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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译林-2006年第5期-第10部分

小说: 译林-2006年第5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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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停下手说: 
  “托马斯,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唉!男人啊……” 
  她笑着推了推这个巨人。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粗鲁、夸张的动作。察觉到水龙头里没有水流出来,路易丝担忧了。 
  “昨天夜里开始,我就没有自来水用了,”托马斯说,“我们区水库的水泵一定不能供水了。” 
  “你有井吧?” 
  “当然。” 
  “那么,我的大个子,你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了。就像在过去的好日子里一样!” 
  托马斯消失在夜色里。路易丝在格蕾丝的眼皮底下忙碌。后者退到一边,待在灯旁。路易丝在壁橱里翻出一口黑漆漆、从来没刷过的大锅。再说了,这里也没有洗碗机。她自己拉开农用桌柜子的大抽屉,抓出一把刀,展开一张报纸,开始削土豆。有些人就是有能力用微不足道的举动驱散黑暗。这是一种天赋。路易丝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格蕾丝一下子感到自己受到了保护,她很少有这种感觉。她为自己的惰性而气恼,气恼自己不能战胜逆境,气恼自己无法亲近这个老妇人,气恼自己莫名的敌意。她为自己的冷淡、把一切过于灾难化、只用自己的利益衡量一切的行为而懊恼。格蕾丝有时也厌恶自己的自私、傲慢、对利益和权利的喜爱和计算。此刻她更是如此。她猜想,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路易丝该是多么知道保持自尊和快乐啊。 
  “格蕾丝,您吃饭了吗?”路易丝问,“我可以叫您格蕾丝吧?我是个老东西,不知道别的称呼。在我这个年纪,脑袋顽固得跟岩石一样,没法儿适应美国的那一套。” 
  “没有,”格蕾丝结结巴巴地回答,“下午我一直在楼上,待在我丈夫的床边。” 
  突然之间,格蕾丝想对这个陌生人倾诉昨晚起经历的一切:破碎的森林、翻进谷壑的汽车、在寒冷中的等待、被压断了腰的牝鹿、与托马斯在小教堂顶的相遇……但她的喉咙涩住了,说不出话来。她从挂在墙上的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在油灯摇曳的微光中,她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她被抛进了大都会荷兰油画展区墙上挂着的那些古旧阴暗的图画中去了。格蕾丝想起了弗尔美荷兰风俗画家(1632—1657),亦作肖像及风景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以及光的效果而著称,作品有《挤奶女工》、《情书》、《站在维吉那琴前的少妇》等。。长久以来,他的作品以它们浓黑中透出的烛光下的微笑、传递的眼神和伸出的手吸引着她。此时此刻,她看着自己的相貌,感到被抓进了这些图画中那神秘莫测的夜里。她走进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完全吞没了她。 
  “可怜人!”路易丝感叹道,表达出她的同情,“托马斯跟我说阿尔贝来过了。” 
  刚麻利地削完了几只土豆,剥好了一大棵蒜,她又点燃了煤气,一道镶着蓝边的火光突地冒了出来。忽然,她靠近格蕾丝,握住了她的手。 
  “孩子,如果是阿尔贝照看他,您就尽可以放心了。他不会有事的。” 
  有一刻,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路易丝补充道: 
  “可以说你们碰上托马斯是天意。” 
  过道的门被打开了。雪花再次飞舞在夜空中。背上落满冰雪的米兰达欢快地抖动着身体。 
   
  七 
   
  “结冰了。”托马斯说。 
  他皮黑上衣的两肩落满了雪。他的语调属于一个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孤独男人。但格蕾丝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我的孩子,瞧这风刮的!”路易丝又说,“听听,风在我们耳边刮来刮去,就好像这里还剩下什么可让它破坏的东西似的。” 
  托马斯一手提一只水桶,穿过厨房。水啪啪作响,滴在石板上,在蒙尘的大理石上留下暗色的痕迹。路易丝把大锅架上了煤气炉。黄油发出噼啪的声响。 
  “大蒜,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路易丝用歌唱般的声调说道。 
  没有关严的窗户发出一声吱呀的叹息,更显示出有个栖身之所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格蕾丝不想上楼和克里斯托弗待在一起。她的懦弱令自己吃惊,但很快她就不再去想它,又在呼呼作响的炉灶边停留了一会儿。 
