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师训几句,也就罢了。可她们还坐着东看西看。
大士忽然叫:“我的纱巾掉了,豆梗上挂着,可看见?”果然不远处豆梗上飘
着白色的纱巾。这种尼龙东西从尚未正式通车的滇缅公路运来,当时是大大的稀罕
物件——“赵玉屏!你去拿来!”赵玉屏没有迟疑,几步跨到田里,取过了纱巾。
“哎呀!”赵玉屏忽然尖叫一声,向豆荚丛中栽倒了。
“蛇!蛇!”嵋看见一点鳞光从赵玉屏身边窜开去,她顾不得害怕,跳下田去
扶住赵玉屏,大士等也围过来,把赵玉屏扶到田埂上。
那时女孩们都和大人一样穿旗袍,穿起来晃里晃当,很容易查看腿上的伤。只
见赵玉屏小腿上一个伤口,正在流血。王钿说要块布扎一扎才好,不知什么蛇。大
士忙拿过玉屏手中的纱巾递过去:“快点扎!”王钿看着这纱巾,有些迟疑。嵋大
声说:“人要紧还是纱巾要紧?”王钿瞪她一眼,忙动手扎住伤口上部,免得毒血
上行。垂下来的纱巾角很快变红了。
“快点!快点!咋个整?”女孩们慌了,商议一阵,大士和何春芳去找小舍监
求救,王钿和嵋守护赵玉屏。嵋把自己蓝布旗袍下摆撕下一块,又不知伤口该不该
包扎。
大士两人向山上跑了。
嵋拉着玉屏的手。玉屏说:“我怕得很。”“不怕,不怕,”嵋说,“不要紧
的。不会是毒蛇。”其实嵋自己也很怕。怕赵玉屏中毒,又怕忽然再窜出一条蛇,
咬自己一口,“真的,没听说这里有毒蛇。”
王钿说:“赵玉屏你能走吗?我们扶你慢慢移动才好。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
她们扶玉屏慢慢上山。到永丰寺桥边,山上下来人了。是何春芳领着小舍监,
还有一个男护士、一个校工抬着简易担架。这男护士便是代理校医,虽说不是正式
医生,经验倒很丰富。他提灯看过伤口、血色,宣布不是毒蛇所咬,大家都透一口
气。
“殷大士呢?”嵋问。殷大士应该在这儿陪着!
“我让她睡去了。”小舍监说,“她也帮不上忙。”
大家回到学校,把赵玉屏送到卫生室,一切收拾好了,代理校医说最好有人陪
着,还要招呼服药。王钿已先撤退了。舍监看看嵋,又看看何春芳。两人都愿意陪,
小舍监说那好那好。
嵋忽然大声说:“该叫殷大士来陪。是帮她取纱巾才碰上蛇。”见舍监不理会,
便不再说话,自己拔脚跑回宿舍。
宿舍里大多数人都在梦乡,有些人被惊醒了,大睁着眼睛。大士已经躺下了,
慧书却坐着,大概预料到事情没完。
嵋快步走到大士的铺位前,很坚决地说:“殷大士!你起来!”
大士想问问情况,见她声势汹汹,便不肯问,反而说:“我起不起来,你管得
着!”
“我管得着!你起来!去招呼赵玉屏!人家帮你取纱巾,挨蛇咬了,你倒没事
人似的!你起来!”
大士冷笑道:“你是老师?是校长?是主席还是委员长?你凶哪样?你凶!你
凶!喊人来赶你走!”
