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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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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向俊朗少年点点头:“走了。”说着向卫鞅白雪摇摇手,示意他们不须相送,径自回身去了。卫鞅白雪怔怔地望着老人背影,不禁叹息了一声。
    老人和少年走过茶酒两厅的甬道,听见酒厅中传来悠扬的埙笛合奏,一个士子高亢明亮的歌声颇显苍凉。老人与少年同时止步倾听,只听那歌声唱道:
    日月如梭人生如梦
    流光易逝功业难成
    大风有隧大道相通
    何堪书剑歧路匆匆
    国有难也念其良工
    鹦其鸣也求其友声
    俊朗少年听得痴了。老人轻轻叹息一声,抚着少年肩膀,少年恍然一笑,两人匆匆出了洞香春。
    走到天街树影里,俊朗少年低声笑道:“大父,那个士子唱得好也。”老人笑道:“你知晓他是谁?”少年惊讶:“大父知晓么?”老人笑道:“走,我们这就去找他。”少年笑道:“人家在洞香春,你往哪儿走?”老人悠然道:“此人性情激烈,行止若电光石火。唱完这首歌子,他就不在这里了。我知晓他去处。”少年道:“这就去么?”老人道:“对,饱餐一顿,五更出发。”
第四章秦国求贤令(6)
           六、申不害要和卫鞅较量变法
    百里老人和玄奇昼夜兼程,快马疾进,第三日赶到韩国,还是迟了一步。
    韩国都城新郑坐落在洧水北岸。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这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轴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颍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战国初期,郑国第四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公元前375年,终于被新诸侯韩国吞灭。韩国原都城在黄河西岸的韩原,灭郑后便将韩国都城南迁新郑,远远离开咄咄逼人的魏国安邑。到韩昭侯时期,韩国已经南迁新郑二十余年了。
    然而,天下事颇多迷惑处。韩国南迁后国力便渐渐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郑国时期表面的繁华侈糜也没有了。韩昭侯已经即位八年,眼见国力萎缩,深感寝食不安。韩国朝野仿佛受了国君的感染,无处不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就说这新郑街市,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百里祖孙走马过街,也成了行人关注的新鲜人物。玄奇笑道:“大父,这韩国忒冷落,比秦国也强不到哪里去也。”老人摇摇手,自顾寻街认路。
    百里老人要找的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法家名士申不害。
    申不害是个奇人。祖籍算是老郑国的京邑,在汜水东南的平原上。申不害的父亲曾经在末代郑国做过小官。他自己因了父亲的关系,也做了郑国的赋税小吏。谁知刚刚做了两年,申不害才十八岁,韩国便吞灭了郑国,申不害父子一起成为“旧国贱臣”,被罢黜归家耕田。老父老母忧愤而死,申不害则成为无拘无束的贱民。郁忿之下,他一把火烧了祖居老屋,愤而离开韩国,到列国游学去了。近二十年中,申不害游遍列国,广读博览,自研自修,从不拜任何名家为师。五年前他到了齐国的稷下学宫,一个月中与各家名士论战二十余场,战无不胜,声名鹊起,被稷下士子们称为“法家怪才”。其所以为怪才,在于申不害研修的法家之学很特别,他自己称为“术经”。说到底,就是在承认依法治国的基础上专门研修督察权术的学问,权术研修的轴心,是国君统驭臣下的手段技巧。对“术”的精深钻研,使申不害成为人人畏惧三分敬而远之的名士。他写的两卷《申子》,士子传抄求购,国君案头必备,但就是没有一个大臣敢举荐他,没有一个国君敢于用他。连齐威王田因齐这样四处求贤的国君,也有意无意地对申不害视而不见。
    一气之下,申不害决然离开稷下学宫,又开始了于名山大川寻访世外高人的游历。
