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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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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
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
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一堂课,最顽皮的同学也肃然正坐,一动不动。

    中午女生们回涌泉寺午餐。寺中大殿是饭堂,十几排长桌和神坛成直角,直到
门边。座位接班级排定。长桌两边坐,六人一组,共用三菜.一汤。一个饭钵,菜
是烩青菜,炒豆腐渣,还有腌酸菜炒肉丝。腌酸菜是昆明特殊的食品,女孩特别喜
欢。

    嵋坐下了,发现对面一行是初三班,正对面座位上是殷大士。大士把一张细纸
递给右边同学,命她擦拭碗筷,又把碗递给左边的同学,命她盛饭。一切妥当后,
她拿出一个圆罐,很快地把罐中的东西拨到嵋碗里一些,又拨到自己碗里一些,便
把罐藏过了。

    嵋为这友好举动所感动,对大士一笑。“炒鸡宗,火腿酱。”大士低声说。嵋
不解她为什么这样低声说话,自顾用这两样好菜就着饭,米也似乎好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章校长站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孟灵已,你吃的什么?”
嵋不知该怎样回答,校长温和地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学校不准带私菜。所有
同学都要吃一样的饭。要是准带菜,就显出差别了。明白吗?”嵋立起,垂头说明
白了。校长轻抚她的头,让她吃饭,严厉地看了大士一眼,继续巡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大士的菜早埋在饭下面了,这时慢慢吃着,一面对旁边的
同学说:“我料想她也不敢说菜是我的,说了试试!”嵋不明白她说什么。因不准
剩饭,勉强将碗中饭菜吃了。

    后来嵋向慧书说起这事。慧书说,大士当然知道规矩,但她从不认为任何规矩
可以管她。一次她上课传纸条,老师查问,一个同学说是她带头传的。她恨上了那
个同学,天天冷嘲热讽,那同学一学期都没好日子过。“所以她说你不敢说菜是她
给的。”

    “我不是不敢,我是觉得不应该,”嵋沉思地说,“她给我菜是好意。”

    “不敢和不应该是可以分清的”,慧书也沉思地说,“可是常有人分不清,那
样倒简单。”

    “把胆小没骨气栽给别人确是最简单。”嵋说。

    两个女孩哲学家似的对望着。

    过了一个多月,同学们大致习惯了山上生活。这里不怕敌机骚扰,警报声也听
不见。不需要跑警报,生活规律多了。女生们每天上下山跑四趟,沿着淙淙的山溪,
一面用手分开向路当中伸展的各种枝条。上下石阶如履平地。她们熟悉了两个庙宇
的建筑,便向山下扩大生活范围。

    在永丰寺到铜头村的路边,有几户人家,素来在路边卖点香烛和零食。自学校
迁来,这几户人家添了好几样年轻人喜爱的食品。一样是木瓜水,那是用木瓜籽揉
出粘汁,做成胶冻,吃时浇上红糖水,凉凉的,甜甜的,渗入少年们的胃里和心中。
还有一种豌豆饼,是把豌豆炸过了,做成凸起的杯盖大的饼,香而且脆,很适合在
强壮的牙齿下碾磨。这些食品都非常便宜,嵋在零花钱有限的范围内,有时也买一
点,和小娃分享。每次给慧书,慧书总是不要的。比起一般的女孩,她一点不馋。

    一天下午,嵋因下课较早,和赵玉屏在山上闲走。这时正是春末夏初,杜鹃开
遍山野,有红有白,或粉或紫,像大块花坛,把整个山坡都包起来了。茂盛的树成
为绿色的天幕。老师常告诫同学们不要到草丛里,怕有蛇。可是几个月来还没有发
现一条,同学们便不在意,到得杜鹃花开了,更是满山乱走,去亲近那美丽的杜鹃
花。树荫间隙显出明净的蓝天,时不时飘过一缕缕白云,和下面的彩色相呼应。

    嵋二人循着一条杜鹃花带信步走到三家村附近。她们没有带钱,也不想买什么,
只是被怒放的杜鹃引了过来。不知不觉到了一家屋后,绕过一个柴禾垛,忽见眼前
一片红色,花丛中一个红土矮棚,在蓝天下显得分外鲜艳。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奇
怪的香气,院中横放着大段黑色的东西,细看是一口棺材。

    “女娃娃,要哪样?”从矮棚中发出了问话。她们随即看见棚中躺着一个人,
一个完全红色的人。

    “不要哪样。我们走着看看。”嵋回答。

    那人在一盏简陋的灯上烧着什么,把它擦进一个筒底端,从上面迫不及待地吸
着。吸了几口才说:“买东西,去前首嘛,莫要乱走!”

