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鉴(帝台无春后续) by by 依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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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又是长久的缄默。“他,痛苦麽?”
长福在他身旁也跪坐下来:“先帝是在昏迷中走的,很平静。”
夏侯桀点了点头,再没有说话。
长福陪他坐了良久,静静离开了。
次日近午,皇帝醒来。容休例行过来请脉,脸色不太好看:“陛下,您的脉象沈滞,似乎中有郁结,不能纡解啊?”
长孙止神色淡漠,让他退下。长孙衡担忧地靠过来:“皇兄是因为夏侯桀而烦躁麽?”
长孙止不置可否。
长孙衡快活的面容上难得地浮出忧郁的神色:“皇兄为什麽把夏侯桀召来?还长住?”
长孙止瞥他一眼,没有回答。
为什麽呢?他身为帝王却要孕子,即使有父亲的先例,他仍不喜欢让人看到这样虚软无力的自己。惟独夏侯桀,自己却要让他看得清清楚楚,让他知道,先帝当年是怎样的苦。
春暖花开,四月芳菲。
天碧涧流水潺潺,落英缤纷。上林之春,涌动著蓬勃轻快的美。
但长孙止的心情却是日甚一日地坏。虽然换上了轻薄的春衣,但身上却一日比一日沈重,连简单的起身如厕都必须有人照顾,走几步腰就象要断掉一样,腹部已经高高耸起,站起来沈沈坠荡,涨得好象马上就会破裂。
身体的不适让他烦躁,而烦躁又加重他身体的种种不适。他在此时,格外思念先帝,也格外钦佩先帝的隐忍,那是他远远做不到的。
容休也开始担心。皇帝只怀了一胎,但肚子却快赶上先帝当年怀双胎的时候了。而一直以来,皇帝吃得并不多,控制饮食对皇帝并无多大作用,何况皇帝胃脘有疾。胎儿非常蛮横地汲取了父亲身上的精血,成长得过於茁壮,而父亲却清减得厉害。而为了避免巨胎造成的难产,容休不得不慎用补药,导致皇帝气血日亏,越发虚弱。
唯一值得容休欣慰的是,皇帝虽然焦躁,但精神还不错,脉象上生机勃勃,比先皇的死气沈沈要好太多。
所以这日请完脉后,容休道:“陛下,一切尚好。只是微臣希望陛下能多走动走动,对将来会有助益。”
长孙止眉头紧锁。走动走动?说得轻巧。
长孙衡守在一旁,点头道:“我知道了。”
容休又道:“臣要告假一日,望陛下允准。”
长孙衡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已睁了眼:“容王病了麽?”
容休没料到皇帝反应如此之快,只能点了点头:“是,只是感染了风寒,没有大碍。只是容王殿下的身体,一直是微臣负责调理,为谨慎计,臣还是想回宫看看。”
长孙止叹口气:“去吧,不必著急回来。”没有信王曙的首肯,容王的病情不会报到容休这里。需要容休回宫,长孙息的病就绝不止感染风寒这麽简单。
容休退下。长孙衡看皇帝面有忧色,忙安慰道:“皇兄放心,这两年小弟的身体强健了许多,不会有事的。”
长孙止点了点头。
长孙衡想到容休的建议,便道:“皇兄,臣弟扶您出去走走吧?”
长孙止颇不乐意。若眼前是夏侯昭,他肯定理也不理。但如今是在弟弟面前,他踟躇半晌,点点头。
长孙衡笑嘻嘻地,把兄长从榻上扶下来,又披了件宽绰的袍子。长孙止一手撑腰一手捧腹,慢慢往外走。跨出殿槛时,只是略略抬了腿,就引得垂垂大腹一阵难受,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
若夏侯昭在,长孙止早就说:难受,你来揉揉。这麽多年下来,他支使夏侯昭做这做那,早已习惯得和做皇帝一样。但眼下,即使长孙衡是自己的亲兄弟,但两个月下来,长孙止仍不愿意让弟弟做这个事。他只能自己把扶腰的手挪过来,轻轻揉著。
而肚子里的孩子对他的安抚,素来又不太买帐,让他整整痛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消停下来。长孙止舒了口气,额上已见了汗。
抬头对长孙衡道:“走吧。”
长孙衡却有些恍惚,搀他走了几步,低声问道:“皇兄,从前父皇也是这样难受的麽?”
