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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译林-2006年第5期-第14部分

小说: 译林-2006年第5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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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医生为克里斯托弗采取了急救措施,用夹板把他的腿固定好,又打了一针镇静剂,让他振作精神。格蕾丝待在一边,看到这个男人与美国的急救人员同样专业,她放心了。在托马斯的帮助下,克里斯托弗被担架抬到了一楼。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格蕾丝向这间屋子投去最后一瞥。她希望能忘记在这里度过的仅有的几个小时。然而,像每一次成功地离开考验之地那样,她的心中依然充满伤感。她的视线在壁炉、纸花、细木护壁板和衣橱上停留,并透过小格窗投向峡谷。在这里发生过难忘的事情。 
  过道处,她脱下暗绿色的靴子,套回她的低帮皮鞋。那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严重受寒受潮的皮料变得硬邦邦的,一边的带子也断了。不过这无关紧要。她脱下托马斯的粗呢大衣,里面一直穿着自己的大衣。她在发抖,但想到不用再穿旧衣服,她便有了勇气。她又变回了女人。 
  即将跨出门槛之时,她看见厨房里的路易丝。 
  “我走了,路易丝。” 
  老女人的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您。”格蕾丝补充道。 
  路易丝默默接受了。 
  “您知道,我们会想您的。”她说。 
  格蕾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里有谁会想念她?她表现得如此苛刻、如此疏远,有时甚至如此可憎。她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路易丝用她粗糙温暖的手指握住了它。 
  当格蕾丝来到方塔农舍后面时,担架刚被抬上直升飞机。在螺旋桨制造出的大风下,她半弯着腰向正和托马斯说话的医生走去。飞行员等待着医生的指示。另一名乘客,一位护士,坐在克里斯托弗身边。 
  “我坐哪儿?”格蕾丝叫了起来。 
  男人看着她,糊涂了。 
  “夫人,没有人通知我们要把您和您丈夫一起带走。直升飞机里没有您的位置。” 
  “这怎么可能!我应该和我丈夫一起离开,这是说好了的。” 
  他们大声喊着。句子湮没在噪声中,仅听见只言片语。 
  “我们不知道您也受了伤。没人这么告诉我们。” 
  “准确地说,我并没有受伤。但我应跟我丈夫一起离开。” 
  “对不起,”医生回答,“有人要求我们过来救助一名伤员。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们不可能带您走。起飞。” 
  年轻的医生看了飞行员一眼。后者冲他指了指手表,提醒他还有任务在等着。格蕾丝以一种出乎他意料的力气,死死地攥住他衣服的卷边。 
  “把我带走!我不想待在这儿!这不可能,您明白吗?” 
  她差一点就要冲口而出“我有危险”了,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点点头。这个年轻漂亮又专横的女人令他印象深刻。他感觉得到她身上有那样一种意愿、一种能量。 
  “如果有人通知了我们您也在,如有必要,我们也许不会带护士过来。但是……” 
  “您没明白!我们是美国人!打电话给我们的使馆!” 
  “夫人,我们必须得走了。” 
  “用您飞机上的无线电!我命令您!” 
  “这也改变不了什么。镇静点。您丈夫会被送到利摩日的医科教学及医疗中心。他的脚踝会得到精心的治疗。至于您,小分队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将道路清障……” 
  他想让她放心,但却让人觉得他只是想尽快起飞。这种局面让他心烦。威胁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从昨天早晨起,他就不间断地在这个省巡视。或许换种情况,他会对富有的游客和谐的婚姻感兴趣,但不是今天,在这片惨景之中。他掰开格蕾丝攥住他衣服下摆的手。 
  “至少,您能通知一下当局让直升飞机回来接我吗?” 
  这个无理的要求让急救员大为讶异。 
  “当然可以,夫人。但我怀疑这是否可行。我们所有的空中力量都已出动用来救人或是帮忙恢复供电。” 
  “我丈夫会告诉您我们是谁。通知大使馆!” 
  医生登上飞机。飞机在撕裂人心般的轰鸣声中上升。有一刻,格蕾丝希望克里斯托弗能向她抬抬手。她还没有时间和他道别。穿着古芝的低帮女鞋和大衣,站在被螺旋桨扫过的泥泞的庭院中间,她感到自己很滑稽。她被抛弃了,又回到了起点。她恨克里斯托弗就这么溜走,把她抛在这里,独自一人。 
  突然,她挥动手臂大声喊道: 
  “尸体!还有一具尸体要带走!我们无法保管它,这事关重大!回来把死者带走!” 
  直升飞机消失在圆形山丘背后,发动机的声响消散在沉寂中。格蕾丝和托马斯一动不动。她抖得很厉害。 
  “是您!嗯?是您搞鬼让他们丢下我的!” 
