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3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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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住了白起,同时向后排将士一挥手:“诸位将士,劳苦功高。”将士们轰然齐声:“秦王万岁!”秦昭王向身后长史一挥手:“赐诸位将士陈年王酒,人各三爵!”白起一声令下:“间隔三尺,散开受赏。”
只听刷刷刷三声,这个纵百横十的小阵形整齐划一地均匀散开,不多不少恰恰分布在甬道中心。仅此一个简单动作,便引来亭下朝臣一片赞叹。班师赐酒本是古老的传统,繁简程度则是各国不同。秦国朝野素无虚礼,秦王一发令,朝中百余名大臣从亭下鱼贯进入仪仗甬道,两百多名捧着铜盘大爵的侍女也随着大臣队伍飘然飞出,分两排川流不息地轮换上酒。秦昭王双手接过侍女捧来的酒爵,对着白起深深一躬:“大秦长城便是将军,本王代太后、代朝野臣民谢过将军,将军请干此爵!”白起一身软甲,连忙一个深躬:“白起谢过太后,谢过我王。”接过大爵一饮而尽,如此三爵,片刻未歇。
秦王对白起赐酒完毕,大臣们立即开始对散开的将士赐酒。秦军军法极严,军营严格禁酒,等闲将士只有在战胜之后痛饮一回,经常是半年几个月不沾酒,如今大功归来,国王大臣亲赐王酒,谁个不是心旌摇动?一班酒量小的士兵与卒长、什长、百夫长们三爵下肚,已是面红耳热,有几个眼看摇摇晃晃要栽倒了。
旁边魏冄心明眼亮,立即高声下令:“一班侍女,即刻将眩晕将士扶上辎车。”侍女们愣怔犹疑,目光一齐瞄向秦王。魏冄勃然大怒,拔剑大喝:“他们都是杀敌猛士浴血沙场,尔等有何不堪!”秦昭王目光一闪厉声道:“丞相敬重将士,尔等立即奉命!”侍女们大骇,齐齐一声:“谨遵丞相令!”立即两人一组,将发晕的将士们扶上了亭外一排垂帘的辎车。魏冄哈哈大笑:“这便是了,不敬耕战之士,岂有秦国天下!”笑罢径自举起一爵对整齐肃立的将士们一挥手,“今日谁个醉倒,都是老夫兜着。来,老夫敬后生们一爵,干!”当即汩汩饮干。秦军将士本来就从鲜香的酱肉、新鲜的军粮以及源源不断的兵器衣甲等细节中,心感了这个丞相对大军的垂爱,军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丞相催粮”故事,今日亲见魏冄,觉得这个丞相大有军旅粗豪之风,本能地敬慕喜欢。如今见丞相敬酒,刷地挺身,高喊一声:“丞相万岁!”一齐饮尽。
秦昭王拊掌笑道:“好!郊迎礼罢,将士们回王宫大宴。”说罢挽起了白起胳膊,“来,你我同车入城。”白起见国君一副不由分说的样子,自觉此时辞谢大是扫兴,无可奈何地被秦王牵着手上了宽敞的王车,在夹道国人的欢呼声中辚辚进入了咸阳。
这日晚上,咸阳宫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夜宴。众将士入席,司礼大臣将白起领到了秦昭王与宣太后中间的座案前。白起大是惶恐,向宣太后深深一躬:“率军杀敌,将军天职。臣虽有微功,却不敢与国君太后并席。”宣太后笑道:“白起啊,老秦人没那么多讲究,说话方便而已,拘泥个甚来?”旁边魏冄呵呵笑了:“将军有所不知,太后最是挂念你了,想与你多说话。来,你坐我这里,我坐到右手去。”说罢站起身来将白起拉过来坐在宣太后左下首席,自己却大步走到秦昭王右下本当是今日白起的坐席上。白起仍是一脸通红,却是不好再说,只好入座。
宣太后低声笑道:“白起啊,秦王想封你大良造爵位、上将军职位,我看也是好事。”
显然,这是宣太后事先通气,怕白起到时再行推辞反为不美。此时,白起只要说一声“谢过太后”,大良造上将军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可白起却很是不安,拱手慨然道:“一战之功居此高位,于军中不利,恳望太后见谅。”宣太后笑道:“好,我知道了。”说罢看着三尺之外的秦昭王一拍手,“开宴了。”秦昭王点点头,对司礼大臣下令:“开宴。”
司礼大臣站在六尺高的王阶上高亢宣呼:“庆功王宴开始,钟鼓乐舞起——”
