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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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锦缎盒子,贴着纸签,上写西山别墅图纸。便把图纸一扔。卫葑问:“什么东西,
不是定时炸弹吧?”“你看好了。”卫葑拿起一看,忽然明白,这是一个求婚人的
礼物。朱延清在昆明,人说起来大都知道,格调算是高的。“玹子,”卫葑小声地
问,“你不觉得可以考虑吗?”这时玹子心中的怒气不同于对朱延清,也不同于对
荷珠,怒气中夹杂着自己也说不清的酸苦,转脸冷笑了一声:“你可是认错人了!”
她一双雪白的手,拿着木筷想要撅断,卫葑很觉抱歉,心想自己要推一个累赘给她,
又不能保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玹子放下筷子,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放心。”指一指图纸,
“我会让人送回去。”
卫葑走出宝珠巷,不想和人说话,只顾信步走去。不觉来到翠湖,走近湖心亭,
仍在常坐的一块大石上坐了,望着水面沉思。
走还是留,卫葑已经考虑很久了。他早就献身的理想,并不时刻都是那么光亮。
而现实的黑暗,使他窒息。那天和颖书在这里相遇,颖书说的情况,可见这边的黑
暗难以更改。弗之短暂的被捕,更无疑是一个警告,他终究是必须往老沈那边去的,
他应该去促进那个理想的光亮。也许那不过是一处乌托邦,不过他还是应该试一试。
按照他的决定,他应该把阿难托给何曼,可是他做不到,他要在心里为自己对生活
的爱留一个地盘,那只有玹子配占据。在后来的各种会上,有人为卫葑做了总结,
他信他所不爱的,而爱他所不信的。并谆谆教导,既然做不到信自己所爱的,就要
努力去爱自己所信的。这就是改造主观世界。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许终生无法走
完。
“卫先生。”一个学生走过来招呼,他们常见卫葑坐在这里。
卫葑抬头说:“我在想一道物理题。”
澹台玹常到蹉跎巷,颇引人议论。而真正的新闻发生在刻薄巷。一天,邵为回
到家中,见刘婉芳不在,这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天色已晚,还不见婉芳出现,遂去
向姚秋尔打听。姚秋尔同情地一笑,说:“还不知道么,回去找一找,一定有信留
下。”邵为在房里一阵乱翻,果然在抽屉里找到刘婉芳的信。看了一半,就忍不住
大哭起来。
信不过几句话:“邵为,我只能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别的可说。因为做饭,
我的眼睛给烟熏坏了,因为洗衣服,我手上的冻疮都烂了,你关心,你怜惜可有什
么用!我要离开你。我不图别的,只图不用自己做饭洗衣。”邵为哭了一阵,又拿
起信来看,下面写的是:“好在我们没有孩子,你我都是自由的,我只拿了最简单
的随身衣物,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拿,你是知道的。都在一个城里,我们会见面,
就算是没有认识过吧!”
“连认识过也不承认。”邵为既痛且恨,号啕失声,用手敲打自己的头。哭了
一阵,渐渐平静,似乎刘婉芳就在身边,转念想,她也确实太苦了,都是日本鬼子
闹的。这时姚秋尔走进来,说:“还不开灯!”随手扭开电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房
中凌乱的一切,更显凄凉。姚秋尔说:“我看见她提了个包袱出门,有车来接的,
你就不去找吗?”邵为两手扶头,半晌说:“没有用的,就算人留着,心已经走了。”
秋尔撇嘴说:“太没有骨气了!我从来就看着她不像个全始全终的,穿的那几件衣
服就够人笑上半天。”邵为抬头看她,说:“穿的衣服有什么可笑,谁像你们两位
——”话没说完,眼泪纷纷滚落。秋尔整一整身上的旧薄呢夹袍,一副高人一等的