    嵋二人向后转,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柴禾垛边,正望着她们。女人干瘦,
似乎已经榨干了一切水份。背上还驮着一个不小的婴儿,脑袋在背兜上晃来晃去。
“学生,女学生!出去莫乱讲。”她语气温和,从背兜里婴儿身子下面掏出两个豌
豆饼,递过来时脸上堆着苦笑。

    “不要,不要!”两个女孩连忙逃开,跑了几十米,听见那女人大声叫:“春
姑!又死到哪点去了!”两人不敢回头,快步跑上山去。跨过大片杜鹃花地,到了
山涧边,才放慢脚步。嵋猛省,那红色的人是在抽鸦片烟,在杜鹃花丛中抽鸦片烟!
她告诉赵玉屏,说她见过的,大姨妈家里有。

    “鸦片烟很害人,”赵玉屏说。想了一下,又说,“听说严慧书的母亲会放蛊,
我不信!”

    “谁说的!”嵋气愤地说,“我大姨妈人顶老实。她要是会放蛊,世界上就没
有好人了。其实——”她说着,忽然想起荷珠,想象中荷珠伸手一指,飞出一道白
光或黑气。她知道这不是她该评论的事,便缩住不说。

    这时山坡上走下来一个背着一捆柴禾的人。一般把砍柴人称作樵夫,这背柴的
人却是个年轻女子,只有十六七岁,肌肤黑黄。昆明劳动妇女多是这样颜色,据说
是离太阳较近的缘故。她走到一块大石头前,用随身带的木架支住柴捆,站下休息。
见嵋和赵玉屏正望着她,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嵋直觉地感到这人便是那“春姑” , 她也一笑,说:“背柴么。”女子道:
“给学校送了四五天柴禾了,今天给自家背一捆。”

    赵玉屏问她可是住在三家村,她答说她是龙头村人,来这里姑妈家帮忙。想想
又加了一句,“我姑妈死了。”

    嵋、赵二人马上联想到那一口棺材。她们不约而同向山上走,想赶快回到学校。
山涧转弯处见到晏老师临溪而立,不知在想什么。她们悄悄走过转弯处,不敢惊扰。

    “孟灵已,我看见你们和背柴女子说话。”晏老师仍面向溪涧,像在自言自语,
“她从这里走下去,我提醒她歇一会儿。”

    “她的姑妈死了。”嵋说。晏老师叹道:“云南的男人常常躺着,云南的女人
只有死了才躺着。”嵋二人对望一眼,觉得老师真是无所不晓。遂即报告了看见红
土棚中的红人在躺着吸鸦片烟。

    “已经明令禁烟了,抽的人总算有点顾忌。”晏老师转过身说,“也不能一概
而论,说他们没出息。我们到昆明以前,滇军打过台儿庄战役,又有二十万人上前
线呢。”

    两个女孩肃然望着山上的榛莽和杜鹃花,知道下面的土地是红色的。

    过了些时,发生一件事,在昆菁学校引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随着杜鹃花漫山遍野而来,山下庄户人家种的蚕豆熟了。三家村小铺添卖盐水
煮蚕豆,一分钱一茶盅,用一张纸托着,女学生一路吃回涌泉寺。从小铺门口可以
望见近山脚处的蚕豆田,绿油油一片。星期六回家时,走过这一片田,可以看见满
田饱满的豆荚,似乎盛不住了,风一吹,一阵窸窣,像是悄声在说“吃我吧,吃我
吧”。

    晚自习课都用汽灯照明。汽灯打足了气,照得满屋亮堂堂的。一排排黑发的小
头伏案做功课,虽然是破壁纸窗,却秩序井然。嵋的班主任一次曾说,咱们学校要
出人才,出不了近视眼。但是汽灯往往支持不到下课,不知是气不够还是油不够,
到后来就渐渐暗下来,同学们便收拾书包,随意走动。嵋则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看
小说。虽然碧初屡次说她,并委托慧书监督,她还是没有下决心改正。

    一天晚自习课又到了灯光昏暗时刻。嵋那几天正在读《红楼梦》,刚读到葬花
词,这时拿出来,仍从葬花词开始读。

    “孟灵己!”殷大士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嵋旁边了。昏暗掩不住她唇红齿白,两
眼活泼澄澈,亮晶晶的。“孟灵己!”她说,“有件好玩的事。莫看书了。”

    “说嘛。”嵋掩上书。

    “下山偷蚕豆去!在田边煮来吃。可好玩!”

    “哪几个去?”

    “我两个,我们班的何春芳。还有高中的人。叫上你们班的赵玉屏。”她停了
一下,声明道:“严慧书不去。”

    正说着,严慧书进来了。有同学议论:“怎么的,都跑我们班来了。”慧书对
嵋说:“你自己拿主意。我是不去的。我看你也莫去。”

    “严慧书!莫拆台呀!”大士低声叫起来。又对嵋说,“月亮大得很,满山亮
汪汪的。青草香呀香。我跟着我爹夜里打过猎!太好玩!”

