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卫星情人-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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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理解,通常不过是误解的总合。
这是我认识世界的一个小小的方法(请勿外传)。
“知道”和“不知道”,其实如暹罗双胞胎(译注:1811年在暹罗(今泰国)诞生的一
对连体婴儿)一样天生难分难解,作为混沌而存在。混沌,混沌。
到底有谁能分辨出海与海的投影呢?或分辨出下雨与凄凉呢?
我就是这样毅然放弃了知与不知的辨析。这是我的出发点。换个想法,也许是糟糕透顶的出发点。不过人们——是的——总是要先从某处出发才行,是吧?这样,势必将一切事物——立意与体裁、主体与客体、原因与结果、我与我的手指节——作为不可辨析之物来把握。说起来,所有粉末都散落在厨房地板上,盐也好胡椒也好面粉也好山慈菇粉也好统统混在一起。
我和我的手指节……呃,意识到时,我又已经坐在电脑前弄响手指节了。戒烟后不久,我就又捡起了这个坏毛病。我先咯嘣咯嘣按响右手五指的根部关节,接着咯嘣咯嘣按响左边的。非我自吹,我可以势如破竹地让关节发出极大的声响——空手折断什么东西的脖子时那样的不祥声响。在声音之大这点上,从小学开始就不亚于班上的男孩子。
上大学后不久,K 悄声告诉我那不是什么值得赞赏的特技,到一定年龄的女孩子,起码不宜在人前咯咯嘣嘣大按其手指节。那样子,看上去简直成了《来自俄罗斯的爱》里的罗特·雷尼亚。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以前其他任何人都不这样提醒我呢?我觉得言之有理,努力改了这毛病。罗特·雷尼亚我自是喜欢得不行,但给人家那么看我可不干。不料戒烟之后,一不小心自己又对着桌子下意识地弄响了手指节。咯嘣咯嘣咯咯嘣嘣。我的名字叫邦德,詹姆斯·邦德。
回到原来的话题。时间不多,没工夫绕弯子。现在顾不得什么罗特·雷尼亚了。没时间玩弄比喻。前面也说了,我身上“知(自以为知)”与“不知”无可回避地同居共处。多数人在二者之间姑且立一屏风,因为那样既舒服又方便,我则索性把那屏风搬走。我不能不那样做,我讨厌什么屏风,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不过,若允许我再使用一次暹罗双胞胎这个比喻的话,那么就是说她们并非总是和睦相处的,并非总是力求相互理解的。莫如说相反情况更多。右手不知左手要做的事,左手不晓得右手想干什么。我们便是这样不知所措、自我迷失……继而与什么冲撞,“通”!
我在这里想要表达的是,人们若想让“知(自以为知)”与“不知”和平共处,那么必须相应地采取巧妙对策。而所谓对策——是的,是那样的——就是思考。换言之,就是要把自己牢牢联结和固定在哪里。否则,我们势必闯入荒唐的、惩罚性的“冲撞跑道”。
设问。
那么,为了真正做到不思考(躺在原野上悠悠然眼望空中白云,耳听青草拔节的声响)并避免冲撞(“通”!),人到底怎么做才好呢?难?不不,纯粹从理论角度说简单得很。C’est simple. (译注:法语“这很简单”之意。)做梦!持续做梦!进入梦境,再不出来,永远活在里面。
梦中你不必辨析事物,完全不必。因为那里压根儿不存在界线这个劳什子。故而梦中几乎不发生冲撞,纵然发生也不伴随疼痛。但现实不同。现实满脸凶相。现实、现实。
过去,山姆·佩金柏(译注:美国电影导演(1925… 1984)。)导演的《野性同伴》上演的时候,一个女记者在记者招待会上举手提问:“到底有什么理由非描写大量流血不可呢?”提问的声音很严厉。演员亚内斯特·勃格纳因以困惑的神情回答:“记住,小姐,人遭枪击必流血。”电影是越南战争白热化阶段拍摄的。
我中意这句台词。这恐怕是现实的根本。事物若难以区别,那就作为难以区别的事物予以接受,包括流血。枪击和流血。
记住,人遭枪击必流血。
正因如此,我才老是写文章。我在这个领域、这个作为日常性、持续性思考的外沿的无名领域里受孕怀梦——怀上了浮在排斥理解这一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羊水之中的、被冠以理解之名的无眼胎儿。我写的小说所以长得无可救药以致无法收尾,原因恐怕就在这里。我还没有能力支撑与其规模相适应的补给线,在技术上或道义上。
但这个不是小说。怎么说好呢,总之仅仅是文章,无须巧妙收尾,我只是出声地思考而已。在这里,我身上没有所谓道义责任之类。我……晤,只是思考罢了。我已有好长时间什么都没思考了,往后一段时间大概也不会思考什么。不过反正此时此刻我在思考,思考到天明。
话虽这么说,却又无法排除每次都如影随形地出现的隐隐约约的疑念。莫非我在向毫无用处的东西一味倾注时间与精力不成?莫非我提着沉重的水桶马不停蹄地赶往连绵阴雨弄得大家束手无策的场所不成?难道我不应该放弃画蛇添足的努力而单纯地委身于自然的河流?冲突?冲突指什么?