样子,说:“布衣素食很可贵的。”见无回答,又说:“我知道她上哪儿去了。现
在谁还有车,还不是那位朱——”邵为站起身打断她的话,说:“尤太太谢谢你了。”
秋尔没有制造出动乱,怏怏地退出。
姚秋尔回到房里,又和尤甲仁讨论此事。秋尔道:“我说她穿的衣服可笑,邵
为不以为然。”“他当然是觉得可爱,狗会觉得有什么比粪更好吗!”两人笑了一
阵,把刘婉芳平日言谈举止大大嘲笑一番,尤甲仁想起莎士比亚关于女人的议论,
随口背诵“Frailty,the name is woman!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们忽
然来了兴致,两人往南声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名《午夜情涛》。写一对中年男女
在火车上相遇,彼此钟情,虽然短暂,却很炙热。电影散后,又随意到一家小饭馆
吃饭。秋尔遂生联想,刘婉芳会不会回来。“那就更可笑了。”尤甲仁啃着一块鸡
骨头说,两人自矜高洁,如在云端。
尤甲仁在几个大学兼课,又常有翻译的零活,在同仁中,他们的日子比较好过,
可是姚秋尔的手也是一天天的粗糙起来。这一个周末,在夏正思家举行朗诵会,有
人说起战局,都说学校再次迁移是免不了的。有人说接到天津、上海家中人来信,
已经沦陷的地方倒是安静。姚秋尔心中一动。夏正思用法文朗诵了《八月之夜》,
就是凌雪妍预备念而没有念的一段,大家听了都很感叹。尤甲仁却轻轻用法文说:
“Quelle sensiblerie! (自作多情!)”声音虽轻,满屋都听见,夏正思一直走
到尤甲仁面前,郑重地问:“尤,你说什么!”尤甲仁道:“我没说什么。”因为
尤甲仁过于刻薄伤人,平素缺少人缘,这次当众出言无礼。轮到他朗诵时,有四五
个人退席。
那天晚上,姚秋尔在枕边说:“我有一个想法。”尤甲仁道:“言论自由是人
权的基本内容。”这是卢梭的名言,秋尔伸手打了他一下,说:“我们回天津去好
不好?这边逃难的日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尤甲仁沉吟道:“未尝不可考虑,
我讨厌系里这些人,他们对我有看法。也许下学期会解聘我。”秋尔在黑暗中睁大
眼睛:“会吗,那些人会解聘你?谁的才学及得上你!”甲仁抚摸着秋尔的手,说:
“不过, 孟先生会保我的, 也许我们自己先走为好。生活也太苦了。”秋尔道:
“天津的家业足够过活。日本人也是要秩序的。我们可以闭户读书。”尤甲仁默然。
又有一次,因为对《九歌》的英译有几处不同看法,尤甲仁和江昉、王鼎一有
所争执。意见不同,本来是可以讨论的,尤甲仁却说了许多嘲弄的刻薄话,引起议
论。有人背地里说:“尤甲仁自视太高,全不把人放在眼里。”“文人相轻也是常
情,但是过于伤人,未免叫人寒心。”又有人说:“岂不知骂倒一切方算才子,越
是轻薄越时兴呢。”这话传到弗之耳中,弗之笑笑说他平日教课还算尽责,近日又
写了几篇考据方面的文章,虽没有什么新见解,也还是努力的。因有孟先生说话,
议论逐渐平息,但尤、姚的去志并未减少。
过了些时,尤甲仁和姚秋尔在翠湖边散步,心里都闷闷的,忽见迎面走来一个
女子,穿着鹅黄色绸袍,披一件灰呢短披风,装束很是打眼,再一看竟是刘婉芳。
刘婉芳快步走过来,人显得白多了,也丰腴多了。“尤先生,尤太太。”她娇声招
呼。秋尔很高兴,一半好奇一半关心,拉着婉芳的手,连声问:“你怎么样,搬到
哪去了?”婉芳颇有得色,“不过比在刻薄巷过得好些。”照尤甲仁的建议三人走
到湖心亭坐了。婉芳说:“走时心情很乱,没有和你们告别,想着总会见面的,你
看这不是见面了。”谈了一会话。原来刘婉芳同居的人并不是朱延清,而是朱延清
的一个朋友,财势小多了,虽不能呼奴使婢,却是丰衣足食,应有尽有。秋尔见她
一人出来,估计她的地位是外室一类,婉芳似猜到她的心思,说:“我的先生并没
有正妻,这点你们不用担心,反正我再不愿过原来的日子了,那时,洗衣服连肥皂
都舍不得用。手都成猪爪子了,现在总算有点人样。”说着伸出手来,光滑红润,
一只手上戴着玉镯, 手背上犹有冻疮的疤痕。 “战势是紧了,学校会搬家吗?”