    一次,申不害在楚国的神农大山寻访墨子不遇,却遇见了从山中出来的百里老人。两人在松间泉水旁的大石上摆开干肉醇酒闲谈,越谈越深,两昼夜风餐露宿不忍离去。百里老人的高远散淡,使申不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愉悦。申不害的锋锐无匹,也使百里老人感到了勇猛精进的活力。老百里对申不害的求仕受挫做了析解,说他“杀气与诡秘皆存,人辄怀畏惧之心”;要一展抱负,须得“依法为进,以术为用。术,可用不可道”。申不害听得仰天大笑了半日,深感老百里指点迷津,使他悟到了人事龌龊的关键所在,说老百里道出了“术者之术,堪称天下大术”,说完后一跃而起大笑道:“此一去,申不害必当为相也!”便惊雷闪电般的消失了。
    有趣的是,两人在两天两夜中始终不知道谁是谁。
    百里老人后来在稷下学宫知道了申不害。申不害则依然不知道这高人是谁。
    栎阳城与秦孝公雪夜相逢,百里老人心田里油然生出卫鞅和申不害的影子。在他看来,卫鞅是个正才,申不害是个奇谋怪才,两人若能同到秦国,相得益彰,再有一个兵家名将,安知秦国不会鲲鹏展翅?申不害这次去了魏国,一定也知道了秦国求贤令,也一定会去秦国效力的。
    当百里老人寻觅赶到申不害的破屋时,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屋角破草席旁有一口装满竹简的旧木箱。邻居告诉老人,先生进宫去了,三天三夜没回来,听说要做韩国丞相了。百里老人大为疑惑,便和玄奇在破屋里耐心等待。
    入夜,破屋里蚊蝇哄嗡,屋外小院子里倒是明月高照,凉风宜人。老百里爷孙便在小院里纳凉等候。闲适之中,玄奇从紧身腹带上抽出那支短剑,在月光下端详抚摩,笑问道:“大父,你说那卫鞅到了秦国,他会如何用?”老人笑问:“他?他是谁也?”玄奇娇嗔道:“爷爷,你知晓的嘛。”老人慈祥诙谐地笑着:“我知晓何事?我甚也不知晓。”玄奇生气地噘起小嘴:“你不说,明日我回总院了,不跟你瞎跑了。”老人哈哈大笑:“好好好,爷爷说。他呀,定会重用卫鞅。”玄奇道:“那这个申不害?”老人笑道:“一样,也会重用的。”玄奇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未必。这申不害我听你一说,总觉得有点儿不纯不正,味道不对。他是个很纯很正的人,对异味儿肯定很烦。”老人大笑道:“孩子气。为君者有‘正’字,哪有个‘纯’字?何况味道纵然有偏,只要能强国,何能不用?”玄奇却只是默默摇头。
    这时,一阵大笑远远传来:“谁还想着我申不害?啊!”说话间,一个长大瘦削长须长发的青衣人已经走进破落的大门。
    百里老人已经站起,拱手悠然笑道:“谅你也不知老夫何人?何须问来?”
    申不害闻声惊喜得“啪啪啪”连声鼓掌,深深一躬笑道:“申不害天下第一糊涂,竟忘记了问高人尊姓大名。我回来骂了自己三天三夜!”
    老人不禁大笑——这申不害骂了自己还是不问。既想逍遥洒脱,又想以世俗之礼尊重别人;既想问对方姓名,又想对方自报姓名,当真的有点儿味道不对。可谓术到尽头反糊涂。一时间老百里无心多想,也知晓申不害藏心不藏话的秉性,径直问道:“申兄,恭贺你要做韩国丞相。”
    申不害又一阵大笑:“哎,高人兄,你何以知晓也?”
    玄奇被这古怪称呼逗得“噗”地笑出声来。
    老人笑道:“许你做,就许人知。新郑城里都传遍了,何况我也。”
    “这还得多谢高人兄那一番指点也。我这次面见韩侯,便是言法不言术,果然是一箭中的。哎,高人兄还没吃饭歇息,老说话如何行?来人!”
    墙外疾步走进一个小吏,躬身道:“大人何事?”
    “即刻整治酒肉来,我要在旧宅款待好友。”
    小吏答应一声,疾步走出。申不害回头笑道:“高人兄,我今日是回来搬这一箱书的,不想得遇高兄。明月清风,我等再畅饮畅谈。”
    说话间便将“高人兄”又压缩为“高兄”,玄奇又被逗得笑出声来。申不害这才注意到这个俊朗少年,惊讶道:“这位是高兄仆人?”玄奇学着他口吻笑道:“非也。我乃高人孙儿,此刻便是高孙也。”申不害仰天大笑:“高孙?好!想不到我申不害遇到了如此睿智少年,竟片刻间学会了申术。知道么?这叫‘倚愚之术’!”
    老百里揶揄笑道:“申兄终究是本色难改。”
    申不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我要管住自己不说术,那得清心一夜才能办到。”又转过身笑道,“哎,我说高孙,你拜我为师如何?我申不害没有拜名师,吃尽了苦头,你做我学生,申术便后继有人了。”
    玄奇笑道:“你那申术,不学也会。”
    “噫!”申不害一声惊叹,笑问:“你高孙能答上我申术三问?”
    “申术请问。”玄奇依旧是盈盈笑脸。
    “好。何谓倚愚之术?”
    “不欲明言,装聋作哑,藏于无事,窜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声惊叹,追问道:“何谓破君之术?”
    “一臣专君,群臣皆蔽,言路堵塞,则君自破。若一妇擅夫,众妇皆乱。”
    申不害肃然正色:“何谓君不破之术?”
