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爱情-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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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花天狗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爸爸”,叫得那么亲切,那么自然,惹得一旁站立着
的二嫂窃窃私笑:“这些城里人,咋这么大的胆子呢?第一次见面就叫得出口。”
花天狗的态度让花冲彻底放心,看来他对这个城里儿媳是非常喜欢的,一个生命之
火已经萎弱的老人,能看见后辈小人一代一代有所继续、有所繁衍,他的满足,那
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生命的本能!
悦悦也见着了雪儿,她对那个妇人十分的尊敬,尊敬得让花冲都感到吃惊。雪
儿的细娃儿三岁了,但那是孬狗的种,蛮头蛮脑的样子,无一处不象孬狗。花冲对
这娃娃有一份天然的抵触,但悦悦抱着他就喊“乖乖”,亲得鼻子眼睛一片滋润。
他们跟着大哥一起上山打猎,雪后的大山,沉默庄严,银装素裹,花冲与悦悦
打雪仗,仰天长啸,喊得嗓子都嘶哑了。当着大哥,悦悦暗示两人不要过分亲热,
以免勾起大哥的伤心。她的细致,让花冲实实在在地感动。
她怎么会这么好呢?他不时暗自问自己,怎么我过去只是看着她的缺点呢?
寒假的山乡生活,给花冲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但这是一个人行将就木前的回光
返照,两人此时都不可能料到,这几乎是他们最后的亲热了。
第十五章
春节一过,C学院的毕业班就忙于实习了。
每到实习季节,历史系的到西安考察兵马俑;地理系到黄山、华山考察地形地
貌;物理系、化学系下工厂;唯独中文系不好安排,到哪里都似是而非。不实习吗?
又不适应社会的需要。于是,学院决定:中文系到中学实习。事实也是如此,每年
中文系学生分配到中学当教师的,确实不在极少数。
几十年前,C学院有一个附中,后来独立了,因此,到中学去的实习生,就只
有东一块西一块四处分散。然而,有的重点中学,是不大愿意接纳实习生的,他们
生怕实习生误人子弟,哪怕只上几节课。一所中学的校长就曾当着实习生的面骂调
皮学生:“你们几个,脑壳笨,读书又吊儿嘟当,二天只有考师范!”
为了解决到邻近中学实习的问题,学院鼓励同学们自找门路。中文系的大部份
学生,都选择了回家乡中学实习这条捷径,页子和邹清泉他们,春节之后甚至直接
走进母校根本就没回重庆。
花冲把悦悦送回C学院,也立即返身回到自己的母校。
宣汉县中学,位于县城之东,古朴的圆门上,是“宣汉县中学”几个淡红的行
楷字。相传,这是晚清时一个落魄秀才书写的,字体道劲飘逸。校园里,有一棵巨
大的黄果兰,荫庇着这一方土地,使这所古老的高级中学从八十年代以来,每年都
要向国家输送二百五十个以上的大学生。校舍是旧式的,教学大楼的西墙上,爬满
了青藤,墙身上长着苍翠的青苔。校门左侧的小卖部里,长年累月坐着一位神情呆
滞的卖货的老妇人。
一切都是熟门熟路。
花冲来到教务处,教务主任还是他读高中时的羊主任,主任是全省有名的数学
特级教师,五十余岁,近视眼,高而瘦,走路腰板挺直,两只手习惯性地反剪着互
插进袖筒,冬天热天都一样。
当年,花冲一进宣中,就听许多人讲起学主任富有传奇色彩的苦难经历:他九
岁死去双亲,为了把家庭支撑下去,死去双亲的第五天,十七岁的哥哥就结了婚。
比哥哥大三岁的嫂子一踏进夫家,将新娘妆一脱,就把丈夫叫到面前。
“我问你,”她板了面孔,语气忽然变得冰冷,“你就那么大本事?”
悲伤与欢喜参半的丈夫摸不着头脑,不知新人责备他什么。
“去把兄弟叫来!”妻子厉声说,“赶快!”
丈夫赶紧叫回正在山上割草的兄弟,站到妻子面前。
“你哥不让你读书了?”嫂子问。
“嫂嫂,”兄弟说,“是没钱读书。可心里边、硬是想读啊……”
新娘抚摸着小叔子的头,象母亲般柔和而慈爱。然后,又把脸转向丈夫,严肃
道:
“常言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家里既然只有两兄弟,你又是老大,自
然该担待他。他成绩那么好,我的意思是——”
“是?”
“让他继续上!”
儿时的羊主任听到这句话,双膝跪地,凄厉地叫了一声:“嫂嫂……”
新郎却焦急道:“说得轻巧,拈根灯草。拿啥让他上学呢?你给人家拍手板,
人家还嫌吵人呢!”
“不管,”新娘坚定的目光和严厉的语气不容商量,“我说读就读!”
