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2006年第5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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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懂?”
她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求助于您就是打扰您?这一点,我当时就意识到了。我丈夫的性命不值得您从小教堂的房顶上下来。再者说了,您又做过什么来说明我们打扰到您呢?我观察了您两天却从没看见您干活。一点活也没干。想到这一点时,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您是我所见到的人中最没有积极性的一个。您这样的人,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也许我楼下的流浪汉可以和您比一比。哦,不,他,他至少还会等我走过去好向我要钱,他至少还费了点力气走到我身边……”
她气疯了。
“待在乡下也许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伙计,您有没有想过?城市才是一切!您有没有想过要到城市闯一闯?您有过这种勇气吗?我对此深表怀疑。”
“您有什么权利来把我的生活搞乱,登姆普西太太?”
她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把您的生活搞乱!您疯了吗!您在跟我说,我把您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您头脑摔坏了吧。”
她把卷桶扔进面包箱,转身向外走。
“把您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这简直是奇闻。”
在门口,她的胳膊被人攥住了。她正向外冲的身体猛地刹住。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把她钉在原处。
“您得留下来帮我把活干完。我们要对死者负责。”
“放开我!”
“我让您留下来帮我。”
他松开了钳制着她的大手。她离他远远的,感到自己被侮辱了,但心里却一点也不抵触。托马斯又说:
“我需要您帮我完成这些工作。之后,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请您。”他移开眼睛补充道。
格蕾丝面无血色。她看了看这个幽灵村。在她面前,被拴在墙上的密封环里的小马驹嚼着什么。那边,米兰达刚刚拜访完老母鸡窝,灰色的身影从谷仓中闪出来。夜色深沉。尽管穿得很保暖,寒意还是再次席卷了格蕾丝全身。冻僵的皮肤上,只有托马斯的手指留在她胳膊上的那一圈印记火烧火燎。
“好吧,”她说,“下不为例。”
“谢谢。”
格蕾丝和托马斯竭尽全力把面包箱抬上了推车后的平板。他们默默地努力,战胜了恐惧、反感和在神秘面前压抑着的惊骇。遵照阿尔贝的遗愿,他们在这个抹着面粉的棺材里放上了一本《圣经》。在钉上棺板的那一刻,格蕾丝在碗橱上发现了一张照片。除了过道处的邮政日历,这是房间里惟一的图画。托马斯说这是阿尔贝父母的照片,摄于三十年代。格蕾丝把照片夹进了《圣经》的书页。
关门的时候,托马斯吹熄了死者床头快燃尽的蜡烛。
“到教堂后我会把它重新点上。它还可以烧一个小时。之后……”
格蕾丝的喉咙哽住了,脸上写着疲惫。对于父亲的死,格蕾丝已经没有任何记忆。当她在清晨赶到医院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放进棺木,上了盖子。这或许很令人吃惊,但阿尔贝的确是格蕾丝送终的第一人。那时候,她只是跟在穿着黑衣的修女身后,在走出美得像高尔夫球场的公墓时,签下自己的名字而已。现在,这个带着摩托头盔的老疯子填补了她过去生活里的空白。
她爬上小推车上的座位。车轴发出碰撞声,皮质马具的气味冲淡了充盈屋内令人作呕的怪味。托马斯在她身后关上了大门。没有钥匙。在这个高原上,还会有谁会来糟蹋将阿尔贝永远地送入黑暗的陋室呢?
托马斯和格蕾丝一起坐在座位上。他抓住凡戈丹的缰绳,不用任何命令,马就开始驾车跑了起来。米兰达在套车旁边小步快跑,它不再出声。为了节省汽油,托马斯熄灭了他那盏防风灯,只留下格蕾丝的那盏亮着。马蹄声在空荡荡的幽灵村中回响,绕过十字架之后,随即湮没在橡树小道上。谷仓腐烂的门下,阿尔贝的小猫看着送殡队伍渐行渐远。
在小桥前通往教堂的岔路口处,托马斯停下了套车。
“现在,您可以回去了。天太冷了。我一个人可以完成。”
“谢谢您。”他又补充道。
她没有立即回答。深深的疲惫感攫住了她,这与平时的劳累是如此不同。
“我要继续干。”
“您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而且您也累了。路易丝会给您做晚饭的。我还没有结束,还需要很长时间。”托马斯坚持道。
“我要和您一起继续干。”
他点了点头。一直到教堂他们都没有再开口。他们的沉默像是驿站、码头,格蕾丝可以在那里休憩。
凡丹戈在小教堂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这里的岬角处,冷得厉害。托马斯从套车上跳下来,推开古老的灰色橡木大门。教堂里面比夜还要黑。在手提灯微弱的光芒下,格蕾丝像在山洞深处一样,隐约看见一个大理石圣坛。
托马斯把四个跪凳摆成直角,准备把棺木放置在上面。
“我们就把他留在这儿。天这么冷,尸体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然后呢?”
