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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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难以实现了;他所面对的,将是层出不穷地奔波补漏;六国合纵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只是一张需要不时修补的盾牌。
一想到这里,一种浓浓的沮丧渗透到苏秦心头。在洛阳郊野冰天雪地中构思的远大宏图,在今日六国君臣们的狗苟蝇营中,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变法不好么?强国不好么?为何这些君主权臣们就是不愿意做?真是一个天大的谜团。骤然,苏秦觉得自己疲惫极了,苍老极了,对世事无奈极了,真想躲进一个世外仙山,仔细地透彻地揣摩一番人世间的奥秘。可是,世外仙山在哪里?洛阳苏庄么?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苏庄只是一片充满了世俗渴求的故园旧土而已。两个弟弟期望着二哥将他们带上入仕的大道,让他们一展才华;大嫂期盼着他的权力万世永恒,使苏氏家族永远辉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织,可她能给苏秦的,依然是一种窒息,一种深深陷入田园泥土而不许自拔的窒息。说到底,当你褪尽身上的权力光环时,那片故园旧土给你的便只是蔑视与嘲笑,而绝不会给你一种出世的超脱。梦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国的宫廷阴谋之中,该当自由的时日,她却依旧戴着国后的桂冠,并没有远走隐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要在这个阴谋圈子中周旋下去,永远地留在燕国土地上。果真如此,苏秦的梦幻也将永远地化为乌有……
三十岁尚是处子之身的苏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有些无所措手足了。
“大人!如何睡在这里?”一个侍女惊慌地喊着。
苏秦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卧在水池畔的一张石案上,衣衫潮湿冰凉,露水珠儿尚在晨雾中晶莹生光。侍女小心翼翼地扶起苏秦:“大人,家老正在四处找你呢。”苏秦慵懒地打了个长长的响亮的哈欠,揉揉眼睛问:“有事么?”
“说是荆燕将军紧急求见。”侍女低声回答。
“荆燕?”苏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向书房而来。
随着苏秦归燕,荆燕在燕国也声名大振。大宴之时,燕易王下书封荆燕为中大夫。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武士来说,原先的千夫长已经是荆燕的最大出息了,封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无异于极身荣耀彻底改换门庭。可荆燕却红着脸对燕王说:“荆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庙堂之上,愿终生为武安君属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显示用贤气度,倒也着实劝说了几句,期望他接受王封。可荆燕却只是红着脸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燕易王扫兴又无奈,只好褒奖几句作罢。苏秦也颇为困惑,趁席间如厕,于无人处询问缘故,荆燕却只木讷道:“心智浅薄,当不得大命。”见荆燕不愿多说而又绝无更改的样子,苏秦也没有多问。大宴未完,荆燕南下大梁联络去了,如何恁快便回来了?
荆燕正在书房外焦急地徘徊,见苏秦衣衫不整长发散乱满脸青灰地匆匆走来,不禁迎上前去惊讶问道:“大哥如何这般模样?”苏秦摆摆手道:“无妨,酒多了而已,出事了?”荆燕低声急迫道:“斥候急报:张仪出使楚国!我怕你有新谋划,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张我立即出发。”苏秦沉默着没有说话,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厅稍待片时,此事容我仔细想想。家老,给将军上茶。”说完大步进了书房。
一个时辰后,苏秦走出书房,手中拿着四个铜管道:“荆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骑士,将这四份书简分送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三日后你随我南下,你来准备细务,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大哥放心,你尽管办事,我这便去。”荆燕将铜管插入腰间皮袋,大步出门去了。
苏秦觉得有些困倦,来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顿时清爽。这是他在郊野苦读时形成的习惯,夏日在冰凉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滚儿,那冰凉的气息直渗心脾,消解困顿最为有效。冷水浴完毕,他又匆匆地吃了一鼎肉汁面饼,便乘坐一辆四面垂帘的辎车直出蓟城北门。到得郊野无人处,换上一匹青灰色阴山骏马,苏秦直向大山深处飞驰而去。
三月的燕山,苍黄夹着青绿,莽莽苍苍地横亘在面前,数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来到一条清波滚滚的河边,苏秦一番打量,脚下一磕,骏马沿着河道直向那道最为低缓平庸的山谷驰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转为东西向,苏秦左手马缰轻抖,进入了西面的山谷。大约走得三五里,山谷渐行渐窄,身上却觉得越来越热,燕山特有的那种饱满浩荡而略带寒意的春风,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和煦温暖的习习谷风。面前奇峰高耸入云,地上柔柔绿草如茵,满山林木苍翠葱郁,与山外直是两重天地。
苏秦驻马张望一番,觉得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断难想到,当真是平中隐奇。突然,他听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隆隆之声,走马循着隆隆声深入山谷,大约里许,迎面一道大瀑布从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飞珠溅玉,水雾中断断续续地闪烁出不断变幻的彩虹。抬眼四望:瀑布正在山谷尽头,两边奇峰对峙,中间谷地只能可可地容下这片碧绿的深潭;潭边谷地生满了野花野草,层层叠叠交相纠结,却叫不上名字。鸟鸣虽湮没在隆隆瀑布声中,但那些灵动出没于花间草丛树梢的五彩身影,却实实在在的是生机盎然。
“天泉谷?好个所在!”苏秦大伸腰身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觉得身上酥软了一般。静了静神,他从长衫衬袋里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陶埙吹了起来。这是洛阳人烙在心头的踏青民谣,在《诗》中便是《王风》中的《黍离》,是周人在东迁洛阳时西望镐京废墟,对部族衰落的迷茫与叹息。这首歌儿,在中原战国也许已经被人遗忘了,但洛阳王城的子民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随着悠扬沉郁的埙音,谷中突然飘出了悠长的歌声: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
歌声苍凉肃穆,正是《黍离》的老词,那种滞涩的唱法,那种独特的招魂般的呼唤,不是周人决然不能唱出。
“燕姬——你在哪里?”