“还不知道。”秋尔答,看了甲仁一眼。“再逃难,更没法子过日子了,我要是你
们,早回天津去了,总比这里舒服得多。”正说着话,一辆人力车停在路边,婉芳
笑道:“这是我们的包车,他倒会找。”站起身,欲言又止。秋尔等她问邵为情况,
可是她并没有问,也没有留地址联系,告别登车去了。
这里尤甲仁夫妇望着车子转了弯,姚秋尔说了一句:“好久没有坐人力车了。”
第四节
年轻人也有他们的新闻。一天晚饭时,合子说:“听说殷大士回来了,是殷小
龙说的。”
这天,嵋从学校回来,走上陡坡,从上面下来两个人,一个便是殷大士,旁边
的人竟是澹台玮。玮玮因功课忙,有一阵没到腊梅林来了,“孟灵己!”殷大士不
等走近就大声喊,“我们刚到腊梅林去了。”她也长大了,野气收敛多了,皮肤、
眼睛光彩照人。“你回来多久了?”嵋问。“不过十来天,”大士答,“我在重庆
上学呢! 这学期我回来上学, 迟了几天,不过没关系,已经注册了。”玮玮说:
“腊梅林没有人,都不在家。”“现在回去吧!”嵋举举钥匙。他们从陡坡升上来,
一路谈话。大士说,她上的也是青云大学,又得意地说:“我现在是自由人。”后
来嵋知道她家里的政策改变了,王钿的主要任务不是照管她了。到坡顶时正遇合子
和两个同学从另一条路回来,拿着一卷纸,说是要出壁报。回到家里,合子和同学
在饭桌上描描画画。嵋等在房前藤椅上坐了。大士问嵋学校的情况,又不耐心听,
打了几次岔,说到她转学,需要留一级。“留级不好听,”她郑重地说,“不过,
澹台玮说没关系。”玮玮说:“也许对别人有关系,不过对你没关系。许多事对你
都没关系。”“我怕被未来的科学家看不起。”两人说话,嵋渐渐插不上嘴,走进
屋去看合子的壁报。合子正在画报头。那两个同学画版式,写小标题,都很专心。
看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殷大士说:“你莫要跑开。你们都在昆明,我刚回来,怎
么倒像是我和澹台玮熟得多。”嵋笑道:“我也正奇怪呢。”大士说:“我们出去
玩一次可好?”这星期放两天春假,都有时间。嵋想一想,说“我怕被蛇咬”,和
大士对望着笑了起来。大士说:“娃娃家的事莫提了。澹台玮,你说去哪里?远一
点才好。”玮玮问嵋,嵋说不知道。玮沉吟说:“我不放春假,正好这个星期六的
实验移到星期四晚上,时间足够了,我们去石林。”嵋拍手道:“真的,这么多年
了,我还没有去过石林。”问合子,他说要参加一次航模表演,不能去。玮去庄家
通知,无采要和玳拉出门,只有无因高兴地参加。
那时去石林交通很不方便,坐火车先到路南,开车时间在傍晚。无因、玮玮、
嵋和大士四人各自背着背包,十分高兴地登上火车。车里有几排两人座位,可以四
人对坐,还有一些类似长凳的座位,乘客不很多,四人拣了靠窗的座位,两个女孩
靠窗坐了。铃声响了半天不见开车。有位乘客说,这是等什么人吧。又过了一会,
车开了,那人又自言自语道:“等的人来了。”
正是春暖花开,一路不知名的各样花朵扑面而来,大片桃花如雪,树顶凝聚着
淡淡的红,如同戴着一顶顶小帽。嵋伏在车窗上看着眼前变幻的景色,心里赞叹,
发议论道:“常听说大好河山,以前也没仔细想过,现在想想,用‘大好’两个字
形容真是妙极了。杜甫诗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河是永远在的,永远
好的。可是因为国破,显出的景色就不同了。”玮玮道:“所以要‘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无因道:“嵋说这些话像个女学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会
说这种话了。”大士说:“孟灵已,还有人给你做记录呢!我巴不得有人给我做记
录。”说着向玮玮靠近一点,嵋抬头向无因一笑。车行多时,天色暗了下来。车上
人大都占好位子,有的躺着,有的靠着,逐渐安静下来,只有车声隆拢嵋觉得那声
音好像是从远处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大士已经靠在玮玮肩上睡着了。“嵋,你也睡
吧!”无因低声说,“我到那边去。”他放好背包,给嵋做枕头,到车厢另一头去
了。嵋不便大声叫,只好由他,一歪身,马上睡着了。睡了不知多久,忽然醒来,
见玮玮和大士还是原来的姿势,担心无因没有睡处,便走到车那边去看。车厢里人
横七竖八,好不容易走到车门,见无因站在门外,夜色沉沉,身影朦胧,想来一定
很累了。 开门一阵寒风, 便说:“庄无因,你要受凉的。”无因没有转身,说:
“这是新发明的称呼吗?”嵋走出去,两人靠在栏杆上,都不说话。
火车渐渐进入丘陵地带,忽高忽低,车身摇摆,两面的山如怪兽一般扑来,转
眼又退到身后去了。无因问:“你在想什么?”嵋望着扑来又闪去的山,说:“我
什么也没想。”一面山闪过去了,又是一面山。“你呢,你想什么?”嵋抬头,也
抬起眼帘,一双灵动的眸子在夜色中流转。无因不答,过了半晌,说:“我想的—
—”忽然车身剧烈地摇摆,发出很大的声音,车停住了。
“什么事,什么事!”车厢里的人跑出来,谁也不知道什么事。有人跳下车去,
前后跑了几步,也看不出什么事,过了好一阵,才有车警过来,让大家不要乱走。
无因引嵋回到座位上,见玮玮和大士坐着说话,说刚要出去找他们,人太多,就只
好坐着等。“还是坐着等好。”无因说。于是俱都坐下。玮玮说有些饿了,便把预
备次日用的早点拿出来,四份三明治,是大士准备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并
不为停车发愁,反而觉得有趣。又过了约一个小时,还不见动静,有些乘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