长孙预去世时,他只有三岁。生下这对姊弟后,长孙预的身体日益溃败,很少照拂他们。对他而言,关於父皇的记忆只有漫天沈黑里那巨大的棺椁。姊姊哭著要父皇抱抱,却是皇兄把姊姊抱在怀里,说父皇睡了。睡了,睡了,那时的自己还很疑惑,父皇那麽瘦,为什麽要睡那麽大的床,比承乾宫的龙榻还大。他这麽想著,就也哭闹起来,吵著要和父皇一起睡。
真是太遥远的记忆了。
长孙止愣了一会,才道:“父皇怀你与邑的时候,你们很乖巧,并没有让父皇吃太多的苦。只是后来生的时候,你们俩争著要出来,倒是很凶险。”
他口气平淡,但长孙衡却突然红了眼。
长孙止安抚地拍拍他的手。
长孙衡忙擦了泪,继续搀扶著兄长往前走。没走几步,就碰上迎面而来的夏侯桀。
夏侯桀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肃,望见皇帝,收住脚步跪了下去。
“什麽事?”
夏侯桀顿首伏地,将战报双手奉上:“陛下,是上将军夏侯昭的战报。”
将军战报直接送到宫中,同时另录一份与大司马。
长孙止接过来看了看,淡淡道:“打得不错啊。”
夏侯桀沈声道:“陛下,微臣认为夏侯昭有些急於冒进,如果厥人与胡夷从阳郡包抄合围,我军将陷入腹背受敌孤军不利的局面。”
长孙止略略沈吟:“大将军如今也谨慎了啊。”当年夏侯桀克狄国,孤军深入,连长孙预连下三诏要他退回,都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拒绝了。
夏侯桀知皇帝所指,也不说话,只静静跪著。
“传朕的旨意给上将军,让他——”长孙止将战报丢在夏侯桀面前:“放手去打。”说罢,慢慢从他身边走过。
夏侯桀依然跪在地上,许久才将战报捡起。
长孙止看过战报后,心情似乎颇为愉悦,走了远远一段路,才说:“好了,歇会吧。”
跟著的宫人忙将抬著的小榻安置好,长孙止慢慢躺下去。他肚腹沈隆,站著坠得慌,坐著又挤得难受,只有半侧卧躺著可以舒服一些。
小榻设在紫萝花藤下,绿叶繁茂,春光温煦地漏下来,风铃似的紫萝花一串串垂挂下来,风一吹,轻轻飘摇,泛著清冽的香。
真是烂漫的春光!
长孙止看著,吩咐道:“长福,回头折几枝这花,送到宫里去。”
长福高兴地应下了。
长孙衡挨过来:“皇兄,那不若把二哥接来玩一日?”
“你就知道玩,”长孙止看他凑过来,抬手敲了他一个脑门丁:“小息还病著呢,待他好了,再一起过来。”
长孙衡摸摸头,嘿嘿笑了:“是!”他明亮的笑容沈淀著青春的光彩,比春光更灿烂。
长孙止看著他,心底升起安慰。
父皇故去,整整十七年了,这几个孩子,终於都长大了。
他微微合上眼,风拂在脸上,柔痒痒地。他仿佛又被父亲抱在膝上,耳边是父亲温和而骄傲的呢喃:朕的止儿,已经长大了。要担起兄长的责任,作弟弟的表率。
父皇——我做到了——
长孙止微笑著,却有一滴泪沁入鬓角。
长孙预勤於朝政却英年早逝,长孙止十四岁就登基为帝,虽然有一批贤臣辅佐,但其中的艰辛又有谁知道。宫廷孤寂,他的至亲就是这几个还不懂事的弟妹,他可以抱著他们,哼著歌谣哄他们入睡。但是,属於他的那个温暖的怀抱,却随著尚陵墓石的落下,再也没有了。
那一瞬,万世凄凉。
用过晚膳,长孙止问长福:“花已经送过去了麽?”
长福应是。
长孙止道:“带那送花人过来。”
片刻后,一内侍躬身而入:“陛下,今日是奴才去送的花。”
长孙止点点头:“几位殿下都收到了麽?”
“是,几位殿下都很高兴,还代问陛下安。”
长孙止微微一笑,瞥了在一旁吃点心的长孙衡。长孙衡抬起头,笑道:“皇兄,您看臣弟作甚麽?”