  “把这些放到那边去!”路易丝指着水桶,对托马斯发号施令。 
  又对格蕾丝说: 
  “把这几个平底锅倒满水,我的小格蕾丝,还有炉灶上的水壶。” 
  这几个词把格蕾丝从迟钝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克里斯托弗有时会责怪她旁若无人地把眼前的事情撇在一边,让谈话无法进行,就好像周围发生的事都与她无关似的。这样的她,现在,被人命令回到现实中来。 
  “平底锅在壁橱里,”托马斯补充道。他等在置于桌上的塑料桶旁。 
  格蕾丝走了过来。她一直穿着托马斯的粗呢大衣,可还是冻得发抖。大衣的袖子卷了上去,风帽翻在肩膀上,衣服的折边拖到地上,她看上去像个修道院的修女。她知道那两个人在观察她。值得庆幸的是,黑夜掩盖了她的外表,保护了她。 
  格蕾丝递出一个缺了口的珐琅平底大锅,托马斯微微抬起桶。水流淌着,冰冷、洁净,仿佛透明的琥珀一样静止不动。格蕾丝抬起头看向托马斯,他正牢牢地握住把手好控制水的流量。她以为他的蓝眼睛盯着透明的水流,然而它们正看着她。 
  “把平底锅放到炉灶上,”路易丝没有转身,“我们需要热水。” 
  路易丝用力地晃动黑色大锅的柄,黄油在锅里发出噼啪声。格蕾丝闻到了烤肉片和大蒜的香味,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她已经快晕倒了。 
  “我们要为您丈夫准备一个托盘!”路易丝大声说道,嗓门盖过了油锅的嘈杂,“您把饭给他端到房间里去。” 
  “要全熟的,谢谢!”格蕾丝明确了一下。 
  路易丝把肉推进盘子里,撒上一大把盐,加上大蒜烤土豆当作配菜。托马斯的刀深陷进灰色的圆面包里,切下厚得跟木板似的两片。汽油灯金色的光晕在厨房的格子玻璃和挂在墙上的铜盆底部留下倒影,把处在深沉阴暗中的面孔映成赭色。 
  “明天我给你们做牛肝菌烩肉块,”路易丝一脸馋相地笑着说,“你们肯定没有吃过,我的孩子。” 
  她从断电的冰箱里拿出一个纸包,格蕾丝猜不出那是什么。一股霉味和旧草垫的混合臭气扑鼻而来,路易丝把奶酪放在灯旁。 
  “这个可好吃了,您就瞧好吧。” 
  格蕾丝的喉咙紧了紧,没有反驳。今晚,她再没有力气坚持、抵抗,没有力气表明立场,没有力气要求用紫外线超高温消毒,用X光杀菌……她放弃了一切出于卫生的考虑。晚饭准备就绪,路易丝像首席大厨一样巡视一番。尽管格蕾丝反对说克里斯托弗几乎不饮酒,两个大玻璃杯里还是盛满了黑得像血的葡萄酒。 
  “帮我照着亮,”托马斯走到托盘边。 
  年轻女人看着这个今天好多次让她恨透了的男人,尽管他的行动依旧略带迟疑,但她不再确定他是否喝了酒。行动被黑夜掩盖,人们的身躯混在一起,成为一个人的。他们好像在同一个墨水瓶里斗争。托马斯递过来一个烛台,格蕾丝用手抓住。 
  “您在前面走,”他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等他叫她的名字。 
  “晚安,夫人,”她临离开厨房时冒出一句。 
  “晚安,亲爱的!”老路易丝没有转身,她正试图把一根柴从炉灶中间的孔塞进去。但那根柴太粗了,被粗暴对待的生铁炉口发出一阵摩擦声。最后她硬是用铁钩子把柴塞了进去。 
  托马斯举着托盘。过道一片漆黑。寒冷、一阵墓穴般的寒冷从门口钻进来,沿着螺旋楼梯盘旋而上。冻伤的创口湿乎乎地黏着皮肤,好像一层污垢。从今早起,格蕾丝就梦想能洗一个热水澡。 
  “我跟着您,”托马斯说。 
  她爬着楼梯。拿着烛台,她的动作有些笨拙。蜡烛离脸太近,眼睛都被映花了。她回头看向默默跟在她后面的男人,竭力分辨这团移动的黑影以及它的步伐。她连他的脚落在什么地方都看不见。他们终于到了平台。一连串的房门中,有一扇镶着金色的细边,格蕾丝推开了它。 
  “我们可没把你给忘了!”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话说得怪异。 
  克里斯托弗抬抬手算是回答。房间最里面贴着地面的壁炉中,木炭的火正旺。 
  他打开衣橱。 
  “鸭绒被在这儿,”托马斯把托盘放到圆桌上,指给他们看。 
  “今晚天气会很糟糕,”他又补充道。 
  在大脑把他的话确切地翻译过来之前,格蕾丝就已经明白托马斯想说什么了。他的话令她心里涌动着对所有忍受这个冬夜的生命的同情,包括那些动物在内。随即,她又为没有回厨房和老路易丝以及这个微醺的男人待在一起而后悔。那里,炉灶呼呼作响。 
  门重新关上。托盘还冒着热气,但它的温暖也很快就会被房间里强大的寒冷所吞噬。克里斯托弗勉强对格蕾丝笑了笑。阿尔贝并没有完全消除他的痛苦。远离脚踝的地方,疼痛依旧。 
  格蕾丝睡不着。羽绒从鸭绒被红色的丝绸被罩中漏了出来。年轻女人想起自己对羽毛过敏,但她实在太冷了,冷到忘了打喷嚏。她累极了,然而身体却拒绝入睡。她和衣躺着,风帽耷在脑门上,手抄在口袋里,等待时间在远处挂钟的敲打声中逝去。外套散发出男人特有的麝香与烟草的气味,这是托马斯的味道。她躺在一个陌生人的臂弯里,被紧搂着、温暖着。克里斯托弗与她正相反,因为受了伤,他陷入了一种看似休息的恍惚。他的身体发着高热。格蕾丝揣度他可能会出什么事。她可不是好糊弄的。阿尔贝不可能治愈骨折。虽然疼痛可能由于克里斯托弗的心理作用被缓解了,但伤痛依旧存在于撕裂的肌肉和折断的骨骼中。 
   
  打破沉寂的是克里斯托弗。 
  “格蕾丝,我们留在这里干吗?你能告诉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留在这座冰冷的、说不定还闹鬼的大房子里吗?” 
