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3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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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纵然功败垂成,嬴稷无怨无悔!”
范雎肃然便是一个长躬:“秦王明断如斯,大事若败,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之谋划,秦昭王立即颁布了一道诏书:拜张禄为客卿,受中大夫爵禄,暂署国正监,查究权臣不法情事。这一番安排却是大有讲究:秦法要害之一,便是无功不得受爵任官。客卿为外来名士之虚职,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领事之后的功过而论,所以客卿之职不会引起任何波澜。中大夫爵禄,只是一个临时待遇,更不会引人注目。暂署国正监,却是给了范雎一个大大的实权。国正监在秦国乃是职掌监察的大臣,几可无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后,国正监一直空缺,对大臣的查究弹劾便由该署属官禀报丞相府直接指派属员处置,实际便是穰侯魏冄兼领监察大权。范雎领国正监,便可以查究不法之名进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权臣不法情事”,则是向朝野宣示一种态势:秦王要依法整肃国政了,重在整治权臣不法,而不是举朝动荡。
便是如此一个绝非显赫的职位,范雎立即开始了环环紧扣的铺排。
第一步,范雎径直拜会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宫东南一条最是寻常不过的街巷。不算宽阔也不算窄小,不当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国人坊区与王宫官署街区之间,门前长街常有市人车马络绎不绝,谁也不因为这里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门前的车马场很小,车马也很少,六开间门厅虽然宽阔雄峻,但却只站了四名甲士,便顿时显得空旷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寻常人等很难相信这便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当单马轺车孤零零停在小小车马场时,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确凿无误地证实了,他对白起的揣摩没有错。
走进这座外表极其寻常的府邸,范雎却又被一种奇特的风貌深深震撼了。
跨过门厅,迎面便是一座高大的蓝田白玉影壁,中间交叉镶进了一张秦军铁盾与一口重型长剑,白石黑铁,简洁威猛得令人心头一震。绕过影壁便是宽敞简朴的庭院,一色青石条铺地,无石无水无竹无草,只有北面六级台阶上的八开间正厅威严如同庙宇般矗立着,门额正中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秦军幕府,门廊下两排长矛甲士挺身肃立如同石俑,竟是比伏地大门的卫士多了几倍!绕过幕府正厅便是第二进,面前却是空荡荡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树全无,俨然一个小小校军场。庭院东侧是六排兵器架,分别挂着赵、齐、魏、楚、燕、韩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满荡荡一无空隙。兵器架后便是两排长长的石条凳。西侧是一长排无字兵器架。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桩,桩上挂着一幅黑色精铁甲胄。
“足下何人?”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范雎蓦然回身,便见一人从“校军场”北面石墙中间的一道石门中走出,一身本色苎麻布衣,腰勒大板牛皮带,无发光头锐利得像一支长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肃杀便在这冰冷生硬的庭院中弥漫开来。
“客卿国正监张禄,参见武安君。”范雎立即便是一躬。
“国正监却有何事?”白起没有还礼,只冷冰冰一句问话。
“奉秦王之命,受弹劾之书,查阏与战败之情。”
“既是国事,请入正厅说话。”白起一摆手,便径自穿过“校军场”向幕府大厅去了。范雎也不说话,只跟着进了厅堂。
这幕府正厅却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长案,仿佛进了一个冰冷的石窟。青石长案后的大墙上是一面可墙大的“秦”字中军大旗,硕大的青铜旗枪熠熠生光。对面大墙上则是一幅极大的羊皮大图——天下军争图。旗下一座剑架,横置着一口秦王金鞘镇秦剑。右侧墙下一方石案,台面铜架上插着一面黑色金丝边令旗,旁置大铜匣上有两个红色大字——兵符。左侧墙下是一排书架,摆满了各式成卷的黄旧竹简。
“武安君大有武道气象,在下钦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便是一声由衷赞叹。
“请入座。”白起一指帅案西侧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对面的偏案,便是一脸冷漠地看着范雎,静候他发问。
范雎微笑中却是突兀一问:“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厅堂,但言国事,恕白起无可奉告。”
虽依旧冷漠,范雎却分明看见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闪烁,便从容笑道:“有朝臣上书弹劾:武安君轻发阏与之战,而致秦军大败,武安君却做何说?”
白起骤然一阵愣怔,却又是冷冰冰道:“如此责难,夫复何言?”
