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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译林-2006年第5期-第8部分

小说: 译林-2006年第5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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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在炉膛前,格蕾丝筋疲力尽。床上,克里斯托弗看着她忙活。找纸媒子、跑到楼下厨房里、捧着满怀的报纸上楼、一边咒骂一边划湿火柴、把整个盒子倒空、又下楼去找另一盒。很快,疲劳占了上风,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格蕾丝站了起来。炭灰和烟的气味冒了出来,让寒冷的感觉更加令人不快。察觉自己的丈夫睡着了,她走近床边。困倦、疲惫和伤口针扎似的刺痛夺走了这个正在衰老的男人勉强而虚弱的防卫能力。他脸部的臃肿清晰可见,右边脸颊的酒窝缩在皱纹里。然而,即使是在落难中,他的脸上也依旧浮现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神态。这种神态来自他受女人眷顾的少年时代。这使格蕾丝沉浸到他们交往最初几个月的回忆之中。 
  刚开始,她并不知道克里斯托弗·登姆普西身上最吸引她的是什么。他教授的地位、别人对他的尊敬、他渊博的知识、他与现实脱节的令人愉快的思想、他的不羁……或者仅仅是他本身。就好像从许多不同的面孔中一下子抓住某个人本质的东西,一个多年来不曾变化过的核心——他自己。格蕾丝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中心,一种内在的不会变更的真实自我,这种真实是时间和经验都无法抹杀的。 
  年轻女人跪在一小堆柴火旁,注视着缭绕在壁炉过梁口的青烟。炽热的柴枝变红、蜷曲。她吹气好让枝条烧得更旺。格蕾丝全神贯注地控制、疏导火势。好像对她来说只要集中精力就会产生出更美丽的火星。这是一种奇异的融合。很快,她就不再想别的事情了。她的神经因为火势而紧绷,炉火像是一个先天不良的婴儿,能否活下去还是个问题。突然,一道金色的火焰在铺满引燃黑炭的管道中蹿了上来。格蕾丝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盯着炽热耀眼的炭火。她往壁炉的柴架上送了一根柴。火花在壁炉方砖面的槛上绽放出来。一股千年的、古老的、突如其来的热度用它的舌舔着她伸出的手。 
  忽然间,一声呻吟让她转过身去。是克里斯托弗刚才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发出了呻吟。格蕾丝快步走向他。 
  “我去找人帮忙,”她俯在他耳边说。 
  他动了动嘴唇表示同意。 
  “等着我,”她补充道,“我很快就回来。” 
  她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梯,套上靴子,穿上呢绒大衣,冲向桥的方向。刚才提到的帮助,她想,还真是悬得很。目前,除了托马斯,她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这一次,她决不会再让他溜上教堂屋顶铺设帆布。因为她所依赖的冒失鬼现在,毫无疑问地,就在那里。尽管冰雨让天空变得晦暗不明,她还是很快辨认出了小教堂。屋顶上,一块蓝色的帆布在风中扑打。一时间,她有些怀疑托马斯是不是在那里。但随即,那个刚才被钟楼墙壁遮住的男人出现在主梁上,张开着两臂保持平衡。格蕾丝心中生起一股怒火。她压根没有搞错!他真的回到了这里,把他们丢在家中,不施以任何援助,完全不顾主人的待客之道。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甚至很有可能在一切结束之前,她会跟这个人就他的思维方式谈一谈。 
  托马斯看见一个滑稽的身影,一个米兰达热烈欢迎的身影穿着大靴子,缩在一件及地的大衣里。她冲着他挥动卷起来的袖子,额头上流下雨水。 
  “下来!” 
  托马斯一脸为难地看着剩下还没铺的几个平米。 
  “什么事?” 
  “马上给我下来!” 
  她的语气很专横。这是惯于发号施令的女人的口气。 
  他下了梯子。她奇异的服装与他记忆里几小时前那个年轻优雅的女子是如此不符,以致他不住地盯着她。在风帽的阴影下,一双灰色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 
  “视察结束了?您满意了?” 
  托马斯点点头。格蕾丝吸了一口气: 
  “您没有问问我们是不是饿了、渴了就扔下我们!也没有提议去寻求救援……” 
  “我跟您说过救援是不可能的!好几公里的路都被堵上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您?” 
  托马斯耸耸肩: 
  “又有哪里出了问题?” 
