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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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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了,请跟我们走。”弗之道:“有请柬吗,有传票吗?是要戴手铐吗?”“那
倒不敢。”两人说着,挟持弗之向大门外走去,碧初顿觉天旋地转,几乎跌倒,勉
强靠着墙,合忙上前扶住,嵋追出大门,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爹爹被挟持着坐
上了车。她扑上去一手拉住车门,大声叫:“你们留下地址。”那两人不理,车开
了,嵋跟着跑了几步,弗之怕她受伤,大声喝命:“快回去!”嵋眼见那车歪歪扭
扭,顺着石路下山了。当时顾不得哭,跑回家和碧初商议对策。那时学校同仁大都
已迁进城,只有李涟还在,便命青环去通知。一时李涟跑着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
说:“我看得立刻报告学校。我去,我走得。快。”嵋说:“我和李先生一起去。”
青环忽然说:“我会骑马,我去吧。我去找赵二借马。”碧初怕她一个人不安全。
青环说:“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不用担心。”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
青环去。碧初马上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青环。青环把信藏好,飞奔下山。不料赵二
和他的马都不在家。赵二媳妇也帮着向别家借。有一家的马病了,有一家的马就要
生小马。青环急得直流泪,说:“我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只好回到山上。几个人
商量,还是由李涟步行前去。嵋也要去,碧初叹道:“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合
子大声说:“我是男孩,我去!”碧初说:“你还太校”最后还是由李涟和嵋一起
去。

    这是入夜已久,没有月光,两人走几步跑几步,恨不得马上赶到学校。快到堤
岸转弯处,依稀见一个人影,越移越近,两人都有点紧张,忽然嵋大叫一声:“爹
爹回来了!”果然是弗之慢慢走来。“怎么回事?”李涟忙问。弗之心跳气促摆手
道:“到家再说。”嵋说:“爹爹慢慢走,我回去告诉娘。”便转身向山上跑了。
这里李涟捡了一根树枝,让弗之扶着,走十来步就歇一会儿,好容易走到山下,碧
初已经领着嵋、合迎过来。回到家中,大家分析,可能是抓错人了,也可能是先给
一个警告。碧初说:“不管怎样,赶快休息最要紧,且先睡觉。”

    这一晚弗之想了很多,他被带走时,心里是一片空白。当时各种思想很活跃,
骂政府的也很多,他是再温和不过了,怎么会摊上了被捕?莫非是绑票?可是也还
没有当“票”的资格,看这两个人似乎也不是土匪。那时,天还没有黑透,芒河水
的光亮依稀可见,车沿河走了一段,似乎是向城里开,转了几个弯,弄不清方向了。
天渐渐黑得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时需要大口喘气。他努力调整呼吸,想无
论如何要应付这局面,不能晕倒。又走了一阵,忽然前面一阵亮光,来了一辆车,
两辆车都停了,两车的人都下去,在路旁交头接耳一番,各自上车,吩咐掉头。又
开了一阵,车停了,才知道是回到了村外芒河边。那人叫他下车,说:“回家吧,
不送你了。”

    当时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简直像一场梦,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时间虽
不长,可足够长记不忘。若只是对他一个人,还简单些,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行动,
以后很难说。学界安危实堪忧虑,因为他教修身课,有些学生认为他帮助政府压制
思想自由,因为他以史借鉴,当局又认为他帮助另一方面,要想独立地走自己的路,
是多么艰难。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独木桥上,下临波涛,水深难测。他头晕,伸手
去拉了一下碧初。“勿使蚊龙得”,他想起这诗句,深深叹息。碧初轻轻拍拍他,
柔声道:“睡吧,睡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哪管得了许多。”弗之这样一想,
渐渐迷糊睡去。

    次日,李涟到学校报告此事,大家无不惊诧。秦校长和各有关单位联系了,都
说从未派人抓过教授,对孟先生都是知道的,不会有这样的事。又过了一天还查不
出眉目,秦巽衡和萧子蔚同到孟家探望。弗之又细述了那晚情况,三人谈了很久。
秦巽衡说:“这事当然是有人策划。昆明各种机构很多,中央和地方有矛盾,关系
复杂,这次的事情也可能是一种试探,因为弗之的色彩不那么鲜明,以为好应付。
这是我替他们想。”弗之微笑道:“有些事可能很难查清,一部历史也就是写的历
史,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谁能明白。中国官场积垢太多,清理改进是必要的,
我写那几篇文章,只不过希望有一个好政府,可没有推翻谁的意思。若拿我试探,
就认准我好了,希望不要再骚扰别人。”子蔚道:“现在的社会还没有独立的文化
力量,我们其实都很可怜。不过我总相信民主是必然的前途,只是需要时间。”三
人都以为这事虽无人承认,还是应该向省府和有关方面提出抗议,要求保障人身安
全。秦、萧二人还带来一个消息,说严亮祖已经复职,并且议论,现在起用能打仗
的人是明智的。

