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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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腊梅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人风度翩翩,神采俊逸,穿着浅驼薄毛衣,深灰西
服裤,依然北平校园中模样,正是萧蘧萧子蔚。
“我们一回来,就知道城墙防空洞塌了。好几个人跑去看。知道你们不在也没
有人受伤,才放心。”子蔚轻叹,“没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飞机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弹落在房子上,可就什么也没
有了。”
“谁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弹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轻松,对
碧初说。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强一笑。峨特别感动,心想萧伯伯真是好人,总在宽慰别
人。
“大戏台那边收拾了一间屋子,孟太太先过去休息吧?我们张罗搬东西。”子
蔚说,“我去找个挑夫。”说话间又来了几位先生和庶务科的人,都说现在找不着
人的,还是大家动手,随即抬的抬提的提,还有人找来扁担,挑起两个箱子,往大
戏台那边运送。
弗之命嵋陪母亲先去休息,嵋说:“让姐姐去吧,我帮着搬东西。”她在倒塌
的土墙边出出进进,身上原来的泥土未曾收拾,现又加了许多,红一块黄一块黑一
块,颇为鲜艳。小娃则成了个小花脸,前前后后跟着她。一些小东西,其中有龟回
买来的砚台,都是他们两个刨出来的。
峨提了一个网篮,陪碧初先走了。众人又刨了一阵,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后
再说。弗之不知怎样感谢才好。一个职员说:“用不着谢的,明天说不定炸到我头
上。还得给我——”他本想说还得给我收尸呢,说了一半,咽住不说。大家都拿了
些什物,往大戏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腊梅林中, 忽听见马蹄得得, 愈来愈近。“骑兵!”小娃说,
“骑兵没用!”
他们站在一棵腊梅树下,望着祠堂街。一会儿,一骑云南小黑马跑过来,进了
大门。一个干净的、英俊的少年,骑在马背上,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则是平静的,
像是刚从书房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庄无因。
“庄哥哥!”他们两个大声叫起来。庄无因跳下马,把马拴在腊梅树上。一手
一个拉住他们俩。三人半晌说不出话。
“我们听说了,我立刻骑马来了。”无因目光流露出关切和一点凄凉,“你们
害怕吗?累吗?”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听着,”无因果断地说,“你们俩到我家去住,爸爸妈妈派我来说这事。”
“哦,不。”嵋也果断地摇头,“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庄哥哥,我们还要守着腊梅林。”小娃说。
“孟合已很有想象力。”无因轻拍小娃一下,“好,这话等会儿再说。”
三人走到大戏台,见进门处的玻璃震碎了,两扇窗掉了下来。没有大损伤。孟
家栖身之处是戏台顶上一个小阁楼。因楼梯过于窄陡,上下不便,没有人祝这时阁
楼上很热闹,楼梯不时有人上下。只见峨拿着盆巾走下来说:“从窗口看见你们了。
娘说让你们先去洗脸。”她向无因点点头。
“庄哥哥骑马来的。”小娃报告。
“你能在马上看书吗?”峨问。
“不能。”无因回答,随即转脸对嵋说:“马太快,会摔下来。我骑车看书,
因为自行车是百分之百听指挥。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也许更少一些。”
两个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脸,很快洗出一盆泥汤。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
小娃很迟疑。他们不敢多用水。水是雇人挑的。
“你们快成夏洛克了。”无因说,“你们洗,我去挑水。”“你知道井在哪儿?”
峨冷笑。
“想找就能找着。”无因说话间已跑出几丈远。
水很凉,两个孩子不想再洗,但觉得姐姐这样来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无
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们又洗一遍,水的颜色浅多了,经峨认可,一起上楼。
秦校长和夫人谢方立在房间里。谢方立较碧初大几岁,面容清秀,于慈和中有
几分严峻,似是从秦巽衡那里分来的。碧初用毛巾擦着小娃的手脸,怕生冻疮,谢
方立也拉着嵋教她轻轻搓手,一面说:“你们三个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经得起
事的。”她本来想到的是两个孩子,及时纠正了。又叹息道,“这里和圆甑方壶的
日子没法子比了。”“他们倒是从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没有用。”碧初擦干小娃的
手脸,命他走开,自和谢方立低声说话。
小娃走到弗之身边,听他们讲话。
秦校长说: “从去年9月28日敌机首次来炸,今天是最严重的一次。这一阵对
敌机轰炸有些麻痹大意。看来还是得疏散到乡间去。前些时在城西看了几处房子,
几个理科研究所设在那儿。修房搬迁仪器等事都得抓紧。卣辰他们几家家眷已在西
里村住下,这样最好。文科研究所设在哪儿好?”