  她盯着床尾的窗户,没有马上作答。透过那黑色的长方形可以猜出,外面下雪了。 
  “我不知道,克里。我只知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绝对。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怎么离开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决不可能永远被困在这里!这是在法国。你也听了收音机。那边,他们好像已经开始行动了。” 
  她说了那边,但并不确定那边是指哪里。这个那边在被摧毁的森林之外,在断木海洋的彼岸。 
  “我们的确是在法国,”克里斯托弗又说,“每次跟法国人在一起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总是这样。每次都是我们美国人在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帮他们摆脱麻烦。” 
  长时间的沉默。 
  “你的脚踝怎么样了?”格蕾丝很担心。 
  “我感觉,那个阿尔贝把它给砍了。当然,我知道它一直肿着,但却感觉不到它还连在我的腿上。奇怪吧?” 
  格蕾丝没吭声。当晚他们没有再继续交谈,因为谈什么都无济于事。 
  深夜,格蕾丝听见厨房传来动静。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发出一串响声。接着断断续续传来路易丝沙哑的嗓音,她好像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格蕾丝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一种真正的亲密之外。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寂静,更像在掩饰什么。最后,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又关,之后便再无响动。挂钟敲了一点。外面风停了。在这样的寂静与寒冷之中,格蕾丝等待着。这个方塔农舍像一个墓穴。死亡也不过如此吧,她想。寒冷渐渐渗进她的体内,令每一根神经绷紧,时间被拉长了,让所有的参照都消失。她这么想着。是啊,冬夜,在利穆桑高原这个迷失的角落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无线电,路上没有车,甚至连路都没有,没有填满她空虚内心的嘈杂,这一定就是死亡。目前为止,她还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过虚无。当然,在她父亲每况愈下的时候,她也曾想过生病,想过逃离他的方法。 
  格蕾丝留意着壁炉,为火可能会熄灭的想法而担忧。将近两点的时候,她起身添了一根柴,在黑暗中寻找风箱,好让火炭重新燃烧起来。摸索中,她碰倒了靠墙放置的火钳。火钳撞在壁炉槛上,在黑夜中发出清晰的响声。无论如何格蕾丝都不想在黎明时就被更凛冽的寒气包围。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自问,“事情开始变糟的呢?”这一次,她想到的不是风暴,不是事故。她想到的是和克里斯托弗之间被时间冲淡的爱情。这就好像寒冷驱散被褥下她身上燃烧的温暖。暗地里,比起长时间的疏离、吸引力的渐渐萎缩,她宁愿选择一种突然的疏远,一种对他们的柔情猛烈的一击。前者与她的行事风格相差太远。她甚至随时准备被背叛,而不是潜逃。但是最终,他们这样没有激情的生活,是否就是一种背叛呢? 
  她想起克里斯托弗向她迈出的最初几步,想到这么耀眼、这么有名望的男人,竟然会对一名小小的女学生感兴趣,当时的她有多么惊奇。这是不是因为她确实超过了他所认识的其他所有女人呢?长时间以来,为了确保这一点,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名对案子铁面无私、聪慧敏锐、举止出人意表的成功律师是靠逼迫练出来的。克里斯托弗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她也不知道当时的她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一样。她当时的朋友也不像现在的朋友。是克里斯托弗塑造了我,她想。现在,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困扰。 
  夜间,格蕾丝三次起身为壁炉添柴。她摸索着前进,迟疑着,困倦和失去主见的感觉敲打着她。我像个照看孩子的家庭主妇,多次起夜哄孩子或为孩子盖被,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睡意?地俯身相向的并不是摇篮,而是即将熄灭的火炭。格蕾丝每次都会躺回到她那发着高烧,但睡得很安稳的丈夫身边。她把被子拉到他的胸前,停下来观察他由于疼痛和忧虑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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