  面对托马斯,她愤怒极了。他吓不倒她。再说,他也从未吓倒过她。也许只有一次,在阿尔贝的屋子后面,当她以为他要打她的时候。 
  “您故意没有提到我们有两个人,为的是强迫我留在这儿。您也没跟他们说起阿尔贝的尸体。您这个卑鄙小人!” 
  她冲向他,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胸膛上。她尖叫、捶打,否则她一定会发疯。 
  “我恨您!我要控告您。您别想脱身!” 
  他忍受着她不痛不痒的拳打脚踢,什么也没说。仿佛呼吸她发丝的清香一般,他俯下身来。他知道她很冷。 
  “我没有捣鬼。这种直升飞机只有三个座,再加一副担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淡淡地说。 
  “我不相信,混蛋!” 
  格蕾丝感到两只胳膊包住了她,搂着她。饶过他吧,接受不可接受的事实,停止反抗,然后投降,休息……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托马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停止了捶打,停止了挣扎。怒气消失了。第二次,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放纵自己去做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事情。她这种样子,克里斯托弗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她哭了,眼泪蹭在他磨损的旧上衣粗糙的帆布上,弄花了脸颊。 
  格蕾丝退开几步,用手掌抹着两腮,躲避着他同样尴尬的视线。她还是很冷,但是好多了。她镇定了下来。她依旧认为是托马斯故意没有向救援人员提到她,也没有提及阿尔贝,因为飞机可能会再次回来把尸体运到太平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实在太不可理解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回方塔,绕过椴树。四点半了,冬季暗淡的光线已经开始减弱。暗绿的靴子和托马斯的大衣躺在过道里。格蕾丝的视线从这些蜕下的壳上滑过。她回到楼上的房间。壁炉的火已经熄灭了。 
   
  格蕾丝站在窗前,茫然地注视着山谷。她的耳边依旧回荡着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声音与风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是她内心永远的痛。有人敲门。格蕾丝不想应声。她好像坐在了直升飞机里,在克里斯托弗身旁。这里的生活,她无心参与。她为自己又回到起点而沮丧。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门吱呀一声,她转过身来。是路易丝。格蕾丝打量着这个老妇人,她对托马斯太宽容了,宽容得好像他的同谋。 
  “看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路易丝抱着一堆衣服。 
  “如果您不想冻着,就得换身衣裳,我的小格蕾丝。您的紧身衣在这儿可没用处。” 
  路易丝把衣服放在羽绒被上。羊毛衫、灯心绒裤、羊毛袜…… 
  “这些都是从哪儿弄来的?”格蕾丝问。 
  “别害怕。这些都是洗过、熨过的,跟新的一样。我可以向您保证它们是干净的。” 
  “是托马斯的妻子的?”格蕾丝试探道。 
  她看进路易丝的眼睛里。 
  “靴子也是她的?” 
  路易丝点点头。 
  “她走了,走了好几年了。” 
  “是他?” 
  路易丝没听明白。 
  “是他让您把这些衣服给我送来的?” 
  “他不能亲自送来。别人会怎么想呢?” 
  格蕾丝迟疑着。她想脱下她的紧身大衣、丝绸衬衫和长筒袜换上这些乡村服饰。但她还在抗拒。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不是别人设下的陷阱呢?每一个行动,哪怕表面看上去是友好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个圈套。通常情况下,慷慨不过是诱饵。这几年当律师的经验教给她这个最基本的事实。也许她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认为的。格蕾丝天性多疑。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抛弃了她,跟一个男人跑到佛罗里达去生活。是母亲教会了她最重要的知识,教会了她这些让她在任何情况下能够存活的基本准则。 
  “我能猜到您心里在想什么,”路易丝说,“但我请求您,亲爱的。对托马斯来说,那些已经过去,已经不再重要了。这些只不过是背心和裤子而已。请相信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吧。” 
  格蕾丝拿不定主意。她揣测克里斯托弗会给她什么建议。答案很明显。克里斯托弗很懂得变通。他从不会像格蕾丝那样硬碰硬。他优雅地含糊其词、左顾右盼、虚与委蛇。他总是很科学地避开所有困扰他的问题。克里斯托弗生来就是为了享福的。现在,在这个男人家里,归根结底可能正是因为克里斯托弗的这一套让她产生不安。他当然会鼓励她穿上这些衣服的!他一刻也不会犹豫,还会因为看见她变了个样子而感到有趣。克里斯托弗是一个超乎想像的没有嫉妒心的男人。他不怕麻烦。他冷冰冰的智慧相当擅长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制造错误并让它们变成必然,把事情搞复杂再来简化它们。这条准则让他在职业和人生的蓝图中都获得了成功。 