她的声音很大,许多人都醒了。慧书跳下床来,紧张地拉着嵋连说:“不可以,
不可以!”嵋又吵了几句,这时小舍监进来了,立刻命慧书劝嵋到门外,自己去安
慰大士。
“不公平!不公平!”嵋觉得十分委屈,眼泪滴滴答答流在衣襟上。
“莫要不懂事,”慧书说,“惹她发脾气何苦来!我们还要上学,好好上学才
对。我就说你莫要去偷豆嘛。”见嵋不语,又说:“公平不是人人讲得的,妈妈有
一次说,公平是专给读书人讲的。”
嵋觉得表姐很怯懦,不再说话。哭了一小会,忽然站起,抹抹眼泪,往卫生室
跑去。慧书摇摇头,自回宿舍去了。
嵋到卫生室,见赵玉屏安稳睡着,何春芳伏在椅背上也睡着了。月光从窗中流
进,满地银白。嵋坐在小凳上,想着“公平是专给读书人讲的”这句话。世上许多
事自己确实还不懂。她也管不了许多了,伏在床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嵋忽然醒了。她站起来去看桌上的钟,好给赵玉屏服药。她看
见椅上换了一个人,不是何春芳。是谁?是殷大士。
大士定睛看着嵋,嵋也看着大士。
这时赵玉屏醒了,低声说:“孟灵已,我好多了。”
“殷大士也在这儿。”嵋说。
次日,殷大士闯祸的消息传遍全校,被蛇咬伤的人到底是谁倒似乎不大重要。
下午上自习时,训导主任把殷等五人召到办公室,训导了一番,责成她们还豆
钱。最后说:“女娃娃咋个会尾起男学生的样!下次再犯,要严办!校长早有话了。”
说着看了大士一眼。大士上小学时,曾经挨过打,章校长亲自动手,打了十记手心。
事后校长到殷府说明情况,是大士打破同学的头,又不听教诲,才用体罚。家长倒
是明白,不但不怪罪,还感谢再三,说章校长这样的人太少了。
大士当然记得这事,嘟囔了一句“乌鸦叫喽”,意思是校长是乌鸦。众人俱作
未听见。
傍晚时分,庄无因上山来看望。嵋正在庙门前池旁小溪里洗东西,小娃在旁边
看。两人抬头忽见无因站在山崖边树丛前,很是高兴。
“嘿!等一下,就洗完了。”嵋说。她在学校里称无因为庄哥哥,被同学讥笑,
说什么哥哥妹妹的,难听死了。于是只有小娃一人照原样叫了。
“庄哥哥!”他大声叫着跑过去,和无因站在一起。
“听说我们的事了?大概不是全部?”嵋问。
“只知道偷豆的夜间行动。前后必定有些因果。”
嵋一面漂洗东西,一面讲述夜间的事,讲得很详细。无因和小娃认真听着,不
时惊叹。
讲完了,无因说:“全部过程都像是孟灵已所作所为。”
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不像我做的事呢。”
“为什么不像?当然像!你素来有点侠气的。”
嵋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声来。一时嵋洗完了,三人并排坐在山崖边石头上,
看太阳落山。
太阳在蓝天和绿树之间缓缓下沉。近旁的云朵散开来,成为一片绚烂的彩霞,
似乎把世上的颜色都集在这儿了。天空还是十分明亮澄净,东边几朵白云随意飘着,
一朵状如大狗,另一朵像是长鼻子老人,都在向太阳告别。
太阳落下去了。天空骤然一暗,朦胧暮色拥上来。云、树的神气都变了,变得
安静而遥远。
“北平的太阳这时不知落了没有。”无因若有所思。
“昨天夜里月亮好极了,我也想到北平的月亮是不是也这样圆。”嵋说。
“据说昆明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圆的时间格外长,因为空气稀薄的缘故。”
“我记得北平的月亮也亮,也大。”小娃也若有所思,“月亮照着——”“萤
火虫!”三个人一齐说出这三个字。那亮晶晶的,在溪水上闪烁的萤火虫,在梦里
飞翔的萤火虫——。
“我家的门是棕色的。你家的门是红色的。我有时梦见回去了,可是两家的门
都打不开。”嵋说。
“都是日本鬼子闹的。”无因说。
“小日本儿,喝凉水儿,砸了缸亏了本儿,压断你的小狗腿儿。”小娃大声念
诵儿歌。这首儿歌是用普通话说的,他们好久不说了。
“在城里住时玮玮哥常带我们做打日本的游戏。”嵋说。
“你们香粟斜街的大门上有一副对联,我记得。”无因道。
“我也记得。”嵋说,“我们喊一二三,一齐说,看谁记得清。”
“守独务同,别微见显;辞高居下,知易就难。”两人一齐大声说。小娃拍手
大笑。
“孟合已,考考你,”无因对小娃说,“我家小红门上有什么对联,记得么?”
