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乐旅-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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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轮玩到快结束时,他的赌注忽然从十五块一下子猛增到一百五十块,直到重新洗牌。下一盒牌我留了心,反正作家玩牌也不太需要我操心,就默默地在心头记牌。果然,当平均点数过了两点时,这人的赌注又一下子长到一百五十元,随后跟着点数的变化,一度飙升到五百块。再看他不点饮料,不给小费,和发牌员谈笑风生,我知道我遇上一个前同行了。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赌桌上遇到别的算牌手。我知道这行的规矩:绝对不能在桌上联络,不过见他敢把赌注变化撑得这么大,就象鲁智深舞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我这使一斤四两银样腊枪头的看了,不仅羡慕他本钱过人,更得佩服他技艺端的非凡。我看得心痒难耐,欺负发牌员是个白人,应该听不懂中文,就对作家低声说:“坐在我左边的那个人,是个算牌手。”
作家探身往那人望去,一边问道:“算牌手,那是什么意思?”
我忙低声说:“你别往他身上猛看,不礼貌。算牌就是通过预测牌势来赌博赚钱。”
作家更感兴趣了,又往那人望了一眼,正好跟他目光相接。那人笑了笑,用中文说:“你好!”
我和作家都吃了一惊。作家回答说:“你好!——你会说中文?”我也勉强笑着说:“哇,你好!”心里却想:完了,刚才说他算牌的话可别让他听到了,算牌手最忌讳别人在赌桌上说他算牌。
他仍然微笑着,用中文说:“一点点……”这下我听出他的中文确实有点生硬了。然后他用英文说:“我太太是中国人,所以我懂一点中文,不太多,但我听得出来你们也是中国人。”
我转头向作家翻译了他的话,作家和他又寒暄了几句。我一边从中翻译,一边留心这人的牌法,发现他的赌注变化仍然章法严格,一丝不乱。这时就听见作家问道:“他说你会算牌?能不能教教我们?”
我吓了一跳,忙低声对作家说:“赌场里不能明说别人算牌的,被赌场发现了,要赶出去的。”作家奇怪地说:“为什么?赌场还不准人赢钱了?”我也顾不上回答,对那人说:“他说你运气真好,玩得也真不错!”
那人笑着说:“对,我今晚的运气真的不错,这也得感谢弗兰科!”——弗兰科是发牌员的名字,他笑了笑说:“乐于效劳。”但我怀疑他心里其实在暗骂:你口头感谢有屁用,给点小费才是真的!
不久弗兰科离开,换上来个切牌很糟的发牌员,那人便起身走了。我和作家又玩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处女运”似乎终于到了头,开始输钱。赌场里向来是“赢钱如抽丝,输钱如山倒”,他半天才赢来的一百块钱,一轮下来就全输掉了,还亏了些本钱。
作家并不气绥,反倒露出越战越勇的意思。我生怕他真要连本钱都输光,我可就成了海内外文学界的共同罪人,再加上时间已晚,便不住地在旁边劝阻。作家这时却一定不肯罢休,直到运气稍有好转,把本钱又扳回到一百零五块,也算是今天总盈利了,才同我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作家不顾嗓哑,反刍般地把今天的牌局又跟我讨论了一遍:“老摇你还记得那把吗?真是倒霉,我压了30块,来了两个A,分牌之后来了两个10,还以为赢定了,没想到庄家硬是也摸出了个21点。本来笃定赢他60块的!”“其实最讨厌的是那个老头,没事给他的12点要什么牌啊,要了个10点,爆掉了,把我11点加倍的好牌也要没了,结果我拿了个5,一下子输掉50块。这一来一去就是100块啊!然后我那时一收手,今天就赢200块了!”
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唉,赢100块时收手就好了。”作家把这话翻来覆去地说了至少也有二十遍。要换了别人,无非是照样翻来覆去安慰他,也幸亏他遇到的是我,回答张口就来:“没啥,你的决定还是对的,那时手气好么,就该继续乘胜追击。”或者“看来作老师你虽然是第一次来赌场,这感觉还真不错,就可惜后来运气差了点,不然今天发大了。”我敢向数学女神保证,我对他的二十个回答,个个合适得体,绝对不带重样。
第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作家旅馆里接他,去参加我们那个文化协会举办的活动。昨晚我把自选的几篇作品给他,今天上路后我就请他批评。作家条件反射地咳了一声:“咳咳,老摇,不好意思,昨天太累了,一回房间我就睡了,咳咳,没来得及看你的作品。——你把作品往国内文学杂志投过稿吗?他们怎么说?”