    子蔚带来了峨的信,是寄到祠堂街的。碧初等三人先看了。信很短,只说很惦
记家里,惦记娘的身体,她一切都好,大理虽离前线较昆明近,并不觉战事的影响。
四周安静极了,除了研究植物没有别的事,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植物。这是峨走
后的第三封信,内容都差不多。碧初说了一句:“点苍山上想必较冷,饭食如何也
不说一说。”

    秦、萧辞去后,孟家人又拿着峨的信看了半天,嵋忽然说:“我们都到点苍山
的庙里去,那里还有各样的花。”“再逃吗?”合子迷惑地问。弗之心里一颤,伸
手抚他的头。

    “到点苍山的庙里去”。这话引起弗之许多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峨的
将来可以大致放心,她会在植物学上做出一些成绩。可是国家的事、社会的事还是
要人管的。他写的几篇文章自问是为国为民,政府方面也太不能容物了。很快就要
期末考试了,自己的病还不好,让人发愁。正乱想着,碧初端了药来,说:“别的
都是外面来的,身体最要紧。”拿小勺舀起药汁,轻轻吹着,望着弗之一笑。“我
会好的。”弗之也一笑。

    过了几天,殷长官差人来慰问,言词很客气。说在本省土地上发生这样的事,
对孟教授无礼,很是遗憾。弗之对来人有一个简短的谈话,说的是保障人权问题。
后来江昉建议将这个谈话在报刊上发表。弗之没有同意。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断有人从城里专来看望。一天上午,一辆汽车开上
山来,车外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马弁。青环正在大门口扫地,以为又有祸事来了,
忙跑进去报知。这时车子停在门外,马弁跳下车来,开了车门,走出一位威武军人
和一位轻盈的女学生,原来是严亮祖和慧书。那马弁站在院中大声报告:“严军长
来拜!”弗之、碧初忙迎出来。慧书上去拉着三姨妈的手,唤了一声“三姨妈”,
垂头不语。大家进屋坐了。严亮祖说:“素初很惦记,但她是不出门的了,你的情
况我都知道了。我想我们连襟都会时来运转,我不久就要到滇南打仗去了。”弗之
说:“前两天,听说你复职了,军务忙,还来——。”亮祖打断道:“当然先来看
你们,这些年不敢走动,简直没有个照应。”谈了一阵,忽然大声说:“你是不是
做梦啊!”弗之一愣,说:“也可能吧。”两人对望着哈哈大笑。这时,马弁搬进
大大小小十来包东西,有美军用的奶粉、可可、咖啡、肉罐头等。还有本地土产,
乳扇乳饼等。另有两大盒哈什马,是那时流行的补品。弗之道:“搬了个小仓库来?”
亮祖诚恳地说: “我们只希望三妹一家人身体都好, 抗战还没有完。”弗之道:
“抗战胜利了,路也还远着呢。”慧书和碧初到里间,拿出一副檀木念珠,交给碧
初,说:“这是娘念佛用的。娘说,这念珠上,佛号已经积得没数了,给三姨妈家
挂上避邪。”碧初心下感动,见那念珠雕镂十分精细,珠珠相连不断,满屋里看了
一下,便挂在那个弗之自写的条幅上,因问:“大姐现在用什么?”慧书道:“还
有一副好的,娘说这副佛号多,说也奇怪,我有时也拿着念珠念几句,心里倒像安
静许多。”“有你,大姐不会受人欺负。”慧书迟疑地说:“荷姨不知从哪里听说,
三姨妈要卖那副翡翠。她说殷长官夫人想要看看。”碧初道:“真不巧,我已经托
钱明经办这件事了。他必然是先给那女土司看。”慧书道:“三姨妈的这副首饰很
少见,荷姨的意思是由她经手会有好价钱,她要我这么说。”慧书顿了一顿,“她
办这些事必定于她脸上有光。这是我估计。我想她会好好办的。”

    “她既然知道这事,必定知道东西不在我手上了。”碧初想了想,说:“你回
去说,荷姨的好意三姨妈心领,她若是已经和经手人有联系,就请她帮着争一争价
钱,我们是要靠这笔钱过日子的。”“明白了。”慧书低头说。

    碧初要去张罗饭,慧书阻挡说:“爸爸都想好了,若是三姨父精神还好,大家
一起到黑龙潭去走走。好不好?”外面弗之兴致也好,收拾了一下,四人坐上了车,
留青环和抬得看家。

