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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译林-2006年第5期-第20部分

小说: 译林-2006年第5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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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他终于停止在母牛身边的忙碌。他的脚边,是一团血淋淋、黏乎乎的小东西,小牛犊像所有初生的哺乳动物一样脆弱。托马斯为能够和爱娃以及罗伯特一起战胜死亡的威胁而感到幸福。格蕾丝再一次感到自己被排除在这种幸福之外。他的脸上闪耀着平和与温柔的光芒,格蕾丝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好像他刚刚所做的不过是帮了个微不足道的忙。托马斯,英俊、强壮、终日阴郁的托马斯,单身的托马斯。于是格蕾丝明白自己还病着。她的祈祷没有生效,因为它们不是发自内心的愿望,而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考虑。她爱他。他,不言不语,但一切了然于心。 
  托马斯把气喘吁吁的小牛放在妈妈身边干净的稻草上,母牛舔舐着它。爱娃面色苍白,疲惫和这在大自然的灾难中获得的微小胜利让她颤抖。她靠近牲口,手里拿着瓶烧酒为它擦身。罗伯特还是老样子,板着脸,看不出一丝表情,暗地里却也在为他的牲口得救而松了口气。 
  在确定一切正常之后,他们回到了那间通屋。爱娃要去楼上的房间看看。她邀请格蕾丝跟她一起去。拿着手电,两人打开了房门。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爱米丽和米歇尔的床头立着一枝燃尽的蜡烛。她们静静地凝视着孩子。生育了他们的那个女人满怀温情,另一个却想着他们即将面临的世界是何其的严酷。 
  “他们还穿着衣服就睡了,”爱娃小声说,“等到恢复供电的时候,再想让他们像往常临睡前那样洗澡、换睡衣可就困难了。” 
  格蕾丝点点头。她看着米歇尔的胳膊环过妹妹的肩膀,沉默了。 
  她们下楼的时候,两个男人正喝着烧酒。爱娃看了格蕾丝一眼。罗伯特窘迫地低下头,不敢对上妻子的视线,而托马斯却把整杯烧酒一口闷了。 
  “我们应该回去了,”格蕾丝说,“路易丝在等我们。” 
  她说了我们。她希望重拾他们晚间热衷的亲密游戏,希望能吸引托马斯的注意力。但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烧酒。 
  “你会把酒喝光的!”罗伯特无力地抗议道。 
  托马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罗伯特闭嘴了。 
  “我要走了,托马斯,”格蕾丝又说,“您能陪我吗?外面黑着呢。” 
  格蕾丝从没想过自己会屈尊到如此地步。不,她并不害怕夜晚。让她担心的是看见托马斯又喝了起来,带着绝望。他的大手紧握着杯子。格蕾丝知道他蓝色的目光沉在杯底。她仔细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她凝视着他那宛如堕落之神的侧影、突起的颧骨、褐色发绺下的伤痕以及獠牙一般的牙齿。这个男人,如果另外两人不在场的话,她一定会拥他入怀,亲吻他的鬓角、额头、嘴唇;她一定会对他说一个女人为了拯救走上歧途的爱人所说的话;她一定会把这个迷路的大孩子的头搂在胸前。格蕾丝觉得自己办得到。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感到一种自我毁灭的激情,这是她以前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所没有感受过的。 
  “您先走吧,别和我一起了,”托马斯说,“我会赶上您的。手电在桌上。” 
  爱娃出来打圆场。 
  “托马斯,让格蕾丝一个人回去可不怎么有风度。你应该在黑暗中陪着她。” 
  他看看她,又喝了一口,回答说: 
  “我跟罗伯特还有话要说。格蕾丝认识路,她自己来过一次。” 
  “托马斯!”爱娃叫了起来。 
  他不搭理她。 
  爱娃让自己的丈夫来说话。 
  “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也不想他把烧酒喝光吧。” 
  “嘿,讲点道理,托马斯。”罗伯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托马斯猛地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影填满了整个空间。格蕾丝想到了失去自控的父亲。 
  “您自己回去,”他对格蕾丝说,“这样比较好。”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去。 
  格蕾丝同意了。 
  “我陪您。”爱娃说。 
  罗伯特的妻子抓起电筒,拿起一盏在桌子另一头燃烧的油灯,走出厨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外面,天寒地冻。两个女人肩并肩地走着。爱娃挎着格蕾丝的胳膊,用剩下的那只手拿灯。 
  “他很不幸,您知道的,”她轻轻地说,“不要恨他。” 
  “我没有恨他。” 
  一阵轻风吹来尘土的气味。那是从路易丝家大敞的阁楼上传来的。 
  “自从那孩子死了以后,他就一直这样。我花了好长时间去探索究竟。然后,有一天他喝多了,把一切都跟罗伯特说了。” 
  爱娃知道自己又泄露了一点托马斯的秘密,但是现在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被飓风抛到那男人身边的陌生女人,是解救他的惟一希望。 
  “是他自己决定要在这里度过余生的,在这高原上。一开始,他妻子不愿意。甚至连那孩子也不愿意,她已经习惯了旅行、城市、动荡……玛丽可以说好几国语言。您知道以她的年纪,学习起来是多么快。刚开始,她很苦恼。不久,她就习惯了并且过得很幸福。最初,是托马斯要求全家人在这里生活的。” 
  “为什么?” 