“国内的文学杂志?我投过啊。”我对国内的编辑有些偏见,我觉得他们只有两个功能,一是毙掉你的好文章,二是把你的差文章发表时改成更差的文章。“他们说我的小说概念化,筛选生活,不能反映出留学生活的独特色彩。”
“那你觉得他们说得对不对呢?”
“嗯,那还是对的,”我老实承认说,“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小说就不可以概念化?难道一定要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爱荷华的中国男生才算好小说?事实上我对国内文学杂志上千篇一律的所谓生活小说还有意见呢。照我看,小说得给人美感,那种生活小说,味同嚼蜡,刚嚼还有点新鲜感,嚼多了我就觉得奇怪,它们明明不过是写得专业点的记叙文,也配叫小说!”
作家笑了笑,引得他又咳了两声:“咳咳,那你对小说有什么概念化的看法?”
“什么叫概念化?作老师我跟你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概念化,这个词是他们加在我头上的。但我确实也有些看法,”既然作家问起,我就顺便夹带点私货:
“比如说我是做计算机的,我们用的编程语言,一开始叫C语言,后来用C++,现在又出来个C#。那个C语言很强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就是对程序员要求很高,不然动不动就系统崩溃。C++在设计上变成‘个体化(Object Oriented)’,从个体的角度写程序,再链接起来运行。这样效率差了一点,但接近现实,容易实现。C#就进化到‘元件化(ponent Oriented)’,进一步把程序标准化,以保证安全和程序员的效率。这是因为现在编程已不再是以前那种‘科学+艺术’,而成了一项大众产业——您看我这样的都混进去了就知道这行现在已经滥竽充数到什么地步了——一切都标准化,程序员只要往框框里填点东西,添砖加瓦盖房子就行了。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功能不够强大,智力上也不够美,但安全快速,适合常人。——打个比方,C语言象极权制度,C#就象现代文明社会了。——文学从某种角度看也在遵循这同一进化路线,因为这是工业化时代不可避免的趋势:标准化、规模化、专业化。有些艺术种类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相当远了,不象文学,我这个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还有可能来发表一点见解。那么我想,将来可能会出现‘个体化’、‘元件化’的小说——作者,或者公司,生产出描述人物、环境的界面,然后用户来自己开发,比如你生产出一个阳谷县的界面,里面有武松、武大郎、潘金莲、西门庆,然后施耐庵拿去写了《水浒传》,笑笑生拿去写了《金瓶梅》……”
作家在听到C#时闭上了眼睛,当我讲到未来的设想时,已经开始发出鼾声,连我特意加上的“潘金莲”、“西门庆”,都没能把他唤醒。当然我不怪他,因为后来我们到达目的地,他在台上发表《写作与心灵》的演讲时,我也很快打起了瞌睡。想来C、C++、C#对他的催眠效果,也正和“心灵”、“纯洁”、“道德”之对我相仿吧。
把我从昏昏沉沉的瞌睡中惊醒的,是作家忽然提到了我的名字:“……比如你们这里的一位青年作者老摇,在开车送我来这里的路上,就提出了一个很好的理论。他说他们做计算机的,用一种C语言,还有C加加,还有个叫C……C什么的……”
我赶紧接口说:“C#。”
“对,C#!他就通过对这三种语言的比较,得出了一些文学语言上的心得。我看这就是个好例子,充分说明了你们海外华人文学界的优势。你们身处海外,眼界开阔,能接触到国内人接触不到的东西……”
作家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我,引得很多人都扭头过来看我。我被看得羞愧不已,只好希望这些人都不懂计算机,别以为我还真狂妄到好像计算机语言只有海外华人懂似的。
这时作家的声音也往上拔去,看来他的嗓子没白保护,最后几句铿锵有力:“……而仍然能钟情于文学,说明大家仍然渴望着心灵的纯洁。因此我相信,海外文学的前途是光明的!”
大家纷纷鼓掌,他的演讲就此结束,听众又问了些问题后,便开始签名售书。我站在队伍外,正百无聊赖间,忽然有人用英语对我说:“嗨!还记得我吗?”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昨晚在赌场遇到的那个白人算牌手。我不由得“喔”了一声,说:“嘿,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我也没想到!”他大笑着说,“我太太喜欢这个作家,老早就说要来听他的演讲,我今天陪她过来,进来一看见作家,就对她说,嘿,这人我昨天就在赌场里遇到过了!我太太还不信!”