  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丈夫受伤了。他在发高烧。他陷入了半昏迷,他在呻吟,我以前从未听他呻吟过。” 
  “我不是医生,夫人。” 
  “看得出来!”格蕾丝反唇相讥,“我甚至还可以告诉您,您什么都不是。” 
  这最后几个字让她很受用。自从在他面前哭过之后,格蕾丝就急需扳回一局。 
  他没有答腔,于是她接着说: 
  “您情愿照看一幢没有您也撑过了几个世纪的建筑,而不去帮助一个身处危险的人。” 
  托马斯默默忍受着。格蕾丝已经气得忘乎所以了。 
  “除了这堆石头,您难道从没有对别的东西产生过兴趣吗?您难道从来没有为亲近的人牵肠挂肚过吗?”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向前一步。托马斯猜想,她的拳头在袖子下面攥了起来。 
  “您难道从没有……” 
  突然,她语塞了。他们相望愕然。 
  “我们走。”他简单地说。 
  她飞快地明白了他这话的意图。这一次,他把自己的步伐控制在她能跟得上的速度,因为大防水靴让她的步伐迟缓、笨拙。 
   
  “你怎么样?”年轻的女人俯向床边问。 
  克里斯托弗几乎不可察觉地动了动放在被子上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觉得很虚弱。” 
  “我们应该怎么做?”格蕾丝抬眼向托马斯询问。 
  “我跟您说过,我们不能把他送出去,所有的道路都堵上了。电话用不了。我们被隔绝了。我的药包里只有一点阿司匹林。” 
  她突然发现自己认命了。慢慢地,她接受了不可接受的事实——隔绝。他们无法制止时间快速地流淌。 
  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有一个办法,”托马斯突然说。 
  一个年轻有活力的表情从他脸上闪过。格蕾丝试着去理解。 
  “在这儿等着,我会回来的!” 
  她听见他冲下楼梯。过道的门发出声响。格蕾丝走近窗边,看见他跑向通往小桥的路。钟声敲响,下午三点。 
  半个小时过去了。格蕾丝把柴填进壁炉里,正准备再去一趟柴房。这时,她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走廊里传来说话声。有人敲门,打开门是托马斯。格蕾丝隐约看见他的肩膀后面站着一个男人。那个人被房子主人宽阔的肩膀遮住了。托马斯一侧身: 
  “这是阿尔贝,一位邻居。” 
  幽灵村的那个满脸胡子、没有牙齿的老疯子走了进来,头上还带着他的旧摩托头盔。 
   
  六 
   
  短暂的迟疑之后是冗长的沉默,尴尬之余,带着旧头盔的疯子走了进来。格蕾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尔贝可以缓解您丈夫的痛苦,”托马斯说,“他懂怎么开处方。因为这个他在这片地区小有名气。” 
  过了很久,格蕾丝才理解了这番话。她感到难受。她又重新沉浸在噩梦之中。她穿过了时空的镜子,处在爱丽丝的奇境里。 
  克里斯托弗坐了起来,一脸愕然地看着他出现,好像这个人来自蒙昧时期,是直接从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或是从面向那些幼稚成人的传奇戏剧里走出来的一样。他从没想像过有朝一日,一名法国内地的巫医、一个给母牛治病的人、一个利穆赞式的伏都教一种西非原始宗教,现仍流行于海地和其他加勒比海诸岛的黑人中。祭司、一个有着异教徒力量的虔诚者会站在自己的床前。他端详着老头,这人马虎地套着一件磨到露线的蓝色帆布上衣和一条过长的裤子,穿着一双靴子,好像他那病入膏肓的身形的平衡就靠这双靴子在支撑似的。他看了一眼格蕾丝。后者简直是怒不可遏。 
  “毫无疑问,您彻底疯了……” 
  托马斯看着她,没吱声。格蕾丝继续说道: 
  “我和我丈夫自从在途中遇上风暴以来就一直对您很粗鲁。但现在,是您过分了。在沦落到这里以前,我从没想像过会有像您这样的家伙。” 
  她冲过去,把老疯子推到走廊上,大力地关上门。 
  “这个江湖郎中来病人的房间里想要干吗?” 
  “我对您说过他可以缓解您丈夫的痛苦。阿尔贝有这个能力。您知道,他是个好人。” 
  “那是谁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倒在马厩里的?” 
  “是您吓到他了。” 
  格蕾丝僵住了。她是知事理的人。她明白事情的发生是有逻辑的,因此她会分析后果产生的原因。在她眼中,因为有逻辑,世界才得以存在,她也才能按照她的那一套机制行事。超自然的东西从来与她无关。而且,格蕾丝认同任务分工这回事。解释宇宙用的是科学观点,直到某一点超出了宇宙的范围,那便是上帝直接管辖的区域了。而这个老头,远不在人类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托马斯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 
  “他知道怎么驱走痛苦。他是个土法接骨医生。我听说他曾制止过大出血。” 
  托马斯继续找词: 
  “还有火灾。” 
  “还有火灾……”格蕾丝重复道。 
  “对。收获后,农民们放火烧麦茬。阿尔贝站在一条线上,火就不会烧过那条线。” 
  “火不会烧过这位阿尔贝先生想像出来的一条线!” 