小娃闭目想了一会儿,嵋忍住笑捅捅他,说,“别想了。开玩笑呢。小红门上
根本就没有字。”
“双亲大人倒是想用一副对联,还没来得及。——好了,说正经的。今天级任
老师找我谈话——”这时严慧书和几个同学从庙门出来,看见他们,便走过来坐在
嵋身旁。无因乃不说。
大家随意说了几句闲话。慧书对无因说:“好几个人问我,哪个是庄无因?说
是你用英文和英文老师说话,代数老师有不会的题还问你呢。”
“代数老师不会做题?没有的事。我们有时讨论讨论,都是老师教我的。”
“庄哥哥就是了得嘛!”小娃素来崇拜无因,这时高兴地说。两个女孩更露出
钦佩的神色。
“好了,好了。受不了啦!”无因皱眉。
“哦!下午殷大士家来人送东西,妈妈给我带了点心。吉庆祥的点心。我去拿
来。”慧书跳起身,拉拉身上鹅黄色短袖薄毛衣,轻盈地跑进庙里去了。
“刚刚说级任老师告诉我,让我暑假考大学,不用上高三了。”
“你要上大学了?”嵋觉得上大学很遥远。
“是呵。人都要长大。连小娃也要长大。”
他们默然坐着。几只小鸟飞到近处树上,啾啾叫着,似乎在彼此打招呼,天晚
了,该回家了。
“我走了。”无因站起来。
“还有点心呢,”嵋说,“慧姐姐好意去拿。”
无因摇摇手,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树丛间。
圆而大的月亮。升起了。
第二节
空袭依然威胁着昆明。
跑警报已经成为昆明人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像吃饭睡觉一样占一定的时间。
有一阵空袭格外频繁,人们早早起身,烧好一天饭食,不等放警报便出城去,到黄
昏才回家。有一阵空袭稍稀,人们醒来后最先想到的还是今天会不会有警报。如果
有几天没有,人们会在菜市上说点废话:“日本鬼子轰炸没有后劲,飞机给打下来
了。”“几架?”“十多架。”“我听说二十多架!”说完这些无可追究的话,哈
哈一笑走散。
日本空军大概在养精蓄锐。让昆明人享受了几天平安之后,就在嵋等偷豆后约
一周,又一次大举轰炸了昆明。
随着警报声响,明仑大学的师生都向郊外走去。他们都可谓训练有素了,不少
人提着马扎,到城外好继续上课。一个小山头两边坡上,很快成为两个课堂,一边
是历史系孟樾讲授宋史,一边是数学系梁明时讲授数论。孟樾他讲过了宋朝积贫积
弱的原因,讲过了诸多仁人志士的正气。现在讲到学术思想的发展,讲到周濂溪的
太极图说。他的历史课是很注重思想史的。梁明时讲到第一位对数论作出巨大贡献
的欧洲人费马。数论是费马的业余爱好,他的创见大都写在给友人的信中。梁明时
自己也是一位奇人,没有受过专门训练,却在数论方面有卓越成就。他的信念是:
“哪里有数,哪里就有美。”他因患过小儿麻痹,左手举不起来,右手书写却很流
利。架在土坯上的小黑板上满布各种数字和符号。
“现在说到无限下推法。——费马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这一个定理:形如4n+
1的一个质数可能而且只能以一种方式表达为两个平方数之和——” 这些玄妙的话
传入历史系学生的耳鼓。数学系学生则听见“太极图说‘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
既生矣,神发知善,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两位先生有力的声音碰撞
着,大家听得都笑起来。
紧急警报响了,讲课依然进行,没有人移动。传来了飞机的隆隆声,仍然没有
人移动。空中出现了轰炸机,排成两个正方形,黑压压的,向头顶飞来。愈来愈强
的马达声淹没了讲课的声音。两位先生同时停止了,示意学生隐蔽。
“升空了,我们的飞机升空了!”学生们兴奋地大喊。只见我们的飞机只有两
架,勇敢地升空迎战。下面高射炮也开始射击。但究竟火力太小,敌机仍然从容地
飞,开始按着次序俯冲投弹了。一声声爆炸,震得地面都在跳动。“新校舍起火了!”
好几个学生同时叫。果然新校舍上空浓烟滚滚,是中了炸弹。
“卣辰!卣辰在实验室!”弗之猛然想到,心里一惊,恨不得走过去看个明白。
“不知新校舍的人都跑出来没有。”梁明时哺哺自语。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只
能等着。
庄卣辰本来已经接受劝说,不守实验室,参加跑警报。近来因为学校购买了两
件珍贵仪器——光谱仪和墙式电流器,他总觉得走开不放心。几次空袭都没有飞机
来,他认为跑出去实在浪费时间,不如留着看书思考问题,倒是清静,守实验室只
算附带的事。
他坐在实验桌前,读一本新到的物理杂志,那是1938年春剑桥大学出版的。仪
器大都收在实验柜中,光谱仪和电流器靠墙放着。本来电流器应该放在墙上。因为
怕弄坏,每次课后都拆装,放在特制的柜子里。光谱仪的核心是光栅,它有一本书
的一半大小,能把光线的本来面目光谱显示出来。卣辰不止一次对学生说:“穷物
之理不容易,得积累多少人的智慧,我们才能做个明白人。”这些仪器就是具体的
积累。光栅体积不大,本可以拆下带走。但卣辰觉得带出去不安全,还有别的仪器
呢,总之是不如守着。
四周很静。他解开长衫领扣,读得专心,没有听见远处的隆隆声。及至飞机轰
鸣直追头顶,他才猛然意识到敌机来了。
窗外红光一闪,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跳起来。眼看着一排排校舍倒塌下来,洋
铁皮屋顶落下时发出金属的声音。“这样近!”他想,下意识地取出光栅掩在衣襟
中,又把值夜的棉被盖住电流器,才走至门外。敌机飞得很低,似乎对准了他,机
舱中的人清晰可见。又是一声天塌地陷般的巨响,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庄卣辰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好站着。他倒不了,因为半截身子埋在土中。他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