范雎也是正色凛然:“同有朝臣上书:穰侯两次轻启战端,阏与之战丧师八万,纲寿之战丧师三万寸土未得,实为大秦百年未见之国耻,当依法治罪。武安君职掌兵权武事,纵未统兵出战,亦当有所预闻,却做何等解说?”
白起默然良久,便是一声叹息:“天意也!白起何说?若秦王认同此说,白起领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肃然道,“秦为法治之邦。法不阿贵,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虽则与穰侯笃厚,然岂能以私情乱法,致使新法毁于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禀性刚正而洁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则,君私情太重,私义过甚,明知两战不可而不据理力争,却只保得一己‘不为错战’之名也!事后依法查究,君又宁替他人背负罪责而不思法度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乱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国岂有护法之忠烈?秦法岂能绵延相续?在下虽职微言轻,然职责所在,却为武安君汗颜也!”
这番话却是正气凛然一击而中要害,白起顿时面色胀红。自入军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将军武安君高位,白起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过。白起坦荡刚直,虽则在战场机谋百出无可匹敌,然在朝局官场却是拙于应对。兵家之事,白起历来傲视当世,不屑与任何人比肩,也从来以为,兵家耻辱永远都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然则目下这位张禄说得恰恰却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错失,且牵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竟是无法辩驳。细细想来,这个国正监说得全然在理,护法护国,便得如商君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若自己一般,对穰侯轻启战端有异议,便只是称病不帅,对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异议,便只是婉言辞谢实封,仅此而已,委实令人汗颜!
心念及此,白起肃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力挽狂澜,铁心护法!”
“护法护国,白起义不容辞也。”白起目光一闪,大手轻叩着青石大案,“然则整肃朝局回归法治,须得秦王定夺,而后统为谋划方可为之。”
“秦王密诏在此。武安君奉诏。”范雎利落脱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剥下苎麻夹袍,显出贴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掳下短布衣翻过,便见赫然三排暗红色大字——国正监奉本王诏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处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为大将,日每处置机密,又曾亲历秦武王卒死之动荡危局,对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与王室种种密诏方式自是了如指掌,一见密诏便知是秦昭王手书,立即明白了面前这个破相客卿必是一个神奇人物,事先与秦王必定已经谋划妥当了。骤然之间,白起几个月以来的郁闷一扫而去,便是肃然一拜:“白起谨受命!”双手接过血诏便霍然起身,“先生但谋,白起但做便是!”
就这样,范雎与白起派出的中军司马一道,当天夜里便对咸阳城防做了一番大调换:原驻咸阳城内的两步军连夜开出,移驻章台宫外围营地;天亮之前,蒙骜率领的蓝田大营三万主力步骑已经开到,南门渭桥外驻扎一万铁骑,两万精锐步军入城;城内要津、权臣府邸以及官署护卫,全数由蒙骜统辖!与此同时,白起密令大将王陵统率蓝田大营驻军,非国君诏书兵符俱来,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班师大军但入大营,立即回归原定部属,不得擅出。范雎则进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败与秦王重整法制的诏令,稳定了一班被“四贵”长期冷落的元老大臣。与此同时,范雎又以咸阳内史名义在城中张挂告示,晓谕国人并山东商旅毋以咸阳换防而生恐慌,秦国大势稳定法制岿然,国人各安生计便是。如此这般,及至魏冄班师之日,咸阳城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见事极快,一俟魏冄进入咸阳府邸,便立即再度拜会武安君白起,请白起闭门称病谢绝一切拜访。白起原本已经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撑秦王整肃朝局法制的准备,范雎一说,竟是大觉突兀,不禁脸色便是一沉,国正监此话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赞同,然却并非奉命强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便是。”
“先生言犹未尽,明说便了。”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与太后、穰侯情非寻常。”范雎却是真诚坦然,“太后呵护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撑武安君堪称不遗余力。惟其如此,武安君对穰侯退让,秦王不以为非,反赞武安君有名士之风。今武安君以大义为重,底定秦国大局,秦王已是深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笃厚重交,若穰侯亲来或密使前来,非但左右为难,且徒引日后事端。与其如此,何如继续称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体谅。”
白起默然,良久一声喟叹:“知我者,秦王也。”
“再则,在下以为:武安君不善人际之纵横捭阖,但有一举错失,穰侯四贵便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届时非但武安君大节有损,更有甚者,大秦失却战神长城,岂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便了。”
“谢过武安君。”范雎一个长躬,“但有上将军坐镇,破面之事,我这客卿来做!”