“右首看——”
苏秦转身,朦胧看见了山花烂漫的山腰中随风飘展的一点雪白。虽然目力不佳,他也断定那是燕姬无疑,打马一鞭,骏马长嘶间箭一般向东边山峰冲来。
“季子!我来了——”山腰一阵清亮的笑声,一个绿衣白纱的身影轻盈地从山上飘了下来,堪堪地落在了马背之上。一阵丰满柔软的馨香与温暖顿时从背后包围了苏秦,淹没了苏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受,闪电般袭击了他,使他差点儿跌下马来。猛然,他一把将那丰满柔软的绿裙白纱揽了过来,紧紧地箍在怀中,一阵急促的喘息,两个灼热的躯体在马背上重叠了,融化了……
“真是一头饿狼。”花草丛中,燕姬摩挲着苏秦的脸颊。
“中山狼!”一阵大笑,苏秦又将燕姬拉进了怀中。她满脸红潮地喘息着,紧紧抱住了津津冒汗黝黑闪亮的结实身躯,任那令人如醉如痴的潮水裹挟着腾腾热汗,恣意地向她冲击,在她晶莹丰满的身体里尽情翻涌。她仿佛变成了一叶轻舟在波峰浪谷中出没,又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飘荡,悠上巅峰,飘下深谷,湮没在无边的深深的愉悦里。她尽情地叫喊着呼唤着寻觅着,却又更深更深地湮没了自己……
阳光徜徉到山顶的时候,燕姬醒了。她没有惊动苏秦,到山根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坐在他身旁,静静地端详着守候着,一任那一抹晚霞从山顶褪去。终于,苏秦睁开了眼睛:“噫!天黑了?”燕姬亲昵地笑着在他脸颊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苏秦霍然坐起摇摇头笑道:“从来没有如此酣睡过,冷水冲冲,三日三夜也没事。”燕姬咯咯笑道:“真是头中山狼呢。看那边,山根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水,只怕有点儿凉呢。”
“越凉越好。”苏秦走了过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凉的山溪哗哗流过自己。
“夜来何处啊?山洞?谷地?”燕姬坐在溪边大石上笑吟吟地喊着。
“都是仙境。”苏秦仰面朝天躺在水流中,快乐地高声答着。
燕姬笑着站了起来,打开她的随身皮囊,支开了一顶白色小帐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此时,一轮明月爬上山顶,峡谷的一线天空碧蓝如洗,花草的淡香和着瀑布激扬的水雾,混成清新纯馥的气息弥漫在谷中,隐隐水声传来,倍显出一种无边的静谧。苏秦出了山溪,只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轻松舒畅,情不自禁地对着天中明月高声吟哦:“谁谓河广?一苇航之。谁谓天高?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天高?暮暮朝朝——”
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这首《河广》还真是深远了许多。”
《河广》原是宋国流浪者的思乡歌谣。苏秦心思潮涌,将“谁谓宋远”一句,改成了“谁谓天高”,意境便大为深远起来——谁说大河宽广?一苇扁舟便可渡过。谁说上天高远,踮起脚来便可相望。谁说大河不宽广?一苇小舟不容逾越。谁说上天不高远?暮暮朝朝也走不到。
苏秦喟然一叹:“今日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
“你呀,先来吃喝了。”燕姬笑道,“只要想走,又岂怕暮暮朝朝?”
