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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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座谈会,江先生慷慨陈词:“人长着嘴就是让说话的,不让人说话,岂不是
不把人当人看。”这话先在墙报上发表了,又被几家开明的报刊引用。尤甲仁看到
了,对李涟说:“我看江昉一味唱高调,伪装进步,只想讨好。”李涟是老实人,
反问了一句:“怎么就是伪装,又向谁讨好?”尤甲仁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孟先
生本来是极赏识尤甲仁的,听见这些话,心中的评价也打了折扣。话难免又传到江
昉耳中,江昉自然心感不悦,但他心胸宽大,素来不与人在无谓的事情上摩擦,只
做没听见。
尤、姚两人无事,常到绿袖咖啡馆闲坐,看窗外的水波垂柳,两人还以垂柳绿
袖相唱和。有几首诗登在报纸副刊上,颇得好评,人谓多才。吕香阁也常坐在他们
桌上闲谈。他们知道香阁是孟太太亲戚,又和凌雪妍同出北平,很感兴趣。
“只你们两个人走吗?你们胆子真大。”姚秋尔问。“有人来接的,是卫葑的
同学,叫李宇明的。一路骑毛驴,住小店,走了好多天,还没出河北剩”“听说他
们到延安去过。”尤甲仁问。“李宇明把我们转手交给别人,我等不得,先走了。
他们后来准是去了。”姚秋尔说:“听你的话,李宇明像是个人贩子。”香阁左右
看了看,低声笑道:“人贩子倒不是,可我看出来了,他喜欢卫太太。”尤、姚一
听,精神大振,问了许多细节。吕香阁本来善于无中生有,但她想象力不够,只能
说个大概。经过了尤、姚之手,越来越丰满,真成了一部言情小说。
谣言的传播就像瘟疫,在有知识的人群中也不例外。凌雪妍万里寻夫,像是个
小唱本,其中一段“伴郎代新郎”更是浪漫,编造了雪妍和李宇明的感情纠葛。按
以尤、姚之才,完全可以另起炉灶来创作,但他们是要伤害活人,才感到快乐。制
造谣言还要传递谣言,这才完整。
雪妍和卫葑一周有两三天住在蹉跎巷小屋,姚秋尔和刘婉芳都不时来串门。雪
妍生性不喜论人长短,有什么话就听着。见她们讲得眉飞色舞,觉得自己是在做好
事。
姚秋尔把关于雪妍的“唱本”说给别的女教员和太太们听,她们中有人当场反
驳,有人劝秋尔不要再说,也有人听着却不再传,似是一座长城,信息传不过去。
秋尔十分失望。好在还有刘婉芳。她对雪妍本来就很注意,曾说扔了万贯家私,跟
了一个穷光蛋,真是不可思议。听了秋尔的唱本,连连叹气,说怎么又找一个穷光
蛋。
虽然刘婉芳自己也是嘲讽对象,因为那些措辞高妙,她不深究,也就不理会,
倒是热衷传话。一次,她到惠枌家闲谈,推心置腹地说了这“唱本”。惠枌十分恼
怒,说:“哪有这事,太伤人了,千万不要告诉卫太太。”婉芳好心地说:“你说
没有这事,那就是有人造谣,她若是蒙在鼓里也不合适。”惠枌想这话也对,谣言
这种东西越辩越传播,不辩也传播,真是难办。这几天她正帮一位画家朋友准备画
展,想稍闲一些就去找孟太太商量一下,现在这种时候正经的烦心事还理不过来,
偏有人有这种闲心嚼舌头。想着不觉用上海话骂了一句“舌头嚼,烂脱伊”!
同仁间不时有小聚会,一天下午,尤家组织了一次朗诵会,大家朗诵自己喜欢
的一段小说或诗歌,这是欧美传统。夏正思念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尤
甲仁念了《双城记》中的一段,别人也各有选择,气氛随着不同的朗诵转变,又专
注又活泼。雪妍用法文朗诵《恶之花》中的几行,她不只发音自然,而且声音柔糯
好听,一缕温和的阳光照在宽大的半旧白绸衫上,衬着她的脸格外鲜艳秀美。她念
完了,夏正思笑道:“《恶之花》都让你念成‘善之花’了,你该念《五月之夜》
或《八月之夜》。”雪妍微笑道:“我也喜欢缪赛的诗,这一首,”她举举手中的
书,“说真的,我一直不大懂,现在也不大懂。”又有几段朗诵后,有人说,怎么
不见尤太太。这时姚秋尔和刘婉芳在廊下煮饵丝加调料,招待大家,雪妍好意地走
过去,想参加劳作,不想正听见姚秋尔低声说:“两个人喜欢一个人,感情都很热
烈,像《双城记》那样,这种情况是有的。咱们以前说过。”说着一笑,“咱们卫
太太和卫先生的老朋友李宇明的那一段。”随即放低声音,说个没完。刘婉芳虽已
知道这谣言,仍是听得津津有味。雪妍听见卫太太和李宇明这几个字,遂悄然听了
一段,顿觉五脏翻腾,血往上涌,立刻走到院中,问姚秋尔:“尤太太,你说什么!”