    “我们去猎植物!”嵋兴高采烈,对慧书抱歉地一笑。说:“慧姐姐,你也去
吧。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觉得散发着香气的月夜在召唤她,她不能呆在屋里。

    “你要去你去。”慧书淡淡地说,转身走了。

    “严慧书越来越正经了。”大士撇撇嘴,语气是友善的,“她这人,没有你天
真。”

    “她比我懂事多了。”嵋很快收拾好课桌。

    这几天章校长到重庆去了。大舍监家中有事,不在学校,小舍监觉得半个学期
过去了,女孩们对寄宿生活已经习惯,不用太费心照顾,只在临睡前查看一遍,便
自回房高卧。

    她到嵋等宿舍来时,见几个女孩坐在铺上,神色有些兴奋。“咋个不睡嘛?快
睡喽!”“是了。”女孩们回答。只有大士倚墙坐着,一点儿不理。小舍监特地走
到她面前陪笑说,“早睡才能保证早起,上课不打瞌睡。”大士仍不理。“好了,
好了,有事喊我。”小舍监搭讪着退去。

    各宿舍灯都熄了。寺庙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殷大士为首的一行人蹑手蹑脚开
了庙门。她们走过四大天王面前,觉得他们像是老朋友了,如果他们能动,一定会
一道去夜游。大士还向持琵琶的一位做个鬼脸。

    好一个月夜!庙门前的空地上如同积着一洼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
天空中一轮皓月。月是十分皎洁,天是十分明净,仿佛世界都无一点杂质。几棵轮
廓分明的树如同嵌在玻璃中。黑压压的树林,树顶浮着一片光华,使得地和天的界
限不显得突然。这是云南的月夜,昆明的月夜,这是只有高原地带才有的月夜!这
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孟弗之曾说,月亮两字用在昆明最合适,因为这里的
月亮真亮。

    嵋抬头对着明月, 忽然想, 照在方壶的月亮不知怎样了?它也是这样圆吗?
“孟灵己!”赵玉屏叫她,快走。

    女孩们轻快地跑下山,一路低声说笑,月儿随着行走。两旁的山影树影被她们
一点点撇在身后。大片杜鹃花在月光下有几分朦胧,也像浸在水里,浸在不沉的水
里。

    嵋忽然说:“我们何必去偷蚕豆!就在这儿看月亮就很好嘛。”

    “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说好去偷蚕豆,你偏要看月亮!”大士不满地说。
她有一种猎取的愿望,要打着什么才好。她手里若有枪就会一枪一个打蚕豆。

    穿过一个小树林,蚕豆地已经在望。田径弯了两弯,便到地头。每一棵豆梗都
负载着饱满的豆荚,形成墨绿色厚重的地毯,让月光轻抚着。大家站在田埂上看了
一会。大士首先跳进田里,敏捷地摘了几颗豆子,剥出豆仁,放在口中,嚼了两下,
又吐出来。

    “大小姐家家的,偷吃生蚕豆,可是饿死鬼!”高中生王钿玩笑地说。她在田
埂宽处拢起些细枝,拿出一个大搪瓷缸,命何春芳去舀水。

    “下来,下来!”大士向嵋和赵玉屏招手,“先来摘,我怕你们谁也没有摘过
豆。”

    嵋迈进豆地,觉得脚下泥土软软的,身旁的豆棵发出青草的香气。她抬头看月,
向月亮抛出一个豆荚。那是一只豆荚的船,可惜永远到不了月亮。

    一会儿何春芳打了水来,也来摘豆。四个人很快摘了几大捧。王钿始终在田埂
上招呼着,不肯下田,只负责剥豆荚,照看煮豆。

    远处一个黑影渐渐移近,女孩们有些害怕,互相靠近。赵玉屏尖声叫了起来:
“狼!狼!”那东西对着火光跑过来,向王钿摇尾巴,原来是一只野狗。

    “我就说呢,没听说这里有狼。”王钿舒了一口气。那狗转了一圈,见没有什
么可吃的,转身向来处跑了。

    “这条狗好傻。”大士说,“它一定奇怪这些人在干哪样。”嵋想着,觉得很
可笑。

    赵玉屏先笑出声,大家都跟着笑成一团。清脆的笑声在洒满银光的豆田上飘荡。
她们笑那狗,笑摇摆的豆梗,笑煮在缸里的豆,也笑自己夜里不睡来偷豆!笑和歇
斯底里一样,是女孩间的传染玻王钿也笑,但不断地提醒,“轻点,轻点嘛!”

    一时间豆摘够了,也笑够了。大家坐在田埂上剥豆吃。那是涂着月色的豆,熏
染着夜间植物的清新气息的豆,和着少年人的喜悦在缸里噗噜噗噜跳动的豆。

    如果她们在这时结束豆宴回校,就会和大大小小的一些淘气事件那样,级任老
师训几句,也就罢了。可她们还坐着东看西看。

    大士忽然叫:“我的纱巾掉了,豆梗上挂着,可看见?”果然不远处豆梗上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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