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选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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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
一般的疾雨,跑过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我抓
起了他的手臂。他那双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好象有点什么在他身上
渐渐苏醒,可是他还没有听懂我的话。‘跟我来!’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湿淋淋
的衣袖,这一次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
‘您要我上哪儿?’他问,我一时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上哪儿
去:仅只是要他不再听任冷雨浇洒,不再这样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儿深陷绝望
自寻死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拉着这个完全心无所属的人往前走,将他
带到茶亭边,这般雨横风狂,一角飞檐总还能够多少替他遮挡一些。下一步
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所要作的只是将这个人领
进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处屋檐下,以后的事我根本不曾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个狭窄的干处,背靠着锁着的茶亭门墙,
头上只有极小的一片檐角,没休没歇的急雨不时偷袭进来,阵阵狂风吹来冰
凉的雨水,扫击着我们的衣衫和头脸,这种境况无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么
站着,陪着一个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强拉过去,又
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儿。真得要设法改变一下这种情况才
好:我慢慢儿强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当时想到,最好是雇一辆
马车让他坐着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转回家去:到了明天他会知道怎样挽救自
己的。于是,我问身旁这个呆瞪瞪凝视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下午才从尼查来到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是办
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刻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竟将我看作。。
看作一个妓女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女人在赌馆附近流连逡巡,希望能
从走运的赌徒或醺醉的酒客身上发点利市,我竟被看作是这样的女人了。归
根结蒂,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现在,当我讲给您听的
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径完全教人无法相信,简直是荒唐怪诞。
我将他从椅上拖了起来,拉着他一同走,全不象是高尚女人应有的举
动,那又教他怎能对我有别的想法呢。可是,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只在
过了一会以后,直到已经太迟了,我才发觉这个骇人的误会,我才了解他将
我看作了什么样的人。因为,如果我当时早一些理解到这一点,决不至于接
着又说出一句越发加深他的错误想法的话来。我说:‘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
间吧。您不能老待在这儿。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这种教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
向着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
‘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你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
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意冷心灰令人震骇:这么一个
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
不已,全然不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
一的感觉,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
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轻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
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
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闷沉,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他
在暗黑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儿从昏迷中醒
转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部一样。。究竟,那
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
种突然表现的亲呢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我深心里感到害怕了。可
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
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
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
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给他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
家: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了。正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来
一辆,我们进了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
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遍身水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而且另
一方面,我确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全没想到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于
是我对赶车的叫道:‘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
“赶车的漫不在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
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车窗玻璃被扫击得劈拍有声。我坐在漆黑
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只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极力思索,
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改变一下这种共坐不语的离奇可怖的局面,结果竟想不
出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
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处从没到过的小旅店
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
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黑夜。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
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象个刚被人从河里
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
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气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
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
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明,这种心灭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作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
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馆里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见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
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会走上绝路作出蠢事。接受别人的援助不算
失了体面。。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样的力气。‘你这人心
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
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
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
先到里面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
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
“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
他又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
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
剩几个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重头
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
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
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
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
无理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
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里面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
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
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只因为输掉一两百或
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
明天您会觉得我说的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
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
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踢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象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钞票硬塞
在他的手里。
‘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
已经拉过了铃,管门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
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
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
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的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
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
软,我象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
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
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
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
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
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
房间里,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
C 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象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向窗
口,默默不语地望着外面过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
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
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动情状,会
要使我感到痛苦。
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悄地重新走回
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
“好啦,——最难叙述的已经叙述过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现在还
要再一次向您保证: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
认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东西——用我
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发誓,我的确不曾有过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没有一点
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象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
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在心上立过誓,要对您、也对自己诚实不欺,因此我
要向您再说一遍: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
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带任何别的个人情感,因而没存着半点私念,
也不曾有过什么预感。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曾
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
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
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
经沉沦的人,象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尽的渴念和激情,
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象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
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象这样
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
个人能够经验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
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
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
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
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
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
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
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象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
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
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得向您说说。我
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
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
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
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
——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
叮当乱响的电车声、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
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
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