姚秋尔用抹布擦擦手,转过身赔笑道:“我没有说什么,我们聊天呢!”雪妍道:
“我听见你们议论我。”刘婉芳走过来挽住雪妍道:“卫太太别多心,我们真没说
什么。”雪妍知道她们不会承认,总不好自己再作张扬,她也不会和人吵架,只觉
头晕恶心,连忙走出尤家大门。
房间里有人建议,请雪妍再念一段《五月之夜》,却见姚秋尔进来说,“她先
走了。该我了吧!我念《简·爱》。”尤甲仁道:“何必念,背就是了。”秋尔道:
“我的脑子可装不了那么多。谁都像你!”拿着《简·爱》念了一段,她的发音有
点地方色彩,这是无人请她教会话的原因。一时刘婉芳用托盘端了饵丝过来,倒是
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雪妍从刻薄巷出来,绕进蹉跎巷,又气又伤心,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杂草,又胀
又痛。这些人太卑鄙了,居然把李宇明说成儇薄子弟,好像和她有什么私情似的。
看来学识丰富的人不一定心地高贵。人还是太笨,竟没有一条法律能有效地惩治造
谣诽谤者,一任谣言的毒汁伤害别人。雪妍一阵头晕,手扶墙壁站了一会,胎儿在
她身体里,拳打脚踢,好像在说我在这儿呢!她有些安慰,喃喃地说:“有你,还
有你。”
惠枌正从巷口过,见雪妍靠在墙上,连忙过来扶住,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雪妍强忍眼泪,告诉了刚才的事。惠枌恨道:“这是亲自动手了。”雪妍望住惠份,
说:“你知道这谣言?”惠枌道:“没有人相信的,你放心好了。先到我家去坐坐。”
她们到惠枌家坐了。惠枌招呼雪妍洗脸整妆,迟疑了一下,说:“我说一句也
许是不该说的话,这事不必对卫葑说。”雪妍还没有想该不该说,可是实在是没法
说,当时只默然不语。惠枌又安慰道:“你和卫葑太美满了,所以有人要来加点胡
椒面。”雪妍一面洗脸一面流泪,说:“这不是胡椒面,是毒药!”惠枌故意说:
“你太不关心我了,想想我是什么处境。你的日子是天堂,什么诽谤谣言也动不了
你半分。”雪妍忙问:“你们的画展怎么样了?”惠枌迟疑道:“给老同学帮点忙,
我也就是找点事做罢了。这一来事情又太多了,今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商量什么事
都得吃饭。”一时雪妍好些了,两人出门,惠枌直送雪妍到家,才转身自去。
雪妍进家时,卫葑正在与何曼谈话,何曼笑说:“凌老师回来了,我们的话也
谈完了。”何曼选了雪妍的法文课,很赞赏雪妍的教学,学生们为她总结了六个字:
又灵活又认真。当下说了几句法文课的事,何曼辞去。卫葑翻弄桌上纸张,半晌不
说话。雪妍搁下自己的委屈,系上围裙,要去做饭。走过卫葑身边,轻轻拍拍卫葑
的手臂,卫葑拉过雪妍的手放在脸上,说:“雪雪,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们都不
要伤心。近来有人从延安来,说李宇明跳崖自杀了。”雪妍睁大两眼,泪光莹然,
连说:“怎么会呢。”卫葑说:“宇明是很坚强的,绝不是那种自杀的人。不知详
细情况是怎么样的。”他们心里同时在想,吕老太爷不是最坚强的人吗?他不是也
自杀了吗,那是在最不得已的情况下对敌人的反击。可是李宇明是在延安,革命圣
地延安,那青年寄托理想的地方啊!