换个说法。
噢——换个什么说法呢?
有了有了!
与其写这乱七八糟的文章,还不如钻回温暖的被窝想着敏手淫来得地道,不是吗?正是。
我顶顶喜欢敏臀部的曲线,喜欢她雪白雪白的头发。但她的阴毛却同白发恰成对比,乌黑乌黑,形状也无可挑剔。她那黑色小三角裤包裹的臀部也很性感。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和三角裤同样乌黑的T 字形毛丛。
但我还是别再想这个了。坚决不想。我要狠狠关上(“咔嚓”)这不着边际的性妄想,集中注意力写这篇文章。要珍惜黎明前这段宝贵时间。决定什么有效什么无效的,是别的什么地方别的什么人。而眼下我对那种人毫无兴趣,哪怕一杯麦茶分量的兴趣。
是吧?
是的。
那么,前进!
有人说把梦(不管是实际做的梦还是编造的)写进小说是危险的尝试,尽管能用语言将梦不合理的整合性加以重新构筑的仅限于有天赋的作家。对此我也不表示异议。然而我还是想在这里说梦,说我刚刚做过的梦。我要把那个梦作为关于我自身的一个事实记在这里。我只是忠于职守的一个仓库保管员,同文学性(是的)几乎无关。
说实话,迄今为止我做了好几回与此相似的梦。细节固然各所不一,场所也不一样,但模式大同小异,从梦中醒来所感觉的疼痛的质(包括深度和长度)也大体相同。那里总是反复出现一个主题,就像夜行列车总是在能见度不好的弯路前拉响汽笛。
堇 的 梦
(这部分以第三人称记述。因我觉得这样更为准确)
堇为了同很早以前死去的母亲相见而爬上长长的螺旋阶梯。母亲应该在阶梯的最顶端等她。母亲有事告诉堇。那是一个关系到堇日后生存的重大事实,堇无论如何都必须知道。而堇怕见母亲。因为从未见过死者,也不晓得母亲是怎样的人。说不定她对堇怀有敌意或恶意(由于堇无从想象的原因)。但又不能不见。对于堇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阶梯很长。怎么爬也爬不到顶。堇上气不接下气地快步爬个不止。时间不多。母亲不可能在这座建筑物里一直等下去。堇额头大汗淋漓。终于,阶梯到顶了。
阶梯顶端是个宽大的平台。正面被墙挡住,结结实实的石墙。和脸正好一般高的位置开了一个换气孔似的圆洞。洞不大,直径五十厘米左右。堇的母亲憋憋屈屈地堵在洞里,就好像被人脚朝前硬塞进去似的。堇心里明白:规定的时间过去了。
母亲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脸正对这边,仿佛要倾诉什么似的看着堇的脸。堇一眼就看出此人是自己的母亲,是她给了自己生命和肉体。但不知何故,母亲不同于全家合影里的母亲。真正的母亲又漂亮又年轻。堇心想那个人到底不是自己的真母亲,我被父亲骗了。
“妈妈!”堇果断地喊道。感觉上胸中好像开了闸门。然而在堇喊的同时,母亲简直就像被人从对面拉向巨大的真空一般缩进洞内。母亲张开嘴,向堇大声说了句什么,但由于从洞穴空隙泻出的莫名其妙的呼呼风声,话语未能传入堇的耳中。而下一瞬间母亲便被拖入洞内的黑暗,消失不见了。
回头一看,阶梯也不见了。现在四面围着石墙。曾有阶梯的地方出现一扇门,转动球形拉手往里一推,里面是空的。她位于高塔的顶尖。往下看,高得令人头晕目眩。空中有很多小飞机。飞机是单人座简易飞机,竹子和轻木料做的,谁都造得出来。座位后面有个拳头大小的引擎和螺旋桨。堇大声向眼前飞过的飞行员求救,求他们把自己救出这里,但飞行员们全然不理不踩。
堇认为谁都看不见自己是因为自己穿着这种衣服。她身穿医院里穿的通用白大褂。她脱去衣服,赤身裸体。白大褂下面什么也没穿。脱掉的大褂扔到门外。大褂宛如挣开枷锁的魂灵随风飘摇,遁往远处。同样的风抚摸她的肢体,摇颤着阴毛。不觉之间,刚才周围飞来飞去的小飞机全都化为蜻蜓。空中到处是五颜六色的蜻蜓。它们硕大的球形眼睛朝所有方向闪闪发光。振翅声如不断加大音量的收音机越来越大,不久变成难以忍受的轰鸣。堇当场蹲下,闭起眼睛,捂住耳朵。
在此醒来。
堇真真切切地记得这场梦的所有细节,甚至可以直接画下来。唯独被吸人黑洞消失的母亲的面容却怎么也无从想起。母亲口中那关键话语也消失在虚幻的空白中。堇在床上死死咬住枕头,哭了一通。
“理发匠不再挖洞”
做完这个梦,我下了一大决心。我那也算勤快的鹤嘴锄终于开始叩击坚硬的岩体,“咚!”我打算向敏明确表示我需求什么。不能让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永远继续下去。我不能像生性懦弱的理发匠那样在后院挖一个半深不浅的洞,悄声表白“敏啊,我爱你”。若那样做,我势必不断失去,所有的黎明和所有的黄昏势必一点点把我劫掠一空。我这一存在不久便将被一片片削入河流,化为“一无所有”。
事物如水晶一般透明。水晶,水晶。
我想抱敏,想被她抱。我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宝贵的东西,再无法付出什么了。现在还为时不晚。为此我必须同敏交合,必须进入她身体内侧。也想请她进入自己身体内侧,如两条贪婪的滑溜溜的蛇。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么办?