就这样,羊主任重新持上了花书包。多年以后,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最终从四川
大学数学系毕业之时,嫂子所有的嫁妆早已变卖得一干二净。
他的哥哥,已在贫苦困厄中死去四年了。
四川大学本是动员羊主任留校的,但他却坚定不移地要回故土,他要赡养已被
贫病严重摧老的嫂子,并负担起哺养她五个儿女的重任。
羊主任在宣汉中学结婚了,结婚后第一件大事,是把嫂子接进县城。但农人的
双手是闲不惯的,不过一天之后,嫂子就决意要走。是羊主任的忠诚和眼泪留住了
她,为稳住她的心,学校出面配合,专门设立一个小卖部。于是,校门左侧售货柜
台后那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就成了宣汉中学特有的景观。
多么伟大的嫂子!
同样多么伟大的小叔子!
知识与道义,伴随着这两个人和他们身上生发出的传奇故事,与花冲一起在川
东的这座中学里长大。
羊主任教数学名贯川东。凡进宣汉中学的学生,都以听过羊主任一堂课作为炫
耀于人的资本。
因此,一看见羊主任,花冲就感到异常亲切。
羊主任自然是不认识他的。
花冲自我介绍道:“羊主任,我是重庆C学院中文系八五级学生,想到母校实
习,我一月份写信给你联系过。”
“噢,你叫花冲?”
花冲高兴地点头。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在高二(3)班实习。”
说到这里,教务处走进来一个矮小干瘦的男老师,一张猴脸,两眼疲惫,打皱
的嘴皮,几乎包不住泛黑的牙齿。羊主任忙对花冲说:
“啊,这是你的指导教师,孙老师。”又转而对干瘦的孙老师说:“这就是花
冲同学,从我们学校考出去的大学生,到你班上实习。”
孙老师忙握住花冲的的手,连声说:“欢迎欢迎!”
他的手冷凉冰冷,象没有温度的蛇,脸上一笑,皮子便折叠起来,眼睛眯成一
条缝,象在哭。
花冲大失所望。
“老孙,你安排一下。”羊主任说。
“行行。花老师,请跟我来。”
干瘦孙老师把花冲称“花老师”,花冲感到十分滑稽。花冲跟他出了办公室,
连招呼也没顾得上跟羊主任打。他们穿过中心操场,向宿舍大楼走去。
这孙老师以前从未见过,花冲一路上想,不知是从那个农村中学照顾关系新调
来的。自己带着美好的甚至可称为雄心壮志的心情回母校来实习,没想到母校却这
样打发我,安排一个毫无师长气质的人作指导教师,他配吗?
花冲非常沮丧。
孙老师把花冲带到学生宿舍底楼。这是一幢新建的大楼,西边围墙之外,是一
幢高耸的商业大厦,大厦五楼是一个歌舞厅,每晚如雾的乐音或嘶声力竭的喊叫要
弥漫到深夜二、三点,严重干扰了学生的就寝,并危及他们的身心健康。校方跟大
厦老板交涉几次,都被不客气地冷脸拒绝。目前,底楼还有一间宿舍空着,只放着
四架上下铺单人床和一套学生桌凳。
“花老师,你就住这里。”孙老师一讲话就客气地点头哈腰,“今天你休息,
明天开始到班上,先听一周课,再上讲台。有啥事随时跟我联系。”
花冲模糊地了答应了一声。
“我给你列张课程表。”孙老师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长江”牌铱金钢
笔,又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皱皮巴巴的什么纸,划一阵,交给花冲,又问,“花老师
实习多长时间?”
“四十天。”
“喔,那你可以先听两周课。”
花冲没有应声,鄙夷地想:就听你讲课?大学教授讲我也不想听哩!
“我走了,花老师,你好好休息。”
看着孙老师离去的背影,花冲站着发了很久的呆。真有点后悔,不该一时感情
冲动申请回母校实习,这山旯旮里,孤单单的,没有了集体实习同学之间海阔天空
的交谈,更没有三五成群星期日集体出游的乐趣。尤其让人不能容忍的是:随随便
便一个糟孙老师也来作了他的老师!
铁格窗外是苍茫的天色,低低的雨云扣在头顶上。如此景色,心情更加黯淡。
他临窗逃了个下铺,收拾好之后,便抬脚出门。
时间不过是下午四点,想到街上走走,顺便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打发以后四
十个无聊的日子。
经过校门,不由伫了脚,他对小卖部里那个神情呆滞的老妇人充满了崇敬和怜
悯的复杂情感,迟疑片刻,便走了进去,轻声说:
“请拿包烟。”
老妇人仿佛一直沉浸在遥远的过去,听到声音,脸上有了吃惊的表情:“啥烟?”