“说得好!”苏秦大笑一阵,猛然闻见一股奇特的酒肉香气飘来,驱前几步,见篝火铁架上烤着一只红得流油的山鸡,旁边摆着一坛已经启封的兰陵酒与两只陶碗,不禁大喜过望,“噫!如何有酒肉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齐备呢,回头细说。来,先共饮一碗。”“且慢。”苏秦端起陶碗笑道,“总该有个说辞也。”
“今日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魂魄绕子衿,来生亦相将!”
两碗相撞,两人一饮而尽。燕姬的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顾不上擦拭,拿下铁架上红亮的山鸡用短剑剖开,递给苏秦一只硕大的鸡腿。苏秦一手接过,另一手却轻轻抹去了她脸颊的泪痕。“季子……”燕姬一阵颤抖,连忙背过了脸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涌的泪水,回过头来又是灿烂的笑容。苏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块一块地将山鸡递到他手上,自己却始终只是默默地凝望着。
“完了?呀!你如何一点儿没吃?”苏秦惊讶地摊着两只油手叫了起来。
燕姬“噗”地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来,洗洗手擦擦脸。”说着从身后扯过一个皮囊解开,倒水教苏秦洗手擦脸。收拾完毕,两人默默相望,一时无话。良久,燕姬低声道:“几多时日?”
“还有十二个时辰……”
“还来得及。看看我的住处吧。”
“燕姬,你要在燕国永远住下去?”
燕姬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天地虽大,何处可容我身?我的梦想,一半已经破灭了。剩下的一半,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燕姬不能嫁给你,不能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你不能娶我,不能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夫。可上苍偏偏教我们相遇,教我们相知,教我们相爱。你说,我们又能如何?纵然无视礼法王权,可你还有刚刚开始的功业,那是你终生的宏图,我们没有毁灭它的权力……”
心中一阵大痛,苏秦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那几乎要喷发出来的呐喊,不能!他不能给燕姬留下太过猛烈的伤痛。沉默良久,苏秦渐渐和缓过来,拨弄着篝火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处境。”
“季子,我是万无一失的。对付宫廷权谋,自保还是有余的。”燕姬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秦,“倒是你,太执著,看重建功立业,忽视权谋斡旋,我真担心你呢。”
“我有预感:六国合纵的真正目标,已经不可能达到了。目下我只有一个愿望:促成六国联军,与秦国大打一仗,使秦数年内不敢东出函谷关。以铁一般的事实说话:合纵抗秦,能够为中原六国争取时日。白白挥霍浴血争来的时日,那是六国自取灭亡!真的,我不想将遗恨留给自己……”一阵粗重的喘息过后,苏秦慨然笑道,“这个愿望一成,我便与你隐匿山野,做世外仙人。六国自顾不暇,那时谁来管一个逃匿了的苏秦?谁来管一个早已消失的国后?”
“季子!”燕姬猛然扑到苏秦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山月已到中天,那堆明亮的篝火渐渐地熄灭了。
第九章纵横初局(2)
二、怪诞说辞竟稳住了楚国
春申君比谁都焦急,天天以狩猎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苏秦的消息。
眼看张仪在挥洒谈笑间颠倒了楚国格局,新锐人士都有些蒙了,人心惶惶,心思灵动者已经开始悄悄向昭雎一边靠拢了。连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热门人物,昔日的新锐们纷纷凑上去小心翼翼地逢迎,求一个穿针引线的门路。若秦国一旦将房陵之地交还于楚国,楚国正式退出六国合纵,楚国变法岂不眼睁睁地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无所适从了。对张仪这个人,他实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应对办法。张仪入楚,春申君与屈原事先都知道,可并没有在意,其中原由在于:昭雎是张仪的大仇人,张仪一定会借着秦国强大的威慑力,逼迫楚王杀掉昭雎;昭雎则一定会全力周旋反击,无论结果如何,昭雎的势力都会削弱,楚王都会重新倚重新锐人士。他们认定:入楚对张仪是个泥潭,对昭雎是场动难,对他们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与屈原,那时都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作壁上观”四个字。
谁能料到,张仪静悄悄地住在驿馆,竟能与昭雎化敌为友;竟能渗透宫闱与郑袖结盟;竟能使楚怀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遗命于不顾而与虎谋皮。等到春申君与屈原挺身而出,血谏抗争的时候,惜乎大错铸定,为时已晚了。对如此一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诡谲莫测之士,屈原也是束手无策,只是反复念叨:“一定要等苏秦,此人非苏秦不是对手,一定要等。”
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