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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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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许有一天就随爹你老人家去了。那
就得靠大姐二姐来照顾三个孩子。——还有弗之谁来照顾?——孩子们没有我,总
还会过下去。他们终究要离开父母的。弗之没有我,可怎么活呢?——我是死不得
的。

    可是真太累了。

    爹,你不要担心。搬到乡下去,不用跑警报,可能会好一些。能多有时间料理
家里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们要上课,怎样照顾他们?也怕再难找到腊梅林了。
大姐和荷珠到安宁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将消磨时光。其实大姐和我一样是应酬
不来的。只是个带着眼罩的驴,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边搓牌一边
比首饰,十分挥洒自如。应酬这里的军官太太和官员的太太,这本来就是她的生活
内容的一部分。要迁到重庆可能更适合她。

    无论生活怎样艰难,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对付战胜。现在最使我担心的
是峨。我不知道她会走怎样的路。

    峨的古怪是亲戚们都感觉到的。论环境、教育、遗传,她和另两个孩子毫无差
别。可是她就这么不一样。近来她似乎和家里好一些了,显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
我听到片断的话,令我猜疑不止。

    昨天下午我在林边屋前拣菜。峨和吴家馨回来了,在林子里站了一会,轻声说
话。听峨说,不要告诉我娘。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似乎各有一个秘密。吴家馨的
是关于男朋友的,峨的是关于家里的。我一方面高兴峨还没有交男朋友,那真让人
担心!一方面我又不安,关于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么奇怪!

    人的禀性各异,不可强求。峨十二岁时,为小娃周岁煮红鸡蛋,峨两手拿三个
有剪纸花纹的鸡蛋说好看。嵋跑上去要一个,峨无论如何不给。我说厨房里多的是,
给一个罢。峨一句话不说,两手用力,把三个鸡蛋捏碎了。

    那时的峨正是嵋现在的年纪。现在嵋已在扫地洗碗,操心着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让人担心的是长得太快,营养跟不上,会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
们的身体。而对于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么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
领她走那些还不可知的迷魂阵,这种迷魂阵其实是在自己的心里,因外界环境的变
化而更诡秘。

    只怕我精神不够用。我也不愿让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帮助我。

    月色这样好,照得腊梅林枝桠分明。那些枝桠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
在树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还要不等全干,再展一遍。自从离开北平,我们从来
没有熨过衣服。可是我们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时这一下一下的功夫。

    这样的月色!把高原的残冬妆点得清寒澄澈。爹,记得我在老家时学过吹箫吗?
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旧箫,很粗,颜色暗红,很容易吹。我拿着箫坐在园中草亭上,
爹说,箫声和月色最相配,箫是联系着大自然的。王褒《洞箫赋》中有句:“吸至
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这是说箫身。又形容箫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
娆娆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声……若孝子之事父也。”可
是现在,爹,我再没有慈父的荫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静啊,这腊梅林。后
来弗之送过我一对玉屏箫,较细,可惜没有带出来。这箫颜色金黄,上面刻着杜牧
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爹记得吗?二十四桥明月夜!全都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山河残破,民不聊生,箫
声呜咽,归途何处?

    弗之也说箫是从大自然来的,声音和着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壶花园里吹过
很有限的几次。以后不曾再吹。爹也不曾问过我。爹知道,我的生活里,有更丰满
更美好的东西。我教过峨、嵋和小娃一首儿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宝宝做管
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我教育孩子们要不断吹出新时调。新时调不是趋时,而是新的自己。无论怎样
的艰难,逃难、轰炸、疾箔…我们都会战胜,然后脱出一个新的自己。

    腊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对腊梅林充满了敬意,也对我们自己满怀敬意。

    我们——中国人!我们是中国人!

    月色已近中天,弗之仍在写着。

    爹,我知道,你仍从云朵上向下望着——

 

                                                     
                                第二章
     
    第一节

    敌机的轰炸,驱赶了许多人迁居乡下。因弗之和峨要上课,孟家迟疑着没有搬。
嵋等上的昆菁学校动作较快,旧历年后不久,迁到距城二十里的铜头村。村后一座
不大不小的山,山上两座齐齐整整的庙,昆菁即以之为校舍。靠山腰的一座名为永
丰寺,做中学部;近山顶的一座名为涌泉寺,做小学部兼住女生。当初修庙的人大
概不会想到这一用途。施主们往庙里舍钱财算是功德,其实把庙舍出来是最大的功
德。