  “我对您就像对我女儿一样。”路易丝又说。 
  “您穿好之后,到厨房来找我。别待在这儿!得为柴和水花大力气了。我看,由您来负责这个最合适。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 
  “我会下楼找您的。”格蕾丝回答道。 
  格蕾丝套上灯心绒裤、卷边领子、两件厚羊毛衫以及一直拉到膝盖下的袜子。她想到了43区圣·阿涅斯教堂的慈善事业。她习惯把不穿的休闲服捐过去。而这是她生命中头一遭处在被施与的位置上。她把头发盘上去,拢进一顶羊毛软帽里。现在只差没带手套了。 
  她下到厨房,但在推门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哼着单调的旋律,那曲调好像是在孩子耳边轻唱的摇篮曲。路易丝一个人在那儿。 
  窗前,老妇人正在日暮的昏暗光线中熨衣服。格蕾丝以为来电了。她的手猛地在墙上摸索着,她太渴望电灯的光明了。她来这里已经两天了,然而每次进房间的时候,她的手指还是会摁住电灯开关的按钮。但手一接触到冰冷的开关,她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她像一个暴露的贼一样飞快地缩回开关上的手。她从来没有忍受过这样的黑暗。 
  “好极了!”路易丝高兴地说,“您穿着漂亮的城里衣服时可真让我心疼!” 
  “您是对的,这样好多了。可还是好冷啊!” 
  “过道的温度计上显示只有六度。” 
  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上。这是托马斯在阁楼里翻出来的生铁铸成的旧款式。 
  “我用了湿布。在家里用上电之前,我这么干了许多年。” 
  格蕾丝走上前。之前饭厅椅子上托马斯皱巴巴的衬衫都已经被细心地叠好。 
  “我敢肯定他穿之前都没熨过,”路易丝评价,“没有我们,他们就不行。” 
  格蕾丝没有应声。 
  “喝碗咖啡吧,”路易丝说,“您自便。” 
  看到格蕾丝在犹豫,她补充道: 
  “亲爱的,冷的时候,必须得喝点热的东西。否则您会支持不住的。瞧您瘦得像根细面条似的。” 
  格蕾丝笑了。从没有人用这种亲近、但又不放肆、粗野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她走进灶台。一只咖啡壶在上面微微颤动。 
  “碗在餐具橱下面。”路易丝继续熨她的衣服。 
  于是,在昏暗中,格蕾丝像乡下人一样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只大碗。 
   
  格蕾丝坐在路易丝烫衣服的桌子旁边。她把冒着热气的咖啡举到唇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昏暗中灵活自如的老妇人那迅速而准确的动作。她们都没有说话,她们很惬意。这一刻,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格蕾丝知道,她是不会忘了这几分钟的。她的怒气消散了,同时腰眼和两腿处的巨大寒意也渐渐退去。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火红的灶口上。她望着窗框外黄昏中的景色,等待着。格蕾丝在椅子上弯下身,也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克里斯托弗不在,格蕾丝有了种放假的感觉,心中充满了优越感。这种弥漫开的近乎放松的感情,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丈夫正受到应有的医治,而是因为他的远离。克里斯托弗有一种不必说出自己的欲望和想法,仅凭个人的行动和吸引力,就能让别人感到压力的力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世界就应该绕着他转。这种观念,是溺爱他的母亲从小灌输给他的。 
  格蕾丝心不在焉地抚摩着一件衬衫依旧温热的领子。既然丈夫已经获救,那她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呢?去和他重聚?争取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日内瓦?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也不想让您到外头去,但是必须要去弄水和柴火了。”路易丝说道,“天晚了。” 
  “我这就去。”格蕾丝欣慰于做这些简单动作,这可以让她从纷扰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过道里,托马斯的粗呢大衣不见了。两天了,那件衣服让她看上去像个穿着僧袍的和尚。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有腰带的、按英式经典方法剪裁的雨衣。这种款式多年来一直也没落伍。格蕾丝毫不犹豫地穿上它。从厨房的门缝里,她看见路易丝又开始了熨烫的工作。天色暗了下来,霜冻紧裹着农舍的围墙。潮湿的寒气钻进皮肤的毛孔,像痰一样黏稠。 
  “带盏灯!”老妇大声说道。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用手推车运了两趟柴之后,格蕾丝又打了水。山谷中,对立的谷壁在小溪里投下冰冷的阴影。腿边两只水桶里的水啪啪作响。年轻女人在方塔下停住喘口气,顺便搓了搓被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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