我也笑了起来,说:“我希望这不会影响你太太对作家的看法。”
“那怎么会?”他指着队伍的前列说:“那就是我太太,正在请作家签名的那个。”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士,小眼睛,高颧骨,脸上化着精心的浓妆,脖上套着明晃晃的金项链,正把书递给作家,一面激动地说:“作老师您说得实在太对了!我看现在中国大陆的问题就是道德沦丧,人们丧失了基本的诚信,贪污腐败,伪劣横行,所以怎么可能有好的文学作品出来!我这个人也是,出国越久反而越爱国,所以最恨的就是那些贪官污吏……”
听她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本来我心里还有些嘀咕,以作家在演讲时的纯洁心灵标准,恐怕赌博也该算在非礼勿为之列,于是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你懂些中文,作家今天的演讲叫‘写作与心灵’,不过我们中国人认为赌博是人之常情,不算道德问题。”
“对极了!”这个算牌手立刻眉开眼笑地伸出手来,“我叫吉姆。”
“我叫老摇。”我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很有力。“很高兴认识你。”
“我得感谢你昨天的翻译。我懂的中文只是……”他换中文说:“一点点——你好!吃了吗?”
我笑着说:“你讲得不错!向我学中文的美国朋友,前五个词都是……”我放低了声音,“他妈的,我操,鸡巴,逼,和傻逼!”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引得四周的人都向我们看。
“这些词……你要考虑到是谁教我中文的!——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吉姆低声说,“这几个词的中文我都懂,而且还有更多!”
我们又一起大笑,吉姆环顾了一下周围,说:“我们到边上来吧。”我们走到房间角落,吉姆微笑着说:“我还懂一个词,‘suan pai’,你昨天的翻译真是妙极了……”
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在桌上说你算牌的……”
“不不不,你不需要道歉!”吉姆笑着打断了我的话,“事实上我倒很佩服,你这么快就看出来我在算牌。”
“哦,我以前也算牌的。”
“以前?”吉姆眼光一闪,“那你现在不算了吗?”
我知道他是大行家,就老实说:“我输了很多钱,后来发现自己技术不够,就放弃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什么技术不够好吗?”
“我对剩余副数的估计总是偏低,因此赌注偏高,风险加大,所以一个打击就把我打垮了。”
“剩余副数的估计?那稍微训练一下就行了,不是大问题啊。”
“我试过参加别人的算牌团队,他们说这是大问题,说旧习惯很难纠正,成本和风险太高,不愿意要我。”
“哦?”吉姆很有兴趣地问,“你可以告诉我那个团队的头是谁吗?”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不过在斯坦福·王的二十一点网站上,他叫比尔。”
“比尔?四指比尔?哈哈……”吉姆大笑起来,“不,老摇,这不是个大问题。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我们可以训练你。”
我一下子楞住了。吉姆见我犹豫,递过来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我们正在寻找一个亚裔算牌手,请你认真考虑一下。”
“亚裔算牌手?为什么?”
“因为现在赌场里的亚裔豪客(high…roller)越来越多,而且他们的赌注变化通常都很大,当然你我和赌场都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是萝卜,但这正好可以成为算牌手绝好的伪装。赌场对这样的赌客不但不会怀疑,还会大加欢迎,生怕丢掉了这样的顾客,所以在鉴定亚裔算牌手时也会分外谨慎。”
“呃,我得考虑一下。”我低头看了看他的名片,上面他的头衔是“投资顾问”。
“那当然,你慢慢考虑,到时候跟我联系。”他见我打量名片,又笑着说,“你也知道,算牌其实也不过就是一种投资,只不过风险比较大,但数学上可以保证长期肯定赢而已。”
我说:“对,就是对技术的要求比较高。”
吉姆忙说:“其实没那么难。如果你加入我们的话,我们可以给你训练一下,你就知道了。”这时他太太也找了过来,吉姆给我们介绍了。她叫萨丽,很兴奋地大讲作家和她的对话,又给我们看作家的签名。临分手时,吉姆和我握手说:“老摇,我们是认真地、诚心诚意地要找一个你这样的合作伙伴,请你务必考虑一下。”
其实也没有可什么考虑,我在他提出邀请时就知道我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过去算牌的经历一下子涌上我心头,曾经的辉煌和得意被我反复回放,最后的惨败和羞辱则被我弃之不顾,认为有了吉姆这样的行家指点,我再不会重蹈覆辙。当天晚上,我就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