    昆菁校长章咏秋是法国巴黎大学教育学博士,是一位老姑娘,献身教育事业,
无暇结婚。她对学生管束很严,德、智、体三方面并重。她一直倡导寄宿,认为寄
宿对中小学生的教育全面,可达到较高水准。只是昆明的家长们不习惯。大家说章
校长是法国留学的博士,实行的一套却是英国式的,现在不习惯也得习惯了。她对
住宿的装备也很注意,虽说战时不比平常,还是要求被褥一律用白棉布套,盥洗用
具要有一定尺寸。但有一条特别声明,外省迁来的教师们生活清苦,其子女可以从
权,不必严格按照规定。

    碧初的习惯是一切按规章办事,不管特别声明,几个晚上飞针走线,为两个孩
子准备好了白棉布被套和必要的衣物。他们两人需要四个盆,只有一个是新的,新
盆平整光滑,碧初安排给嵋用。嵋大些,又是女孩,该用新的。不料嵋说:“这盆
好看,给小娃用。”小娃说:“当然是嵋用。我会弄坏的。”“小娃这么小就住校,
你用新的。”“不嘛不嘛,我愿意你用。”

    两人推让,碧初眼泪都落下来了。勉强笑说:“一个盆也这样推让。等抗战胜
利了,全用新的。嵋不用让了。”嵋想想,接受了。

    被褥用黄油布包着,捆上绳子,打成行李卷。碧初和嵋打了好几次,终于束得
很紧,很像样。每个行李卷上扣着盆,用绳子勒祝严慧书乘车来接嵋二人。她带一
个行李袋,是从滇越路过来的外国货。另有一个包装着盆杯等物。她文静地招呼大
家,不多说话。去铜头村没有交通工具,若不是自己有车,只能雇挑夫挑行李,人
跟着走。素初提出来接,碧初便应允了。谁让是亲姊妹呢。

    车到铜头村,不能向上开了,慧、嵋等循山涧旁的小路上山。山上树木森然,
涧中白石磊磊,一道清泉从山顶流下。小路砌有歪斜的石阶,每一磴都很高。司机
扛着慧书的行李,一个护兵扛着一件,一手和嵋抬着另一件。走了一阵,见一条岔
路,引向树丛中的房屋。“到了!到了!”小娃叫道。

    “这是永丰寺。”护兵说,“涌泉寺还在上头。”

    岔路上有几个高中同学,有的提着行李,有的空手,是已经安排好了。忽然从
路边树丛中冒出一个人来。“庄哥哥!”小娃大叫。果然是无因。无因快步走来,
接下嵋手中的行李。

    “这是我的表姐严慧书。”嵋介绍。

    慧书目光流动,微笑道:“庄无因我认得的,只是没有说过话。”她用普通话
说,自己又加一句:“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无因也认得慧书,他不接话,认真
看了她几眼,然后说:“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嵋问。

    “不像你孟灵已。”

    大家笑起来。小娃心里很赞成。他认为天下最好看的人是母亲,其次就是嵋了。
他很难承认有人像这两个人。

    一时来到山门。门上写着涌泉宝刹四个大字。寺内神像都已移走,只留了前殿
中的四大天王和韦驮,据说是给村民们烧香用。“韦驮是治安警察,手中的金刚杵
专打坏人,”无因说,“你看他的脸很和气。”四大天王就不同了,身材高大,只
有执琵琶的一位是白面书生的样子,其他几位面目很是狰狞。其实他们司掌风调雨
顺,都是为人造福的神。

    大家先送小娃到藏经阁,向舍监交代了,才向罗汉堂——女生宿舍来。无因不
肯到女生宿舍,自回永丰寺去了。

    女生宿舍里两排木板通铺,一边睡十个人,另一边有门,睡八个人。慧、嵋到
宿舍时,床铺已大致占满,只剩下了门边的位子。护兵提着行李问:“放哪点?”

    屋里许多人走来走去。一个中年妇女招呼慧书,“严小姐来了,我们小姐早来
了。”这人身份似在家庭教师和仆妇之间。

    “我们小姐”者乃云南豪门之一殷姓人家之女,和慧书同班。人是小姐,却取
名大士,不知何故。大士此时坐在通铺顶里边,床已经铺好。紧挨着她的床位空着。
“严慧书!你来睡这点!”大士招呼。空床位是她占下的,免得她不喜欢的人来祝
“好呀。”慧书应着走过去,“我两个挨着。”

    护兵把行李放上,帮着打开。那个中年妇女过来说:“不要你们动手,我来我
来。严太太好放心哟,不派个女人招呼。”

    嵋在门边的床位上安顿下来。刚解绳子,两个盆掉下来,响成一片。新盆摔出
一个疤,嵋抚着它,心里很懊恼。

    “嘿!哈!”大士笑了一声说,“孟灵已!一个盆就是摔破了,可值得这么表
情丰富!”