那样,我恐怕只有重新吞下事实。
“记住,人遭枪击必流血。”
必须流血。我必须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咙。
是吧?
是的。
*
这篇文章是发给自己的邮件。类似回飞镖:抛出,撕裂远处的黑暗,冷却可怜的袋鼠灵魂,不久又飞回我手中。飞回来的回飞镖已不同于抛出去的回飞镖,这点我明白。回飞镖,回飞镖。
文件2
现在是下午二时半。窗外世界如地狱一般烈日炎炎、眩目耀眼。岩石和天空和大海同样白灿灿光闪闪。观望片刻,得知三者已互相吞噬界线,整个成了一片混沌。大凡有意识的存在物都已避开凶相毕露的阳光,沉入昏昏欲睡的浓荫。甚至鸟都不飞。好在房子里凉爽宜人。敏在客厅听勃拉姆斯,身穿有细吊带的蓝色夏令长裙,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小一束。我伏案写这篇文章。
“音乐不妨碍你?”敏问。
“勃拉姆斯倒不碍事。”我这样回答。
我顺着记忆的链条,再现数日前敏在勃艮第那个村庄讲的话。并非易事。她的话时断时续、情节与时间不断交错,孰在前孰在后,孰为因孰为果,有时很难分清。当然这怪不得敏。深深埋入记忆的阴谋的锋利剃刀剜开了她的肉。随着葡萄园上方的启明星的黯然失色,生命之色从她的脸颊退去。
我说服她,让她开口。鼓励、胁迫、哄劝、夸奖、诱惑。我们喝着红葡萄酒一直讲到天明。两人手拉手寻找她记忆的轨迹,分之解之,重新构筑。问题是有的部分她横竖无从想起。一旦踏入那样的场所,她便默然陷入混乱,喝分外多的葡萄酒。危险地带。于是我们放弃进一步探索,小心翼翼离开那里,走向安全区。
说服敏讲出那段往事,起因是我注意到敏的染发。敏非常谨慎,不让周围任何人——除去极个别的例外——觉察到她染发。然而我觉察到了。毕竟长时间旅行,每天朝夕相处,迟早总要看在眼里。也可能敏无意隐瞒。倘要隐瞒,她本应再小心些才是。估计敏认为给我知道也无妨,或者希望我知道(唔,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猜测)。
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我性格如此,没办法不开门见山。有多少白发?什么时候开始染的?十四年了,她说,十四年前白得一根不剩。我问得什么病了不成,敏说不是的,是发生了一件事,致使头发全白了,一夜之间。
我求她、恳求她讲给我听。我说凡是关于你的,什么都想知道,我也毫无保留地什么都告诉你。但敏静静地摇头。迄今为止她对谁都没讲过,甚至对丈夫都没告以实情。十四年时间里她始终独自怀揣这个秘密。
但归根结蒂,我们就那件事一直谈到了天明。我说服敏:任何事情都应有讲出的时候,否则那个秘密将永远囚禁人的心。
我这么一说,敏像眺望远方风景似的看着我。她眸子里有什么浮上来,又缓缓沉下。她开口道:“跟你说,我这方面没有任何要清算的,要清算的是他们,不是我。”
我不懂敏真正的意思,遂坦率地说我不懂。
敏说:“如果我跟你说了,以后势必你我共有那件事、是吧?而我不知道这究竟对还是不对。一旦我在此揭开箱盖,你也有可能被包括其中。这难道是你所追求的?难道你想知道我无论付出多大牺牲都要忘得利利索索的东西?”
是的,我说,无论什么事,我都想与你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