秦人礼仪素来简约,进入战国以来,大型庆典从来没有以乐舞开场的。但这次河外大捷是新生代第一次大胜,委实不同寻常。宣太后、魏冄与秦昭王都是激赏之至,于是有了这次前所未有的钟鼓乐舞庆典。虽则如此,这钟鼓却不是中原宴会乐舞的编钟小鼓,而是咸阳宫钟楼鼓楼的大钟大鼓。但听大殿号令一出,“钟鼓乐舞起”的声音便在一排长长的传声内侍的高亢声音中直传咸阳宫门。殿外广场的大钟大鼓顿时遥遥如春雷滚来,跟着是咸阳四门城楼的钟鼓声大作,整个咸阳国人都在呐喊:“河外大捷——大秦万岁——”大殿中虽是一片肃然,但闻这仿佛来自天外的连绵声浪,人人感奋不已,白起与千余名将士不禁齐齐地一声呐喊:“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钟鼓方落,乐声大起。一群麻衣布裙手挽桑篮的少女轻盈地飘进了大殿中央的红毡之上,悠悠散开,提篮起舞,唱起了秦军人人熟悉如军歌一般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一起,将士们热泪盈眶。这首歌唱的是壮士同心的坚贞友情——不要说没有衣裳,我与你同穿一件布袍;国家要兴兵打仗,磨砺我的矛戈,与你同仇上战场!每当战阵沉寂,每当晚操结束,每当炊烟升起,军营里都会响起这慷慨雄壮的歌声。往往是你对着我唱我对着你唱,这一营对着那一营唱那一营对着这一营唱,歌声将整个军营燃烧起来。将士们之间的些小嫌隙,便在这浴血同心的雄壮歌声中冰消瓦解了。如今,这首歌骤然由女子唱来,激越婉转坚贞悲怆,生发出一股浓烈的与意中人同生共死的情怀,将士们如何不怦然心动?一时间,殿中将士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有几个士兵在歌声中失声痛哭。
歌声沉寂了,士兵的啜泣之声收煞不住清晰可闻。宣太后缓缓地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莹莹的泪光,走到伏案哭泣的几个士兵身边笑道:“后生啊,抬起头来,你等会有个可心姑娘的。”说着转身对着黑压压一片有功将士招了招手,“你等,都不要担心。秦王,是不会教功臣猛士做凄凉孤身汉子的。国府这便下书:凡从军丁壮无意中女人者,各县府务须着意撮合,使青壮将士有妻室家园,老来有桑麻之乐,人人有大秦之后!哪个县但有鳏孤将士,县令当即罢黜问罪!”
“太后万岁!”宣太后话音落点,千余名将士可着嗓子吼了一声。
“你等高兴就好。”宣太后骤然收敛笑容,“我只一句话:大秦国不能使将士寒心,谁使将士寒心,我第一个饶他不得!”又是悠然绽开了笑容,“好了,听秦王对你等的封赏了。”
司礼大臣一声高呼:“宣封赏王书——”
王书是由长史宣读的,首封白起少上造爵位并晋升国尉,蒙骜晋升五大夫爵领前军主将,王陵、王龁等一班大将各晋爵两到三级,千夫长以下的有功将佐与士兵爵位晋升最多,大体上每斩首三级便是一级爵位,军中实际职位却都是只晋升一级。有几个千夫长的爵位几乎比王陵等大将爵位只差了两级而已。
商鞅当初颁布的《军功律》规定:士兵斩首一级,晋爵一级;百夫长以上头目,斩首不计功,而以所辖之旅斩首总数论功。随着秦国的强大,军力的增强以及仗越打越大,这种军功晋爵令不得不发生变化,虽则依然是有功必赏,但大体却变成了每斩首三五级赐爵一级。军中将士自然是人人知道这种变化,但依然是求战立功心切。根本处在于:秦法公正,没有身世歧视,即或是穷困的山乡子弟,几次杀敌立功便是显赫爵位。纵然是权臣王族子弟,没有军功,照样是老卒一个。如此法令,谁个不是奋勇争先?
今日封赏王书一读完,将士们却没有欢呼,都肃然挺身立在当殿,没有一个人说话。宣太后目光一闪笑道:“看看,脸都黑着,爵位低么?有话说出来,我替尔等做主。”
“禀报太后!”心直口快的王龁一拱手,“跟着白起打仗痛快,军中将士共请白起为上将军。”话音一落,全体轰然一声:“我等共请,白起为上将军!”
“我说呢,”宣太后笑得分外响亮,“我看这事教丞相说说,你等可信得他?”
“信得丞相!”将士们齐齐一声。
魏冄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我来说说。这事秦王、太后可不能背黑锅!原本拟定的王书,白起爵封大良造,晋职上将军。可白起有个老毛病,你等难道不知?他是头犟牛,偏要一级一级来,要与尔等共进退。老夫寻思也有道理,说服秦王、太后,教他做了国尉。白起,你再说说。”
白起红着脸站了起来:“诸位将士,不要再说此事了。爵位官职,我等热血男儿计较么?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忘记了?”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将士们一声齐吼。
“我还要说一句。”宣太后笑着,“白起虽则是国尉,但却是常驻军中的国尉。国尉府那一摊子兵政,由丞相府兼理了。如何啊?”