弗之说:“严亮祖的一个副官在东郊凤头村有一处房,愿意借给我们,给研究
所用很合适。我还没看过。”
秦巽衡大喜,说:“那好极了。我叫人和严军长联系,请他介绍去看房。——
除了研究所,眷属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体不好,这样跑警报是受不了的。”
“我们在凤头村一带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书稿
的箱子。叹道:“逃到昆明来还要藏,还要躲!曹操曾说,我辈为盛世之英杰,乱
世之豪雄。我们是否盛世之英杰还不可说,可真是乱世的饭桶了。”
巽衡微笑道:“饭桶才好。饭桶里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边,忽然说:“有了造飞机的人,就能有飞机了。”巽衡膝下
无子女,见小娃点漆般的眼睛,专心望着,不由得摸摸他的头,说:“多有几个小
娃这样关心人的就好了。我们学校有航空系,就是培养造飞机的人才。”
弗之说:“小娃从小喜欢飞机。”小娃沉思地说:“我可不喜欢杀人的飞机。”
“庄无因挑水来了。”峨、嵋在窗前站着,看见无因很稳地挑了一担水往公共
用水处去了。姊妹俩向碧初说怕多用水的事,谢方立笑了,说:“人都这样想就好
了。”一会儿无因上来,向大人招呼过了,走到碧初身边站立。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吗?”谢方立问。
“有时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时候不来。”
又说了些话,秦氏夫妇告辞。无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几天,说这是爸
爸妈妈和无采的意思,说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着弗之,弗之望着嵋和小娃,说:“你们自己决定。”嵋立刻说:“我
们和庄哥哥说过了,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她靠着碧初站着,
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经快赶上娘一样高了。
“多谢你,无因。”碧初轻声说,“他们去住当然高兴。就是不愿意离开家。
就由他们罢。”
无因心里颇为失望,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总觉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种宁静的愉快。
他和玮玮讨论过,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嵋能安定别人、抚慰别人。大家都不再提这
事。三人说学校里的事。无因分析他们的中学小学大概要搬家,全体都得住校。
“同学们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见一致。
“上课下课都在一起,一定麻烦。”这是无因的意见。
一时子蔚来招呼吃饭。单身教职员组织了伙食团,吃包饭。轮流管理,有采买、
监厨等,安排周密。现由厨房给孟家人单做了饭,大家下楼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汤。
米汤稠而粘,汤里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长。
饭后,峨等三人送无因走。在祠堂大门前,无因跳上小黑马,在原地转了个圈,
随即蹄声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马要转弯时,无因回头一笑,
他很少笑,笑起来有几分妩媚。似是说,我们不怕!我们会活得好!这一笑停留在
嵋的记忆中,似是一个特写镜头,和那下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灭。
暮色渐浓,从阁楼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几缕红霞。峨说住不下,“又没有
我的住处。”吴家馨来看望,两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两个煤油箱叠着放,一
面念念有词:“这是书桌。”又拖过一个竖着放,“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别擦
着煤油灯的灯罩和灯台。嵋不断向灯罩哈气,借着湿气好擦。擦得纤尘不染,透明
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他们为爹爹点上这盏明光铮亮的灯,这一天的惊慌、劳累、
仇恨和屈辱等感觉,都减轻了。
“三个孩子里,最让人担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着他们,轻叹道。
弗之有同感;“没有办法,担心也没有用。”
他们对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纸, 端正地坐下, 仿佛还在方壶的书房,背后挂着那副大对联:
“无人我相,见天地心。”砚台里还有余墨,他蘸饱了笔,写下几个字:“中国自
由之路。”
楼梯咯登登响,有人上楼来了。楼下有人说:“严太太当心。孟太太就在楼上。”
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门口,果见吕素初进房来。
素初先向弗之说;“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来,叫我问候你们,受惊了。慧书
