[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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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摊前有些碎纸就去扫地,碧初说:“看摊子本来用不了三个人,惠枌今天就没来,
你还是休息一下。”她怜惜地看着雪妍白得透明的脸,觉得她越发瘦了。说话间,
有些人来买东西,一时剩的东西不多,乃商量着收摊。三人推着小车顺“大街”往
井院来。惠枌迎出来说:“我才不去,就有替工了。”碧初让士珍把剩的食物带回
家去,自和枌、雪站在井台边说话。
“你们真了不起,——”雪妍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两眼发黑先靠在碧初身上,
随即晕倒在地。碧、枌大惊,将她半扶半抱在床上躺好,替她解领扣,揉胸口,想
着她可能是中暑,可是昆明极少有人中暑。惠枌冲出去找医生,碧初拉着雪妍的手,
觉得冰凉,脉息微弱,连声唤着:“雪妍,你醒醒,你醒醒!”忍不住眼泪滴滴答
答掉下来,滴在雪妍脸上。雪妍果然醒了,睁开眼睛勉强微笑道:“五婶,我这是
怎么了?”
“你不要动,喝点水吧!”碧初找出杯子,雪妍要坐起来,一抬头就又重重地
倒回枕上。“别动,别动呀!”碧初说着去找勺子,这时惠枌领着那草药郎中跑进
房。见已经醒了,放下心来。郎中上前诊脉,琢磨了一会,起身向南方鞠了一躬,
然后对碧初郑重地说:“这是喜脉。”
三人俱都大喜,只程度有所不同。当下郎中开了两味安胎药,嘱咐莫要劳累,
接了诊费,辞去了。“作为女人还有什么更神圣的事!孕育生命把人送到世界上,
真是再伟大不过了,何况这是自己和自己所最爱的人的共同延续。我有了孩子,我
的孩子还会有孩子,所以我不会死。”雪妍想着不自觉地去抚摸自己的腹部,没有
发现一点异常。碧初微笑道:“现在还摸不着,不久你就会随时随地感觉,一会也
不离开。”“很难受吗?我有些怕。”雪妍慢慢坐起来。碧初道:“每个人反应不
一样,不过无论怎么折腾总是会很快乐。”
惠枌心里也为雪妍高兴,但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自己似乎是再没有做母亲
的希望了,有他时,没有得到,现在连他都没有了,还能增加什么。一面想着,一
面到外间调好两杯炼乳,端过来。雪妍感激地接过,慢慢喝完。碧初拿起杯子又递
在惠枌手中,关心地说:“你自己也注意保养。”当婚姻成为负面的力量时,那种
消耗,那种内伤是什么也比不了的,惠枌摇摇头平淡地笑了一笑。
当下雪妍要回家,碧、枌两人商量要送,雪妍坚决不让,说自己有数。碧、枌
两人送她上了芒河堤岸,才各自回家。
雪妍缓缓走着,每一步都很小心,她拥有两个生命,真是了不起,只是这样会
影响教学了。她自教书以来,学生反映极好,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她虽不是科班
出身,知识却是活的。她除用课本外,还自己用法文编写一些小故事,又做了一些
名著的梗概,同学们都很爱听,提高很快,尤其是会话,比较流利。那时的教学,
较注重读写,而听说是比较差的。想到工作,雪妍不无惘然,若是晚两年也好,我
可以教出一班学生来,现在要中断几个月了,可是这是葑要的,这是他的孩子,我
们都属于他,他不会嫌早。雪妍胡乱想着,已到落盐坡。她像每次进村时那样,在
小瀑布前站了一会,感受一下四溅的水花.然后走上坡去。卫葑已迎出来,拥她进
门,雪妍跨过门槛时,抬头望着卫葑一笑,眼波流转,低声说:“葑,我们是三个
人一起进门。”
第二节
昆明已经和前几年大不一样了,繁华多了,主干道正义路的人行道上,行人摩
肩接踵,还有很多洋人,大多是美国空军,背上大字写着“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
体佑护”。他们常常开着吉普车在街上横冲直撞,还要招一招手,喊声:“哈罗!”