“葑,我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他们所说的不明白的内容并不尽同。卫葑不明白革命队伍内
部何以这样残酷。雪妍不明白世上怎么总是有人在伤害别人,也总是有人受到伤害,
她几乎想说出那谣言,但那是对他们三个人的伤害,何必让葑分心。李宇明已死还
遭受这样的诽谤,想着又流下泪来。卫葑也无法把心中所想全部清楚地说出,伸手
拉雪妍坐在身边,雪妍索性低声哭了一阵。他们互相依偎着,就是安慰了。
过了一会儿,雪妍到厨房去,饭总是要吃的。卫葑取过桌上的材料,那是何曼
拿来的整风运动的学习文件,是她刻写钢板油印出来的。她和卫葑商量要在组织里
学习,卫葑拿着文件,眼前却闪着李宇明的身影,无人知道李宇明在跳下山崖的最
后一刹那是怎样想的。可惜没有鬼魂,梦也不能托一个。
两天以后,卫葑才知道老沈来到了昆明,何曼安排他们在植物所后山见面。山
上一片松林,阵阵松涛吹过头顶。卫葑和老沈握手的时候,心里都很难过,老沈讲
了延安整风情况,说大大清理了阶级队伍,抢救了失足青年,尤其是文艺座谈会上
的讲话,给整个的新文化指明了方向,一定要好好学习,抗日战争还很艰苦,延安
比这里苦多了。可是大家还是很快乐,因为我们有信心。卫葑讲了教员的一些情况,
因为政府腐败日益严重,人心不满,原来拥护政府,积极抗日的人现在对政府也有
离心倾向。有理想的年轻人向往延安的越来越多。老沈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他走过
国统区,见有些地方因兵源不够,强拉壮丁,就像囚犯一样,捆绑着送上前线,卫
葑说这边倒没有见。老沈说各种腐败情况也会蔓延的。最后才说到李宇明去世的消
息,在整风运动中他受了审查,没有能从大局着想,也有人说是他失脚落下崖去的,
这也很可能。组织上考虑,暑假期间,卫葑可以到延安学习一段,卫葑听了有些兴
奋,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反正不是现在就走,还可以考虑。
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老沈,组织内成员学习文艺座谈会讲话,大家觉得那真是字
字新鲜、道理深刻。立场问题当然是要最先解决的。那些腐败官僚和被苛捐杂税压
得透不过气来的老百姓,看问题会一样吗?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个问题上,有些
人提出如果只为工农兵服务,那别的人群呢?是不是会有一种为大家喜爱的文艺呢?
虽然有些问题搞不清楚,但它们都是经过思考而出现的,大家都觉得自己在亲近着
一种崭新的能造福人类的理论,要通过思考去理解它。
惠枌帮助举办展览的画家赵君徽颇有名气,曾在巴黎留学又居住了几年,近两
年回国后,在国立艺专任教,一直住在重庆郊外。这次入滇来赏云南山水。惠枌婚
前便与他相识,当时都认为他必成大家。这次见他的画确实颇多上品,以国画为主,
大量运用西洋画法,也有部分油画。经过各方协助,借了一个中学的礼堂,有画友
们帮忙布置,画展终于开幕。这天,惠枌是总招待,兼管签名。赵君徽穿着藏青薄
呢西装,系小方格领带,神态潇洒,站在门前,迎接来宾。来宾有昆明各界名流,
秦校长夫妇也来了,还有省府几位官员。赵君徽陪着一起观看,他们在一幅长卷前
站了片刻。这幅长卷上画了八位高僧,个个神采非凡。报纸已有介绍,说是画家的
理想寄托。赵君徽自己笑说,酝酿这幅画便有十年之久。当下有些记者围着照相。
这时签名桌前来了几个人,穿着讲究,举止斯文。惠枌旁边的人大声说“朱先
生来了”,殷勤招呼,惠枌不解。这时钱明经也来了,签了名,对惠枌一笑,低声
说:“要义卖,就找这一位。”眼睛向朱延清一转,惠枌不理,又去招呼别人。明
经走过去和朱延清搭话,像是很熟的样子,这时赵君徽得到消息,自己走过来请朱
延清到秦校长身边,一起参观。
签名桌前来人不断,惠枌不时走开去,招呼来宾,又回来看见签名簿上有刘婉
芳的名字,接着看见刘婉芳正和钱明经在说话,她说:“钱先生能耐大了,我早听
人说了,今天你要买几张画啊?”明经道:“我买不起!”“那谁信呢!”婉芳道,
一面说着话,随着钱明经看画,明经不怎么搭理。一时孟先生和萧先生也来了,赵
君徽和惠枌都过来招呼。朱延清和明经走在一起,说:“老实说,我没有一点艺术
细胞,不过倒是喜欢看看。”旁边就有人说钱先生的太太是画家啊,钱先生自然懂。
明经笑道:“若是老实说,今天不是看你的鉴赏力,而是看你的钱包。”大家都笑。
刘婉芳在旁听见,便凑过来对朱延清笑着,眨眨眼睛,也是明眸皓齿。钱明经便说:
“邵太太不是问义卖的事吗,今天就要看朱先生了。”大家继续看画。
有一幅没骨花卉,画的是几朵牡丹,其中有一朵含苞待放,花苞顶上一抹轻红,
越往下越淡,惹人遐想。惠枌布置时,便注意了,把它摆在明显位置。朱延清走过
时,原不注意,明经指点道:“看这一幅。”仔细看时见旁边题着一行小字,“十
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延清心想,画上没有秋千啊!却不便问。刘婉芳又凑过
来,天真地笑问:“怎么没有秋千?”朱延清不觉也对她一笑,婉芳大喜,便又指
着一幅墨荷说:“荷花哪有黑的呢?可是倒真好看。”朱延清随口说:“邵太太也
喜欢画?”婉芳摇头。朱延清表示要买这两幅画,墨荷标价八千元,牡丹却无价。
惠枌走过来说:“那幅牡丹是非卖品,没来得及贴条子。”明经在旁说:“再画一
幅才好。”朱延清很客气地说:“若是赵先生能再画一幅,当然不按现在的标价了。”
过了一阵,赵君徽送走秦、孟、萧几位先生,才走过来说:“再画一幅可不是这个
样子,也许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