  “要知道……是出于厌倦,一定是。他受够了去追寻连自己也看不清楚的东西。他对罗伯特说,他已经收回了大量的优先控股权。他做了笔投机生意,在网络泡沫的最佳时期把它们都卖了出去,从中赚足了钱,够在这里生活许多年的。” 
  “他认为自己对玛丽的死负有全部责任,是这样吧?”格蕾丝插嘴道。 
  “是的。如果不是他那么坚持到这里来,如果她们没有听从他的话,玛丽应该还活着。他认为自己本应明白与世隔绝就意味着危险。他认为是自己无意中害死了她。” 
  “不是这样的!” 
  爱娃没有回答。小溪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在通往小教堂的山谷入口处,格蕾丝停了下来。她们紧紧拉着对方,看着两侧被毁灭的森林。 
  “您看错我了。”最终,格蕾丝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不,格蕾丝。恰恰相反。” 
  “我的丈夫受伤了,躺在医院里。而我在这里,在矛盾的感情间徘徊。可以说,我是在抵抗自己的情感。您懂的,是吗?” 
  “我明白。” 
  “我爱克里斯托弗……我原以为自己爱他。我热爱我那边的生活,在纽约。在这里生活,我一刻也不能想像。不能。” 
  她犹豫片刻。 
  “我敬佩您,爱娃。真的。您能在这种艰辛中保持本色。” 
  “我别无选择。” 
  格蕾丝又说: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一切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的。我是一个不循常理的女人。我跟您说过吗,我的办公室在纽约最高塔、世界贸易大楼的第九十三层?呃,可是在与你们一起生活的这三天里,我明白了这一切是……” 
  她向着黑夜张开空着的那只手臂。 
  “这一切是不可思议的。像一条新国界那样令人难以接受。” 
  两人都不说话了。她们是寒冷的深渊里两个温暖的小点。防风灯摇曳的火光在她们脚边投下赭色的亮点。她和她,知道彼此再不会像此刻这样接近彼此了。今夜,她们心意相通。 
  “我自己走吧。”格蕾丝说。 
  “我陪您……” 
  “不必了,拜托。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们面对面地站着。 
  “试着让他理智起来,”格蕾丝说,“他也许会听您的。” 
  “他有点怕我,这倒是真的。此外,他愧对他的妻子更甚于罗伯特。我男人能脆弱成什么样子,您也看见了?为家人而活,一位勇敢的丈夫很可能会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因为这类事情,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他了。您知道,这让我很痛苦。” 
  “这对他来说也不容易。” 
  爱娃的视线骤然越过格蕾丝的肩膀,看向她的农场。 
  “所有这些都得重建。” 
  她们互相拥抱。 
  “不管怎样,明晚见。”爱娃说。 
  “啊!好的。我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 
  “把汽油灯拿上。”爱娃坚持说。 
  “不,我有灯。这足够了。我的眼睛也习惯了。” 
  农舍的影子出现在格蕾丝面前。年轻女人的目光停留在方塔上,那里隐藏着托马斯的一部分秘密。手电只发出一小束苍白的光线。没关系,格蕾丝认识从小桥经过,再通向倒掉的老椴树的路。和爱娃分手后,她的思绪就飘向了克里斯托弗,飘向了纽约,似乎要从中找到逃离的最终理由。她也许应该离开。考虑的时间总是够的。 
  米兰达在门后,似乎是在等她。格蕾丝弯下腰去抚摸它,但它却钻进了黑夜里,她的手指只掠过湿濡的狗毛。路易丝在厨房的桌上留了一盏汽油灯,灯火微弱地燃烧着。房间里温暖将尽。格蕾丝掀起灶底的炉盘,发现火炭还是红色的,便又往炉子里塞了根柴。 
  “您赶在我前面了。我起来就是为了做同样的事。”门口,路易丝说道。 
  “是您?”格蕾丝吓了一跳。 
  “我有在凌晨一点起来看炉火的习惯。我到了这把年纪睡得很少。后来,我听见米兰达去迎您。它的爪子在走廊地板上发出了声音……” 
  她们沉默了。路易丝披着一条黑披肩,下面是及膝的玫瑰黑衬衫。她身材圆胖,发髻散开,一脸平和,看上去像一位老祖母,又好像那些可以毫无怨言地在夜里起身、给予发烧的孩子或是被噩梦惊扰的病人以鼓舞的老人一样。 
  “他不在?” 