人们有的伸出大拇指,说:“打得好!”有的哼一声:“神气什么!”晓东街一带,
开设了各种好看的店铺,衣服用具、珠宝首饰、酒楼饭肆,令人眼花缭乱,尤其是
一家新式电影院开张后,把昆明人的生活都改变了。
昆明原来的电影院都很简陋,演外国片时一个翻译坐在观众席里大声解说。所
有的男主角都叫约翰,所有的女主角都叫玛丽。银幕上有人开门,就说:“他开门
了。”银幕上有人哭或笑,就说:“他哭了,他笑了。”有的大学生忍不住插嘴,
帮着解释几句,被几个翻译围在电影院外,好生威胁。异国风光配上抑扬顿挫的云
南腔调也是老昆明一景。
新开的南声电影院可不同了。它完全取消了这种“同声翻译”,用字幕来解说,
显得文雅多了。它似乎和好莱坞关系密切,经常演出最新影片,使昆明人能紧跟世
界潮流。每星期天演出早场,半价。学生中的影迷大有人在,嵋也是其中之一。
嵋已经休学两年,这时和小娃一起进城上学,有机会看电影了。小姊弟又回到
了腊梅林。他们的旧房子被震塌已数年,仍是一片断瓦颓垣。枯木败叶把炸弹坑填
了一半,他们久久地站在坑边,想要再找出什么东西,找回的是那令人难以忍受的
记忆,他们眼看着敌人毁掉了自己的家,可是无法抗争,只有逃避,只有躲藏。收
拾园子的申姓老人已经下世,接替他的是一个聋哑人。他指指自己的嘴和耳朵,对
他们微笑,他们无法告诉他,这里曾是他们的家。
他们仍像迁往乡下以前一样,住在大戏台上,那低矮的空间,现在越发低矮了。
一块旧蜡染布为嵋隔出一个角落,正好放一块铺板。因为房顶低矮,用的布不多,
嵋感到很安慰。小娃侵占了澹台玮的煤油箱。他们都有了栖身之地。
嵋在自己的角落里,常常吹萧,那是她在看过《群英会》后学的。《群英会》
演过很久了,不知还有谁记得。它在嵋的记忆中却永不磨灭,像小溪上的萤火虫,
照亮了她的童年,那大幕前亮得发白的灯光,像是催化剂,把嵋这些年对死亡的恐
惧,对疾病的战斗,和生活里的各种体验,催熟了。她进入了少女的芳华年代。
戏剧里错综复杂的故事和颇为传神的表演,对于嵋来说都不存在。她的记忆只
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周瑜,就是舞台上周瑜的形象,那头上跳动的雉尾,背上彩色
的旗帜,举手投足的潇洒,托出了一个活泼泼的美少年。他统帅千军万马,连诸葛
亮都给他立军令状。嵋本可和父母讨论三国时的各种问题,但她只悄悄地到文科研
究所,查找关于周瑜的记载,管书库的老魏很觉奇怪,问:“孟二小姐,你是要写
文章吗?”嵋很吃惊,说:“怎么成了二小姐了,你不是一直叫我孟灵已吗?”老
魏说:“你长大了,不能再叫名字了。”他帮助嵋找到了《三国志》中的《周瑜传》。
嵋觉得那传很枯燥,只是知道了周瑜还是音乐家,曲有误,周郎顾,有“顾曲周郎”
之称,便常常在院中吹萧,希望呜咽的萧声能让两千年前的周瑜听见,这想法她连
碧初也不告诉。碧初见她有兴趣便常加指点,家里人都说她吹得越来越好了。有时
她故意吹错,周郎也不曾来。萧声留在了宝台山,现又在腊梅林里呜咽着,把月光、
星光都牵引下来,使这阁楼浸在淡淡的光辉中。
他们的学校名为华验中学。这是大学师范学院设立的一所有实验性质的中学,
计划将中小学十二年缩短为十年。嵋上高中,小娃上初中。人们也不大称小娃为小
娃,而叫他合或合子。先生们送子弟来上学时,常戏言道:“我们送实验品来了。”
各学校现在都能正规上课,不需要以草莽坟堆为课室。而华验中学却开始了较
为浪漫的教学生涯。他们没有校舍,没有教室,一切都在打游击状态。他们用大学
的和别的中学的空教室,趁别人不上课,便上一堂两堂,有时索性在大树下,黑板
挂在树身上,树荫遮着,清风吹着,好不惬意。他们用大红油伞遮挡小雨,好像在
细雨中长出了一片红蘑菇,蘑菇伞下年轻的脸儿个个神情专注,上课时听见落在自
己头顶的雨声,真是空前绝后的伴奏。
他们的教师很不一般,好几位大学教授来对付这些实验品。教嵋这一班几何、
代数的老师是梁明时的学生。梁明时有时来上几节课,同学都很感兴趣。有人说,
你们这一班若是不出一两个数学家,可真对不起梁先生。梁先生说,别的什么家多
多益善,数学家和哲学家则是越少越好。嵋向弗之学说这话,弗之笑道:“因为这
两样东西能让人越学越糊涂,若能越学越明白就是万幸。”
一次在几何课上讨论一道题,大家提出不同的证法,嵋提出的想法让梁明时很
惊奇,梁先生说:“哎呀,孟灵已,你有一个胡搅蛮缠的脑子。”后来他又对孟弗
之说:“你家孟嵋很能胡搅蛮缠,这是好现象。”弗之微笑道:“幸亏她在现实生
活里,倒是循规蹈矩。”梁先生睁大眼睛,想了一下,“若是倒个个儿,可怎么得
了。”
曾在昆菁中学教语文课的晏不来,现在正在文科研究所就读,专门研究宋词,
也来兼职。嵋们在他的班上都背了好几百首词,诗是额外。他吟诵晏几道词“从别
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念得摇头晃