“攀枝花。”花冲很久没抽烟了,现在也不想抽。所以要买,只是为了表达一
点心意。
老妇人把烟递给了他。她的手背象古老的树干,盘根错节,皮粗筋绽。
付钱的时候,花冲突然冒出一句:“我是羊老师的学生。”
老妇人慢慢笑了,笑容里充满母亲般的自豪。
花冲一阵感动。
出校门向左拐,窄窄的一条街,却有小镇风情,一些安份守纪的小商小贩,开
起小吃店,或是卖些日用物品,价格都很合理,免去了讨价还价的烦恼。其中一位
五十余岁的老头儿,面前放一个背篓,背篓上放一个筛子,筛子里装四、五种报纸,
也不叫卖,只是眨巴着眼,望着宁静详和的街巷。花冲读高中时他就在这里。进入
高三,学习十分紧张,花冲却没有疲劳的感觉,每天午饭后,都到老人这儿买一份
《雨花报》,到教室读完之手,便躺在课桌上小憩。百忙之中的这份闲适,成为他
高中生活最美好的回忆。
再往前走,穿过一条小巷子,就是一块平整的大坝,位置在城东,名字却叫西
门操坝。当年,花冲的父亲花天狗,曾在这里斗争过土豪劣绅。花冲上体育课,也
在这里操练,常常是一两个班的学生,排成纵队,从街上跑步穿过。阳光温暖地照
着,街道两旁的居民和商贩,面带微笑欣赏他们整齐的步伐和“仆仆仆仆”的脚步
声。体育老师要是高兴,就扬声喊道:“一、二、三——四!”百余学生便齐声呐
喊,雄壮的口令让小城充满虎虎生气。现在,西门操坝成了武警和民兵训练的地方,
也成了过年过节民众聚集之处。坝子下面,是汤汤洲河,岸边,是一带宽敞的草滩,
当年,花冲常在黄昏来这里读书。
在自己熟悉和喜爱的地段漫游,抬回一段段美好的记忆。然后,寻到位于小城
中央的新华书店,买一本流浪文豪艾芜的《南行记》,从容地回到学校。
黄昏点点滴滴,雨一般笼罩了小城。
他的心情却好多了。
高二(3)班在教学大楼的二楼。第二天的第一节,就是孙老师的语言课。花冲
提前三分钟去,孙老师已站在门口等他。
“花老师,这是给你的课本、教参和备课本。”
花冲接了书和本子,随他走进教室。五十三个学生早已规规矩矩地坐着,孙老
师大概已向他们打过招呼。
“同学们,”孙老师让花冲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向全班同学介绍说,“这是到
我们班上实习的花老师,大家欢迎!”
教室里响起爆竹般的掌声,有些学生交头接耳,有些窃窃私笑,“嘿嘿,花—
—老师,嘿嘿……”
花冲感到浑身不自在,也机械地拍着双手。
掌声停下来,孙老师继续介绍:“花老师也是从我们学校毕业的,以优异成绩
考入了重庆一所著名大学。上大学之后,他并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相反,更加勤
勉。现在,花老师已是闻名全国的诗人了!”
花冲非常吃惊,孙老师怎么知道我写诗?同时也觉得肉麻,自己不过是在校园
诗坛上有些名气,哪里就敢称闻名全国了呢?
但孙老师的话把那些不很规矩的学生给镇住了,不再交头接耳,更不敢窃笑,
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新老师的崇敬。
“大家以后在语文学习上有什么疑难,可问我,也可问花老师。”孙老师说完,
小声对花冲道:“那是你的位置。”
花冲的位置在最后一排。他就了座,孙老师开始上课了。
他讲的是朱自清先生的《绿》。先让学生朗读一遍课文,然后,自己“范读”
一遍,目的是纠正学生的字音和语调。天啦,他的范读,让花冲费了很大的劲克制,
才没笑出声。蹩脚的普通话使人浑身冒鸡皮疙瘩,沙哑的音质如他干瘦的脸,全没
有文章里浓浓的情感和水汁。
读了书,孙老师又让学生快速阅读“预习提示”,三分钟之后,抽学生口述要
点,并把本课“学习重点”板书出来。这些工作做完,一堂课就去了一半。接下来,
才进入分析课文的阶段。花冲等待他的高见,没想到孙老师又让学生默读课文,划
出重点词语、重点句子、重点段落。十余分钟之后,抽学生回答,不对的地方,加
以纠正。然后下课铃响,这堂课就算完了;
一篇优美缠绵得让人心颤的散文,完全被他糟蹋了。
孙老师把花冲叫到高二年级办公室。除孙老师外,里面各科老师都是三十岁左
右的年轻人,花冲一个也不认识。老师们都面带微笑望着花冲,花冲想给他们打招
呼,不知怎样称呼,也便罢了。孙老师拉过一张藤椅,让花冲坐在他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