“谢过太后!谢过秦王!谢过丞相!”将士们终是高兴地道谢三声,算是一并了结。
一场盛宴直到三更方才结束。白起正要与将士们一起离开,宣太后却招招手:“白起,你来。”白起紧走两步:“请太后吩咐。”宣太后低声笑道:“哪来恁多吩咐了?你呀,该回去看看老师了。听说他老人家病了,还不轻。”白起顿时心中一沉,愣怔片刻道:“谢过太后,白起连夜回郿县。”宣太后关切道:“放心去,有大事郿县令会去找你。”白起一拱手道:“臣告辞。”匆匆去了。宣太后看着白起背影,轻声对旁边的泾阳君嬴显道:“你带几个人到郿县去,暗暗保护白起,万一有丧事,立即回报。”嬴显“嗨”地答应一声,也是大步匆匆地去了。
对几员大将匆匆叮嘱几句,三更尾四更头上,白起一马飞出了咸阳西门。
第四章鏖兵中原(6)
六、苍苍五丈塬师徒夜谈兵
秋夜的下弦月细瘦清冷,渭水岸边的秦川官道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急骤的马蹄声越过一队又一队或走或停的商旅风灯,一路洒向西南。过了斄县斄县,战国秦县,大体是今日关中武功县地区;太一山,陕西太白山的古称。,便是郿县了。虽然是霜重雾浓,白起却分明看见了太一山洁白的峰头,看见了渭水南岸那道苍翠的山塬。太一者,北极大星也。一山而冠“太一”之名,足见此山在周秦两代的神圣。
白起生在郿县一个不寻常的村庄,这个村叫太白里。太白者,西方金星也,因其“晨见东方,昏见西方”,因此有了两个别称:早晨叫启明星,黄昏叫太白星。在阴阳家星相家的眼里,太白星还是与东方青龙相对的白虎,谓为兵戈之星,或寓意名将,或寓意兵灾,总之是与兵家武运有关。但是,这个太白里却不是因了太白星而得名,而因为它是郿县白氏部族第一大村,时人便呼之为“太白”。商鞅变法时厘定里名,确定保甲连坐法令,“太白”便成为这个白氏第一大里乐于接受的正式名讳。
战国之世,郿县号称“秦国第一县”,当真是威名赫赫。说到根本,是因了郿县是老秦部族的聚居县,是秦国最大的兵源地。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了郿县有“孟西白”三大部族。这“孟西白”是秦穆公成就霸业的三个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这三将浴血同心情谊笃厚,秦穆公之后,三族后裔总是比邻而居,两百多年下来,渐渐占据了大半个郿县。三族都是勤耕善战的大族,历来是贵族布衣之乡,秦国骑士的渊薮。商鞅变法之后,废除隶农井田,举国民众皆成“国人”,孟西白三族的骑士特权与优先论功特权一朝消失,成了与国人同等耕战的寻常老秦人。这时候,孟族与西乞族却因不善农耕而渐渐衰落,白氏部族农战皆精,渐渐地成了郿县第一大族孟西白故事,参见本书第一部《黑色裂变》。。
但是,白起对白氏部族,对太白里,却没有多少记忆。刚一生下来,白起便没有父母,叔叔也从来不对他说父母事。在白起五六岁的时日,叔叔白山将他送到了太一山一个隐居名士那里做了学生。十年后,白起回到了太白里,叔叔已经在秦军中做了前军主将,派人来接他到军中去。少年白起拒绝了,他在村边搭了个茅草屋,做了里上输送军粮的脚力。半年后县府征兵,白起立即应征从军。接兵校武的时候,白起的体魄与剑器格斗令接兵千夫长大为惊讶,立即委任白起做了新兵头目。
离开太白里的时候,白起没有丝毫留恋,到了军中也是从来不说家事身世。要不是白山在巡视军营中偶然遇到了白起,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找这个叔叔。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叔叔白山第一次对他说了父母的故事。
白起的父亲叫白垣,行六,村人呼为“白六”。在商君变法刚开始的时日,白六在缴粮时被少不更事的太子杀死了。白六的新婚妻子生下白起后,也在夫君的墓前撞碑自杀了。老族长与族老们商议,都说这个遗腹子生就异相大有出息,教叔叔白山抚养白起,全族共担白山一家的赋税劳役。白山寻思自己养而不能教,便一门心思地访查高明,最后终于是在太一山中找见了那个隐居的武士。白山将自己的家产全部卖给了孟族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一口袋秦半两悄悄地放在了隐士门外,只给年青的妻子留下了两间房屋十亩桑田,便去从军了。
除了这个白氏姓氏,白起对郿县对太白里对白氏对家族,几乎都是淡淡漠漠。童年少年唯一铭刻在他心头的,只有老师,只有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师妹。白起进太一山的时日,老师还是一个坚实厚重而又洒脱不羁的中年隐者,那种强健与力量,简直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老师带白起到太一山主峰习练攀岩术。白起左手一铁钩右手一短剑前行攀升,目标是那终年积雪的插天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