范雎轺车尚未驶出车马场,便听隆隆声响,身后武安君府邸的大门已经关闭了。范雎心下一阵轻松,便对驭手一声吩咐:“去蒙骜幕府。”驭手马缰一抖,轺车便在积雪中无声地驶上了长街。
便在轺车堪堪拐过一个街角时,一团白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骤然凌空飞来!一声短促的闷嚎,武士驭手已经横身倒卧在了车辕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紧张思绪之中,闻声便是一个激灵,不及思索便是缩身一滚,尚未滚出车厢,肩上便被快如闪电般的长剑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长剑已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压来。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却闻一声大吼,一个黑影骤然从街角滚了过来,抱住了白影便在雪地上翻滚起来。范雎挣扎站起,扶着轺车便是嘶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两声方落,便闻定街甲士的沉重脚步如隆隆沉雷般碾来。然则便在此时,却又闻一声闷嚎,那道白影竟是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壮士!”范雎扑上去便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竟笑着哭了。
“郑安平?”范雎不及细想便是一声大叫,“快!抬进幕府疗伤!”
蒙骜已经闻警而来,立即吩咐军士将范雎二人抬进幕府救治。军中医官一番忙碌,两人的伤口终于是包扎停当了。范雎的肩头剑伤距离脖颈要害仅仅只有三四寸,蒙骜看得惊悚不已,立即派飞书急报秦昭王。未及半个时辰,秦昭王便颁下紧急诏令:着蒙骜立即调拨两个百人铁骑队护卫国正监府邸,并遴选四名铁鹰剑士做随身护卫!此等诏令在秦国当真是史无前例,蒙骜骤然明白了这个国正监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分量,立即遴选军士组成卫队,亲自护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虽则带伤,范雎却毫无疲惰之像,先将突兀到来的郑安平安置到一间隐秘居室疗伤,而后立即便进了书房,灯光竟一直亮到次日拂晓。午后大雪稍停,范雎轺车便在两百铁骑簇拥下隆隆开到了穰侯府邸。
夜来被甲士逼回,魏冄便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干员乔装成山东士子密访白起。谁知武安君府邸却是所有门户禁闭,护卫千长只说武安君患有恶疾,太医奉秦王诏令刻刻侍奉,谢绝见客。干员回报,魏冄顿时便颓然软在了坐榻上。目下之势,惟白起有实力扭转危局,以白起之绝世威望,纵是不出来为他强硬说话,只要不偏不倚,他魏冄也不会有灭顶之灾。然则看咸阳主力大军密布要津的阵势,若无白起之号令,数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成功换防?骤然之间,魏冄感到了深深地懊悔。他对白起竟是看得走眼了。阏与之战分明是自己主谋施行,八万秦军主力无一生还,爱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愤懑,宣太后为此羞愧自裁,自己却连自请贬黜的姿态也没有,更没对白起与将士们坦诚请罪;偶然说起,便是哈哈大笑,战阵搏杀,何无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岂不寒心?封地制由虚改实,原本是国之大计,他却只与“三君”商议而置白起与不顾;白起不领实封,他竟也没有在意,只将这番举动看作白起无功不受赏的一贯秉性;纲寿之战白起拒绝统兵出征,他非但没有力邀,反倒窃喜自己有了亲自统兵大战的机会,不想却恰恰遇到个六年抗燕的田单,又是三万主力战死;当此之时,以白起之厚重刚烈,何能对自己还存着往昔那份敬重?说到底,自己是将白起看作了一个只知道打仗的“兵痴”,以为官场朝局之事,白起想当然便是以自己马首是瞻了;毕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内心深处也还与白起有着隐隐一丝隔膜,而将出自楚国的“三君”自然视为血肉铁心,魏冄啊魏冄,你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嘘感喟之时,泾阳君差人急报:刺杀张禄未遂,请穰侯急谋新策!
“天意也!”魏冄长叹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
范雎马队隆隆到得府车马场时,宏阔雄峻如城堡般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间竟是分外的萧瑟落寞,广场没有车马如流,门厅没有甲士斧钺,只两侧偏门站着两个霜打了一般的老仆,当真是门可罗雀了。当先吏员一声高喝:“秦王诏书到——!”足足过了半顿饭辰光,两丈余高的铜钉大门才轰隆隆打开。
与所有权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冄是开府丞相,府邸便是丞相总理国政的官署,气势便大是不同。在两个铁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