脑,潸然泪下。同学们不大懂,最多想起了周瑜或什么电影明星吧。实验品就这样
吸收着雨露阳光,很争气地成长。
嵋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李之薇,她们同班,家也近,上下课同路。她们还同
叩过死亡之门,在炸弹坑里被黄土覆盖着,这一体验谁也不能忘。李太太这几年在
信仰方面不那么活跃了,人变得比较迟钝。之薇承担了大部分家务,对她的学业颇
有影响,但她很少抱怨,顶多在路上向嵋诉说几句。有一天,之薇没有来上学,次
日告诉嵋,她的母亲又遇见不知哪一路神仙了,幸亏这几年神仙来得少,不然还不
把人累死。嵋说,应该研究一下李伯母信的什么教,听大人们说宗教是精神的一种
寄托,也是一种补充。如果变成负担就不大好。之薇说,她自己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她觉得宗教带给人的完全不是美好圣洁的境界,它带给人的只有愚昧和盲从。之薇
说着往左右看,她是怕过往神灵听见。两人都为自己高妙的见解高兴。一面走,一
面笑。
嵋最高兴的是听音乐,与合子常到子蔚那里听音乐。无因和玮有时也来。子蔚
的唱片不多, 比前两年有所增加。 有时夏正思带了唱片来,嵋第一次听到了歌剧
《茶花女》序曲。那美妙的声音使她的精神丰富了,饱满了,使她胸间似乎有一团
火,慢慢胀开,又似乎有清水滋润着全身。在乐声中她好像又看见了周瑜,若有人
知道她的这种联想,可能会就音乐无国界,音乐直接诉诸心灵等问题作一篇大文章。
学校不是世外桃源。不少高中生参加社团的活动,有些老师便是大学社团中的
积极分子。晏不来是众社成员,除关心词和诗以外,很关心社会。一天,语文课时,
他大步走进课室,颇有些气急败坏,大声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香港沦陷以前,当地的文化组织安排一些文化人乘飞机离开香港,可是他们没有走
成,什么原因?因为这些座位用来运狗!用来运那些哈巴狗!把人留在敌人的铁蹄
下,把逃难的机会给了狗。能想象吗!能容忍吗!”晏不来一拍桌子,头发根根竖
起,真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你们知道这是谁干的吗?就是孔祥熙!”
嵋等模糊知道孔祥熙是财政部长,是重庆豪门之一,却想不出这些人和自己有
什么关系,也从来没有想到去了解。原来他们把自家的狗看得比国家的人才还重。
天下有这样的人!晏不来又讲了一些情况,说使得狗登上飞机的主谋是孔祥熙的二
女儿。“豪门势力能这样为所欲为,掌握了撤退的交通工具,这是什么国家!真是
腐败透顶了啊!”好几个同学同声问:“那留下的人怎么办,他们会死吗?”“希
望不会!”曼不来又是一拳砸在桌上。
下午,昆明各学校联合组织了示威游行,参加的人很多,嵋这一班几乎全参加
了,他们喊口号:“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腐败!”“反对特权!”有
人讨论,孔祥熙固然可恨,但似乎还不如日本人可恨;另一个说,我看比日本人还
可恨,他这是自己毁灭自己的国家,自己作践自己的老百姓,还有比这更可恨的吗!
嵋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觉得像是一群狗在奔跑。孟家人素来善待生物,认为一切
生命都是可珍贵的。但是狗们依附着权势,抢夺了人的机会,也就成为权势者脸上
的金印了。她想起街上的乞丐,想起受苦难的青环,又想起殷大士。殷大士会不会
让狗坐上飞机呢?嵋摇摇头,想摇掉这个想法,她得了一个结论:很难说。当地位
能让你为所欲为时,个人的道德堤防是很薄弱的。这是过了若干年后,嵋才明白的
一句话。
“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贪污!”“反对腐败!”“反对奸商!”
“反对特权!”晏不来老师前前后后跑来跑去,紫红色的脸膛愈发红紫。他解释说,
奸商大都是和特权勾结的,最近开仓粜米的案件就是一个例子。他们从大西门一带,
走过翠湖到正义路,市民们伫足观看,有些惊异,评论说:“娃娃们吃得饱了,整
哪样?”也有人说:“学生们有良心!”
那是昆明的第一次学生游行,以后见得多了,有人更了解,有人更反对。
游行很顺利,没有受到干预。他们不知道这时在省府会客室中,秦巽衡、萧子
蔚还有一位本地大学的校长,正在和省府负责人谈话,气氛很紧张。省府方面有人
要派军警维持秩序,已经列队待发。秦巽衡等知道学生游行,就怕发生对抗事件,
连忙赶来商量。解释说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