“弗拉蒙塔涅的神父会来做弥撒,然后我们就把他埋葬了。”
“那死亡证明呢?”
“罗伯特是镇上的首席助理。他会为发生的一切作证。”
他们把棺材抬起来,放在矮脚椅上。托马斯从口袋里掏出从阿尔贝家带来的蜡烛。格蕾丝点亮了它。防风灯依旧放在空地的石板上,照亮了小马的前胸。格蕾丝的眼睛停留在这样的画面上,好像在怀疑它的真实性似的。纽约,如此遥远。还有两天就是2000年了。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阴暗,一举一动都像是幻觉。
“过来,我给您看样东西。”托马斯说。
格蕾丝一直跟着他来到教堂的南墙。托马斯把灯举到与目齐平的高度,沿着墙壁缓缓移动。
“怎么样?”
“真是美极了……”
他凝视着年轻女人,好像在确定她没有出言讽刺。然后他补充道:
“您知道为什么吗?”
她点点头。
“我知道。”她低声说。
他再次用灯滑过赭色的壁画。
“13世纪,确切地说,是13世纪中期,奥克西坦地区最美丽的作品之一,在这里,被埋没在一片废墟中。”
“奥克西坦?”
托马斯在考虑怎么解释。
“就是法国南部……”
她点点头。
“这已经被收进了国家艺术品名录。圣罗契大教堂位于巴黎一区,由卢浮宫的设计师设计,教堂内部的墙壁上收藏有很多艺术家的画作。的表现手法就参考了这些在意大利发现的非凡壁画的艺术手法。这是一件瑰宝。”
托马斯的灯在细节处流连,在从房顶渗漏的痕迹处停留。格蕾丝很留心。她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她对这个男人不感兴趣,但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可以分享的共通之处?然而他让她感到窘迫。他像谈论情人一样谈论这幅壁画。他与美的关系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这与克里斯托弗谈论艺术的方式恰恰相反。克里斯托弗是一位审美家,脑子里充满渊博的知识,那些知识超出了他的感受力。而托马斯则表现出一种更为简单、更为直接的关系。它带有更多肉欲的成分,承载着生活的激情。
“是您的帆布拯救了它们。”格蕾丝说。
他恼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向棺材走去,把她独自留在黑暗中。
“我想说的是,多亏有了您的预防措施,这幅杰作才能得救。”
“救它的不是我,”他回答道,“这幅壁画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七个世纪。它不是依靠某个人或是某几个人才幸存下来的。是它自己拯救了自己。”
“虽然它很美丽,但这样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又是怎样拯救自己的呢?”
“靠引发人们的激情。”
方塔农舍已经在望了。套车穿过小桥,爬上通向大房子的坡道。厨房的窗户闪烁着模糊的微光。路易丝没有睡,她还在等待。托马斯在椴树前放下格蕾丝,然后向马厩走去。在两天内,这架尘封了三年的套车为他提供了可观的服务。
寒夜。饥肠辘辘的格蕾丝什么都不去管了。她没有起身为壁炉添柴。早晨,她头疼欲裂,醒了过来。三床棉被、两床鸭绒被、羊毛衫、裤子,甚至羊毛软帽都不足以抵御寒冷,真是兵败如山倒。她转身向着炉膛,凝视着灰烬和透过烟囱洒进来的微光。她输掉了在这房间里与寒冷搏斗的战争,不得不退却了。睡到厨房里的想法渐渐成形。
年轻女人在脑海里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尽管刚刚过去两天,她却感到已经离开纽约好几个星期了。事务所、她的同事,甚至是一直盘桓在脑海里的敏感的资料,都被扔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遥远时空之中。当然,她还可以期待准时赶到日内瓦。但是好像连这个愿望都破灭了。
这种混乱的状态让格蕾丝感到不快。多年来她从不曾向任何东西、任何混乱低过头。事实上,她是座堡垒。不仅职业方面是这样,她的心也是。只要一想到成人生活中最激昂的那段时光,想到她与克里斯托弗婚前的那几个月,她就会感到自己曾经很幸福。然而,这是一种有节制的幸福。她曾满怀激情地走向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毫无危机意识地爱着她。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她当时的冲劲、勇气和本能都是有所保留的。这份她生命中惟一的爱情并没有冲昏她的头脑。现在,这种控制力正在失去,她远离了本性,变得一点也不像她所认识的自己。一阵眩晕使格蕾丝动弹不得。她在害怕丧失的同时,又对自己的变化暗自好奇。
她裹在被子里,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克里斯托弗的遭遇上。她想像着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很快地征服了医生和护士。他的魅力应该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她笑了。距离果然有效。这趟原本意在修复夫妻关系的法国之旅却把他们分开了。1999年12月30日星期四上午,格蕾丝梦想着能洗个热水澡。
格蕾丝下楼去了厨房。她将一把椅子拉近炉灶,打开炉子坐了下来,把脚伸进炉膛。足弓处的针刺感让她冻僵的双腿恢复了一点生气。她就这么坐着。路易丝不在,她很吃惊。这时,她发现桌上显眼的地方一张留言条靠在为她取出来的碗上。我回家了。饭等我回来做。蔬菜已经削了皮。路易丝。她回想起来了。昨夜,有人贴着她的门倒在走廊上。跌倒声、路易丝的叫声,然后,一片寂静。是她在做梦吗?