  “不在。” 
  “他还在罗伯特和爱娃家?” 
  “是的。” 
  路易丝不说话了。她绕过桌子,走近炉灶,把炉盘抬起来。 
  “您添了橡树枝。真不错。” 
  不过她还是用火钳用力捅了柴火几下,她觉得它烧得太厉害了。 
  “您和我一起睡吧,”路易丝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格蕾丝回答,“我回我自己的房间。” 
  “想都别想!气温已经降到三度了。您知道,我可不打鼾。” 
  “那好吧。谢谢你,路易丝。” 
  路易丝把靠壁炉的那边床让给了格蕾丝。年轻女人转身向着火红的木炭,眼睛盯着它们。她没有脱衣服。尽管火炉的热气像爱抚一样吹在眼睛上,她还是全身发冷。她的思考慢了下来,她的大脑变迟钝了。她处在发疯的边缘。现在对她来说,日内瓦的会议就像月球上的讲座一样遥不可及。 
  “您是怎么做的,路易丝?” 
  格蕾丝在黑夜中开口,她知道老妇人还大睁着眼睛。 
  “我怎么做什么,亲爱的?” 
  “像这样抵御寒冷、黑夜、一无所有……” 
  “寒冷很容易对付。我和亡夫从来只靠通间里的一个壁炉和我们房间里的一个烧柴炉子取暖。这对我们的幸福并不造成妨碍。” 
  “那黑夜呢?” 
  “对黑夜也是一样,格蕾丝。直到我三十岁时,家里才通上电。当每个房间都装上灯泡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啊!瞧这乱的。家务要做得更好才行。’但我是幸福的。有那么多不幸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电灯光呢。” 
  她笑了,路易丝。 
  “至于水,我几乎打了一辈子井水。” 
  格蕾丝被一记闷响吵醒了。身侧,路易丝已经坐了起来。 
  “怎么了?”格蕾丝问。 
  “是他。” 
  “什么声音?” 
  “他跌倒了。” 
  黑夜里,她们的声音透着担忧。路易丝俯身向床头柜,摸索着找到了火柴盒。深沉的黑暗中出现了光亮,一束火苗向汽油灯的灯芯滑去。老妇人的手稳稳地将玻璃罩重新罩上。微弱的光晕照亮了房间。 
  “他摔倒了?”格蕾丝很担心。 
  路易丝坐在床边,格蕾丝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路易丝……我求您。让我去看看。” 
  路易丝打量着格蕾丝。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格蕾丝?” 
  “是的。” 
  路易丝点点头,把灯递过去。 
  “那么好吧,”她边小声说着边躺回去了。“去吧,亲爱的。” 
  到这里的第一天,当格蕾丝在饭厅窗前发现托马斯时,他手里拿着酒杯,视线迷失在溪水流淌的丘陵中,那时候,格蕾丝一心想让他受自己支配。她以为找到了这个男人的弱点。她无比怨恨这个男人,因为他妨碍了她,因为他不来帮助她,更因为他扰乱了她的心。于是她到处寻找可以伤害他的把柄,让他按她的意愿乞求。可是她忽略了,或者说她假装忽略了,托马斯酗酒对她来说是个可以抓住的把柄。 
  格蕾丝排斥醉酒的男人。她讨厌街道上那些跌跌撞撞、醉醺醺的流浪汉,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们。音乐厅或是电视里醉酒的场面总是逼着她转过头去,即使知道那都是编出来的也无济于事。她闭上眼睛,希望什么也听不见,换台,如果必要的话,离开。克里斯托弗建议她做个心理咨询。格蕾丝总是拒绝。没必要每周花上两百美金只为了知道醉酒的场面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她举着汽油灯在走廊里前行。刚开始,她什么也没看见。随后,她听见了嘶哑的喘息声,那是一个蜷在地上的动物发出的呼吸声。她把火光从脸前移开,放低手臂。一个巨大的身影倒在走廊中央。尽管害怕,格蕾丝还是走上前去。托马斯背对着她,一只膝盖跪在地上,一只手臂抵住墙。他的头像一名被绳索拉住、快要被吹出局却又试图重新站起来的拳击手那样悬在空中。这幅画面与一直纠缠着格蕾丝的记忆完全吻合。格蕾丝至今仍然会感到害怕。 
  那是一天晚上,夜深了。她的母亲已经抛弃了家庭。格蕾丝那时六岁,正独自一人在公寓里睡觉。这时候,她听见玄关有动静,于是就爬了起来。她穿着睡衣,夹着她的伯尼熊,困得眯着眼睛,赤着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父亲在那儿,背对着她,和托马斯一样顺着墙倒下。她带着准确的记忆看着这幅画面。这个回忆难以磨灭,每一次回闪都会增添新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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