  “听着!他可以隔空治疗牲口。有人来对他说某块草地上有头牛不舒服。他问了牛和草地的名字。当那人回到牲口那儿的时候,它已经痊愈了。” 
  “注意,我曾经听说过这种能力,”格蕾丝承认道,“在纽约,汽车修理工也这么干。您给他们打电话说您的汽车出了故障。他们问了您所处的街道名称和汽车的牌子,然后不出动就……” 
  格蕾丝爆发了: 
  “我想知道,您是不是把所有的陌生人,特别是我的同胞,都当成蠢货,又或者仅仅是我给了您讲废话的灵感?” 
  托马斯摇摇头。 
  “我向您保证他救治过很多人。您要是不相信,那就是您的事了。” 
  “我当然不相信!您怎么会以为我相信您呢?” 
  “这不能作为您这么对他的理由,”托马斯平静地说,“为了劝他到这里来,我花了很大的力气。” 
  格蕾丝做出同情的表情。 
  “我猜美国人让他害怕,是这样吧?” 
  “阿尔贝有过比遇到您更可怕的会面。总而言之,我不希望您给他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格蕾丝的脸刷白了。 
  “请相信我和我丈夫只求一件事:离开并忘了您。” 
  “我很想试试这位阿尔贝先生的疗法……” 
  格蕾丝和托马斯转身向床。 
  “我太难受了,又发烧了。既然我们需要医生,为何不让他试试呢?”克里斯托弗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们不会有任何风险的。” 
  格蕾丝快步向她丈夫走去。 
  “恰恰相反,亲爱的,我们得冒很大的险。接受这一类东西,就像吸毒一样,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克里斯托弗试着微笑。 
  “格蕾丝,不要为我担心。理性已经开始让我厌烦了。” 
  他转向托马斯,问道: 
  “告诉我为什么那个人犹豫着不肯过来?他是不是被人说得对我们有敌意?我想知道。” 
  托马斯走近床。他看着病人,回避着在昏暗中狠狠盯着他的灰色眼睛。 
  “完全没有。反正在您妻子把他扔到外面去之前是没有。阿尔贝只不过是把风暴和世界末日联系了起来。这是一种千禧年信徒的直觉。” 
  “世界末日?” 
  “还有几天就是千禧年的年关了。” 
  “不是的!”格蕾丝反抗道,“这是完全错误的!” 
  “我懂……”克里斯托弗承认,“这样,他认为风暴宣告了世界末日的到来。其实,我和他的想法相差无几。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正在向另一个时代变迁。” 
  托马斯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惊奇。”克里斯托弗继续说。 
  “什么事?” 
  “那个头盔……” 
  “昨天夜里,他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房顶上被刮下来的石板擦着他的耳朵呼啸而过。于是,他就带上了头盔。” 
  这个解释最终说服了克里斯托弗,他的头重新落回到枕头上。他用左手向托马斯和格蕾丝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像邀请一样,正式引荐阿尔贝进来。他希望这个巫师能祛除吞噬他的高烧以及腿上随时毫不留情地发作的疼痛。为了相信不可接受的东西,他要稍微做出点让步。 
  “如果我的丈夫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对您提起世纪末的诉讼的,”格蕾丝对托马斯小声说道,“我会让您倾家荡产,您可没有一千年的时间用来偿还。” 
  站在托马斯面前的,是一个愤怒的、具有杀伤力的、危险的女人。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吃惊于她如此强的攻击性。 
  “在其他任何地方您的诅咒都可能让人发抖。但在这里,它们没用。何况,格蕾丝,我有什么把柄可以让您抓住的?” 
  她呆若木鸡。这个没教养的家伙居然敢直呼她的名讳。 
  在托马斯长时间的交涉后,阿尔贝终于同意来到克里斯托弗的病床前。格蕾丝低声抱怨着默默退到走廊上,对于留下丈夫和一个被自己认定是弱智,或者更糟些,是骗子的人独处而感到十分恼火。她独自一人待在走廊里,穿着可笑的粗呢大衣,趿拉着让她步履迟缓的拖鞋走来走去,模样奇怪,精神紧张,窥视着房间里传来的哪怕最微弱的动静。挂钟敲了四下。外面下着雨,天色很暗,看不到任何救援、没有任何神佑。透过朝北的窗户,她注视着荒凉的景象。凡丹戈的马厩和柴房是仅有的幸免于难的附属建筑。整个仓库的主体部分像被一场爆炸波及了一样。沿斜坡向上看去,上百棵树被拦腰截断,横在地上,树顶挂在剩下的树干上。渐渐地,这种混乱的景象感染了格蕾丝。年轻女人无法估量降临在这片地区之上的灾难。原先只是气恼,气恼这灾难成了阻碍计划完成的绊脚石,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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