    嵋不解地望着大士,以前没有注意看她。原来真是个美人胎子。肌肤细腻如玉,
眉眼口鼻无不恰到好处,合在一起极生动极灵秀,还有些显示着勃勃生机的野气。

    “你是孟教授的女儿。我晓得。”大士说这话时,似乎自己已经熏染了些学问。
昆明人很尊重学问。“你放着行李,阿宏会来收拾。”

    “不消得。多谢多谢。”嵋的口气完全像个大人。女孩们都笑起来。

    大士跳起身,在通铺上走来走去,毫无顾忌地踩着别人的被褥。大家都像没有
看见似的,只管做自己的事。

    “李春芳!你去打盆水来,放在廊子上,”大士发号施令,“赵玉屏!你去教
室看看,里首可有人。”她的同学听话地各自去服役。她吩咐完了轻盈地一跳,跳
到靠门这边铺上,向嵋走过来。

    “你,莫要踩我的床!”嵋正弯身对付床底下不平的地面,她想把盆摆平。这
时猛然站直了,坚决地说:“请你莫踩我的床!”

    好几个人惊异地看着她,慧书赶过来轻轻推了她一下,眼光望着大士,有些惶
惑,也有些歉意。大士先是一怔,随即一声不出,转身跳回她的根据地。

    这是个奇怪的夜晚。嵋先有些害怕。舍监走后,她用被子蒙着头,很快睡着了。
山上松风阵阵,摇着少年人的梦。她看见四大天王排着队从她面前走过,手里举着
法物,宝剑、琵琶、伞和一条蛇。宝剑在跳动,琵琶在鸣响,雨伞一开一合,蛇在
顺天王身上盘动。 四天王的脸都很和善, 不像泥像那样狰狞。嵋向他们提问题:
“我们什么时候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他们不回答,只管玩弄各种法物。

    “妈妈!妈妈!”忽然一个同学在梦中尖叫。这是那赵玉屏,她家是上海人,
母亲来昆明后不服水土,不久病逝。

    好几个同学醒了,也随着尖叫起来。有的叫妈妈,有的叫爸爸,也有的叫祖父
祖母的,还有的喊的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回老家去,不要轰炸等等。接下来是
一片哭声。两个舍监提着马灯仓皇地跑来,连声说:“怎么了?为哪样?”摸摸这
个,照照那个,也照见她们自己一脸的惊慌。

    大士在墙边,起先没有出声,后来哭起来了,马上变为嚎啕大哭,哭得泪人儿
一般。舍监心想,你有什么苦处!一面吩咐小舍监扶她到舍监室去好生安慰。自己
对女孩们大声说:“住宿有住宿的规矩,半夜里大呼小喊,是个什么样子!”

    满屋哭成一片,嵋也觉得悲从中来,泪流不止。只有严慧书一人没有掉一滴眼
泪。她拥被坐在床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大家,及至舍监把大士扶走了,她下床来捅
捅嵋,低声说,“你怎么会跟着哭!”就坐在嵋床边拉着嵋的手。嵋慢慢平静下来,
渐渐地这一边的人都不哭了。

    大舍监说:“好姑娘哟!头一天住在山上不习惯,过一阵就好了。”她又拉拉
这个的被,摸摸那个的头,见大家不再出声,才离开宿舍。

    那时人们都说是黄鼠狼成精作祟。很多年以后,嵋和慧书才知道,那是集体发
作歇斯底里,少女群中最易发作。医学上有此一症。

    次日上课,老师们大都讲一段迁到郊外办学的意义,要求学生更努力学习。语
文老师姓晏,名不来,是明仑中文系学生,到昆明以后生活无法维持,休学一年来
教书。他不修边幅,衣服像挂在身上,头发竖立寸余长。但是讲起课来神采飞扬,
极有吸引力。而且经常随时随地发表演说或高歌一曲。他却没有讲话,只在黑板上
写了几个大字:勿忘躲藏之耻!写完了,自己愣着看了一会,便讲课文,那是他自
己选出油印的梁启超的《少年中国》,发黄的纸上印着这样的文字:“若我少年者
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
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故今日
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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