    车子开过芒河,不久便到龙江边,龙江水势很急,江心涌起波浪,一浪接着一
浪赶着向前。车子经过植物所,说起峨在大理的情况。亮祖说:“你们放心,我看
峨小姐一定会成为一个植物学家。”碧初道:“但愿像大姨父说的。”车到黑龙潭,
两个马弁不知从哪里抬了一张椅子来,让弗之坐,弗之连说不敢,坚不肯坐。众人
慢慢走着,观看景致,都觉精神一爽。亮祖引路,说:“我带你们到一个好地方。”
众人走到高处殿阁的后面,见围墙边有一个小门,出了小门,是一大片松林,树下
长满青草,又夹杂着杜鹃花。这里的杜鹃花并不成片,一堆堆,一丛丛,好像摆了
什么阵势。此时花的盛期已过,滞留的花朵仍很艳丽,执著地留恋这覆盖着青草的
地面。本来不觉得有风,越往前走,越觉得头顶松涛阵阵。亮祖道:“怎么样?我
是个武人,这地方还不俗吧!”弗之有些累了,在一个树墩上坐了,说:“在这里
隐居倒不错。”“我可不是隐居的人,一听说能够复职打仗,我才又活过来了。”
碧初叹道:“弗之能是么,我看也未必。”弗之道:“是知我者。”

    马弁过来在草地上铺了一块油布,放上一壶茶,亮祖挥手让他们走开。大家细
听松涛, 细观花阵, 俱都忘了烦恼。慧书自己跑开去看一条小溪,亮祖忽然说:
“我一直有个想法,军人总要做阵亡的准备,此次出师必然非常艰苦。我要把慧书
托付给三姨妈三姨父,以后让她随你们到北平去上学。”碧初不觉眼睛湿润,说:
“亮祖兄不要这样说,我们会照顾慧书,你也会长远照顾她。”弗之说:“到北平
上学很好。亮祖兄尽可放心。”亮祖微笑道:“我知道是用不着托的,姨妈是最亲
的了,何况又是你们这样的人。”说话间慧书已经站在碧初身后,走上前向弗之鞠
了一躬。碧初说:“我从来就说,慧书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有好运气。”又休息了
一阵,亮祖命马弁摆好椅子,坚持让弗之坐上,弗之确也走不动了,坐上,由马弁
抬着,一直下到黑龙潭边。

    公园外有些米线、饵块小铺,自不是说话之地。当时有些单位借用公园房舍。
亮祖吩咐向一家研究所借得房间,代办酒肴,俱已备妥。大家入室坐下。有人端菜
上酒,招呼伺候,亮祖命令说:“除了上菜都走得远远的。”又看着几个冷盘,说:
“老一套。”弗之用药不能饮酒,大家且喝茶。亮祖举着茶杯说:“前面的路确实
很远,打日本人我不怕,抗战必胜的信念我是从未动摇,我怕的是下一步。”弗之
道:“无法抗拒就只能逃了。逃有各种方法,也不只是换地方才能逃,比如,白居
易写《新丰折臂翁》因为‘兵部籍中有名字’,所以‘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
捶折臂’,这也是一种逃,他是为了保一身。如果不只为保全自己就更难办了。”
“也许需要牺牲自己来保全大局。”亮祖沉思地说。弗之看定他说:“那不是上策。”
一时,马弁端上热菜,大家用饭。亮祖介绍:“今天只有两样菜能说一说,一个汽
锅鸡,一早就炖上了;一个是炸荷花瓣,附近有一片荷田,他们有这样吃法。”汽
锅鸡端上来,浓香扑鼻,又有鸡汤煮的粥,亮祖特别说:“这是慧书交待的。”饭
间说起颖书,颖书毕业后高不成低不就,闲了一阵,现在总算找到事了。在某师部
任参谋,管理后勤工作,回来过两次,看来长了见识。弗之道:“颖书读书是认真
的,我们谈话不多,觉得他这两年思想变活泼了。”亮祖笑道:“他最爱听你讲话,
影响是显然的。”这时端上最后一道甜食,果然是炸荷花瓣,酥脆且有一种清香。
一时饭毕, 先送弗之夫妇回家。 慧书又拉着碧初的手问:“什么时候搬进城?”
“总是在暑假里,那时就近些了。”碧初答,互道珍重,严家父女别去。

    又过了几天,钱明经送来一大笔钱,那副饰物果然卖了。他没有说详细的过程,
只说荷珠来联系了,想压低价钱,讨好殷长官夫人,他说,孟先生又不是《红楼梦》
里的石呆子,这事办不通的。倒是女土司想了些门路,卖得这笔钱。据说买主是一
位尼泊尔王子。“这也不算明珠暗投吧!”他有几分得意地说。又特别声明,前次
赠款已经扣除了。碧初十分感谢,说这笔钱正好帮助弗之复原。几次欲言又止,最
后说:“托你办这事我觉得很对不起惠枌。”明经立刻明白了,说:“我们的事师
母是清楚的。在我心里并没有人能超过惠枌。”碧初道:“我想她更是如此。”两
人又说起凌雪妍即将生产,碧初心里安排,这笔钱要分她一些度过产期。明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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