    “明君不破,使其臣如车轮并进,莫得使一人专君;正名而无为,犹鼓不入五音,而为五音之主。此为明君不破之术。”玄奇答完,颇显顽皮地看着申不害。
    申不害愣怔半日,疑惑问道:“你如此年少,何以对我申术如此详明?”
    玄奇一笑:“法为大道,术为小技,收不到高徒的。”
    “岂有此理?法无术不行,无术岂能吏治清明?”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不要和小孩子说了,他读你的《申子》不知几多遍了。”
    申不害恍然大笑:“啊,高孙实在已经是我申不害的学生了!”
    这时,小吏挑来一担食盒,将一张大布铺在地上,摆好酒肉并酒具食具,躬身道:“大人请。”申不害伸手向面东尊位一指,笑道:“高兄、高孙,请入座。”百里老人和玄奇便席地坐在大布上的宾位。申不害谦恭地坐到了面西主位,举爵笑道:“高兄啊,你千里来寻,申不害无以为敬,只有这破屋、明月与官酒了。来,先干一爵!”
    百里老人笑着举爵:“申兄与神农山时相比,判若两人。恭贺申兄,干!”
    “神农山的申不害若何?”
    “穷途末路,破败苍凉。”
    “今日之申不害若何?”
    “一朝发达,激越锋锐。”
    申不害大笑:“哎呀高兄,你该不是说申不害沐猴而冠,成不得大器哉!”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高才名士,何愁大器不成?然则大器之材,必得大器之国,方有大器功业。不知申兄将在何处归宿?”
    申不害慨然叹道:“不瞒高兄,我本想到秦国一试,然则我闻听卫鞅要去秦国,我就决意留在韩国了。”
    “却是为何?申兄如何知晓卫鞅此人?”
    申不害冷冷一笑道:“慎到在稷下学宫将卫鞅之才广为传播,如今天下名士谁不知晓卫鞅?慎到说,卫鞅是法家大道。我申不害偏就不服。谁是大道?谁是小道?目下评判,岂非为时过早?卫鞅入秦,必得变法。申不害留韩,也必得变法。二十年后,再来说谁是法家大道!”
    百里老人惊讶沉默,突然大笑:“申不害啊申不害,你就为如此理由不去秦国?”
    “不能么?”申不害又是冷冷一笑,“申不害的学问才能,是自己苦修而来,真材实料。可二十年来,那些名家名士谁承认过我?若非在稷下学宫与那些名家名士连续的学问较量,申不害还不是泥牛入海?申不害要成名,要建功立业,就不能给他人做嫁衣裳。否则,申不害的功劳就会莫名其妙地没有了!和卫鞅同到秦国,变法的功业会有申不害么?没有,决然没有!不怕高兄评判指责,申不害必得独身创业,才能证明我自己的学问才能是自己发奋得来,而不是靠名门高足起家。高兄,名士们认定我荒诞无行,我认了。然则,不是申不害一类,何知申不害苦衷哉!”
    百里老人沉思有顷,笑道:“如此说来,申不害是要和卫鞅较量变法?”
    “然也!”申不害感慨激奋,“没有较量,何以证真伪?明高下?辨文野?若非实力较量,何有战国大争之世?”
    玄奇诡秘地一笑:“高孙看先生,留在韩国必有另外思虑,非纯然为了较量。”
    申不害哈哈大笑:“高孙不愧读我《申子》,一语中的!高兄试想,秦国穷弱之邦,变法之首要,当在富民强兵。做此大事,变法立制为第一,术有何用?而韩国不然,民富国弱。因由在贵族分治,官吏不轨,国君无统驭臣下聚财强兵之术。当此国家,整肃吏治为第一。唯其如此,术有大用。卫鞅若来韩国,定会捉襟见肘。申不害若入秦国,也会力不从心。高兄高孙,如何?申不害可是实言相告?”说完径自大饮了一爵。
    百里老人默默点头,仰望天中明月,怅然一叹。
    玄奇笑道:“依先生之言,倒是各得其所了。”
    申不害拊掌大笑:“然也,然也。”
    百里老人面色平和,悠然笑道:“申兄为韩相,何以治韩?”
    “吏治第一,强兵次之。”申不害正色答道。
    “强兵之后,又当如何?”
    “先灭秦国,再灭魏国,最终一统天下!”申不害慷慨激昂。
    百里老人仰天大笑:“好!好志向。想没想过韩国若被人灭,君当何以处之?”
    “杀身以谢天下!”申不害没有半分迟疑。
    百里老人喟然一叹:“天道无私,是以恒正。老夫来迟一步,天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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