要跟着来,怕添乱没有让她来。”然后几步走到碧初床前,两人唤了一声“大姐”
“三妹”,都滚下泪来,弗之带两个孩子走到角落里,让她们姊妹谈话。
“大姐,”碧初说,“我们没什么事。不过我这些时身子虚弱些。今天是爹救
了我们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给营上祭,我们就埋在城墙底下了。”
“听亮祖说,今天投弹地点在东南郊,炸毁民房百余间,死伤上百人,是最严
重的一次轰炸了。今天我们没有走,想着不会来炸,还真来了。当时慧书在家。飞
机来时,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叙述,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两人对碧初的
健康情况讨论了一番。素初说:“我们明天一早到安宁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
和荷珠。别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学的上学。”
碧初暗想,不知带不带那些毒虫。
素初又说:“三妹一家就到龙头村住吧。虽是乡下房子,还宽敞。”“大姐,
我正要和你说,托你们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给文科研究所,他们
正需要房子。你们同意吗?”素初沉吟道:“那你们住哪里?”“在龙头村找民房,
离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素初从来不对任何事作评估,见碧初这样说,便道:
“想来房主也不会不同意,反正房子闲着没有用。”她说着拿出一个绣花小包袱,
“三妹家遇见这样的事,总得添置什么——”碧初不等说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
说:“弗之的脾气大姐是知道的。我们决不能收。”素初见她态度坚决,叹息一声,
不再勉强。
“倒是要托大姐办件事。”碧初从床里边拿出一个宽腰带,里面是从北平带出
的全部细软,摸出一对金镯子,递给素初一只:“我人地两生,你替我卖了吧。可
以贴补家用。”素初无语,接过了放进小包袱,起身告辞。
月光如水,抚慰着这刚经过轰炸的高原城市。人们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极
了,却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盏灯还在亮着,继续亮着。
炸不倒的腊梅林
好一片月色!照得腊梅林亮堂堂的。弥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经不大觉得
了,清爽的腊梅树的气味随着月光飘散在这里。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望北方,我的这扇窗是朝北的。远处天空有一丝极薄的云。爹,你是不是从
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怎么不给女儿托一个梦?
可叹人有记性,也可庆幸人有记性。若是没有记忆,人只顾眼前,大概会快活
些。就连今天的轰炸也已是过去了。可我们怎能忘记!我们从北平逃到云南,走过
国土的一半,还没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给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黄土陇中
了。爹离开我们,只是一种方式,爹用死这一方式救了我们。我知道,这是爹要的,
我不哭的,爹,有灰尘落到眼睛里了。
大姐刚刚送来钱,想要周济我们,我没有要。明天二姐也会送来的,我当然也
不收。二姐不会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说过,三妹一家太矫情。“这帮教授读进去
的书比大炮还硬!”是么?要是这帮读书人自己能化为大炮就好了。可又没有这样
的本事。
武汉已经失守,湘桂一带战争也不容乐观。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驱逐敌寇,收复
失地,谈何容易!抗战不是一年两年完得了的,以后的日子还要艰难,我们必须靠
自己。这是爹的教训,也是中国人从古到今的祖训。永远要自强不息!其实世上无
论大小事,大至治国兴邦,小至修身齐家,归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
个小小的家,每个家都有自己的原则,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辞去教务长的职务以后,时间充裕多了。他能专心著述,是我的愿望。我
自己没有职业,对社会没有贡献,弗之应该多做,把我欠的给补上。他写文章,一
支笔上上下下飞快挪动,我看着都累得慌。我总说慢点好不好,何必赶得这样紧!
他说简直来不及写下自己的思想,得快点啊,不知道敌人给我们留多少时间。看秦
校长和萧先生的意思,迟早还要弗之分担学校的事。学校培育千万人才,是大事,
他不会怕麻烦不管的。可人的精神有限。我不能分他丝毫精力。
到云南日子不长,东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觉得自己气力不够,身
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许有一天就随爹你老人家去了。那
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