喝了杯咖啡之后,格蕾丝好些了。渐渐地,她意识到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除了饭厅、她的房间和盥洗室外,这幢建筑里的其他房间她都很陌生。她对地窖丝毫不感兴趣。阁楼也是。尽管按房顶的大小来判断,阁楼的面积应该相当可观。她想探索的东西在二楼。
她爬上螺旋楼梯,向方塔走去。格蕾丝从一开始就推测那里是整幢房子的中心,托马斯把他的小天地设在那里。她意识到自己的不谨慎,这原本不是她的天性。然而,她无法抵挡自己的好奇心。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古老的门扉。出于后天的道德心,也出于谨慎,她敲了敲门。没有回答,她转了转门把手,一推……没推开。门被锁上了。她气恼地又试了一次。这一回不用担心谨慎的问题了。塔楼的入口被锁死了。
格蕾丝惊讶地仔细观察着走廊。她找到了路易丝的房间,一间很小的房间。屋里燃烧着一只装了防火装置的壁炉。一侧是浴室。更远处,又有一扇门。还是锁着的。尽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很像格蕾丝的那间,但很明显没有人住。
年轻女人走下楼。禁止入内的几间屋子让她困惑。她希望自己不要为此烦恼,甚至不要动参观它们的念头。但是太晚了。她感兴趣的不是那些地方本身,而是托马斯处理它们的方式。这个想法让她恼火。这个男人令人难以捉摸。对外,他让农舍的门大敞着。屋里,他又把某些房门紧闭着。
格蕾丝套上靴子,穿上雨衣,想去找路易丝。临走之前,她给壁炉添了根柴。对自己这么快就养成了这些习惯,她感到很好笑。刺骨的寒风让她冷静下来。外面天寒地冻。这是一个干燥的冬晨。朝南的斜坡上闪耀着一小块一小块的雪。格蕾丝在小桥上停下,看着透明的溪水在沙床上缓缓流淌。溪水的低吟让她平静,勾起了她对童年的回忆。
小教堂前,她回想起昨夜与托马斯一起完成的事情,那些无比紧张的时刻她都记得很精确。门虚掩着,她走了进去。临时做好的棺材上盖上了条毯子。灵柩台脚边的蜡烛已经熄灭。最里面,壁画处在昏暗之中。黑暗淹没了它们点缀着绿和深蓝的赭色。
十分钟后,她来到了路易丝的小屋和尤安诺家的农舍。场面很是惊人,房顶被掀掉了,房梁的碎片上盖着摇摇欲坠的屋瓦。格蕾丝可以想像罗伯特和爱娃以及他们的孩子有多么难过。生平第一次,自然灾害造成的惨剧降临在她所认识的人身上。她感到悲伤,这并不是因为她自己的困境。
“格蕾丝!”
路易丝手里握着扫帚,正站在自家门前。格蕾丝走上前去。
“让我亲亲您。”她说着俯下身去。
“我还没洗脸呢!”
“我也是。”
她们大笑起来。
“这场灾难还真是严重啊!”
格蕾丝点点头。她们身处一个与小房子连着的菜园里。房子的顶横在地上。
“有保险啊,路易丝。他们会为你造一座全新的房子的。”
“保险!”
几滴眼泪滑过老妇干瘪的双颊,被她用手帕一下子拭去了。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值得同情的人,不是吗?”
“是的,路易丝。还有很多值得同情的人。”
“您要走了。对您来说,一切都将回归正常。”
“是的,路易丝。只等道路开通。”
“您有丈夫,医生应该已经让他重新站起来了。还有孩子……”
“不,路易丝。我没有孩子。”
老妇看了一眼格蕾丝。
“我可怜的孩子!不过您还年轻,用不着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