长孙止扭过脸去:“见到容王了麽?”
“是,容王有些咳嗽,但收到陛下的花,还是亲自汲水将花供在瓶中了。”
长孙息年纪最小,病弱而温柔,亲手供花确实是他会做的事。长孙止点点头,稍稍放了心。既能下地,看来也不至太要紧。他沈吟片刻:“衡,明日一早你回趟宫里,看看息。”
长孙衡摇头:“不成!二哥让我好好照顾皇兄,半步都不能离开的。”
长孙止目光微凝,长孙衡立时摆摆手:“好,好,臣弟去。”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长兄还有姊姊。
次日一早,长孙止还未起身,长孙衡已经离开了。长福伺候著皇帝净面用膳。许是昨日走得有些累,长孙止今日醒来,只觉身上特别软,一点气力也没有,一步也不想动,只歪在榻上歇著。
午后的阳光暖和明亮,照得合台殿的香木地柔光如晕。
纤细的少年轻盈地走进来,如春日里一枝柳,在阳光下清透而晕染著诗意。
“息——”长孙止从榻上撑起身来:“病好了麽?来,过来——”
少年听话地走近了些,阳光染透宽大的衣袖,如白云碎碎地散。
“哥哥——”
长孙止笑起来:“一阵子没见,又高了——”
少年流著泪:“哥哥——哥哥——”
长孙止伸手去拉:“别哭啦,这不见上了麽——”
少年的身影晕化在光里,长孙止拉了个空,热烈的阳光落在他手里,滚烫得好象眼泪。
“长福!”
长福入殿,吃惊地看到皇帝挺著笨重的身子从榻上起来,忙扑过去:“陛下!”
长孙止似乎突然恢复了往日的灵活,腰腹的沈重也消失不见:“备车!回宫!”
长福几乎跟不上皇帝的步伐:“陛下,您——哎——小心啊——”
马车疾驰出上林。
“再快些!”
“快些!”
“快!”
为皇帝车銮开道的羽林们纵马飞驰,血红的缨子高高扬起。
帝王的御驾碾过沙砾山路,激起风尘。
銮驾直入奉华宫,长孙止不待人扶,就跃下了车,直奔东殿:“息——小息——”
殿内的太医宫人纷纷避让跪地,长孙止脚下不停,扑到榻前,少年惨淡灰败的容颜一下子映入眼里。他一把攥住少年细瘦的手:“小息,你睁开眼睛看看!是哥哥啊!哥哥来了!”
少年毫无生气地闭著眼。
信王曙心痛而担忧,轻轻按住皇帝的肩:“皇兄,息已经去了——”
“不!”皇帝一把把单薄的少年揽入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还没走,朕要把他叫回来!”
长孙曙双目通红,声音也哑了:“皇兄——”他伸手想去扶皇帝,长孙止晃了一晃,倒了下去。
一旁的长孙衡一把撑住皇帝,皇帝脸色惨白,已经昏了过去。
长孙止醒过来的时候,已身在承乾宫。
一直守著他的公主长孙邑忙握住他冰凉的手:“皇兄。”
长孙止只觉得自己似乎陷入极绵软的丝絮里,想动一动却没有丝毫的著力点。昏迷前的一幕重回眼前:“息呢——”
长孙邑将皇帝的手握得更紧:“二哥在办著了。”
长孙止沈默了许久:“朕想再看看他。”
长孙邑泪水涟涟:“息——已经敛了,皇兄您整整昏睡五日了——”
长孙止从上林一路急赶,早动了胎气,只凭著一股心念在支持。在奉华宫晕厥过去,移往承乾宫时,开始见红。安置后,容休扎了针,又喂了药,但出血一直止不住。
有太医战战兢兢地进言,将皇帝下身垫高以减缓失血,容休在铜盆里洗了洗沾满红艳的双手,冷冷反驳:“那样血不归经,只怕是胎爆人亡。”
而引产,皇帝的身体并未做好准备,后庭仍紧窒得很,强行催产,胎儿卡住出不来,也是一尸两命。
容休之后又扎了几针,两大碗汤药灌下去,折腾了近两个时辰,终於止住了血。
这段时间里,皇帝偶尔被剧烈的胎动痛醒过来,捂著肚子连声惨叫,但一直目光迷乱,处於一种癫狂的状态。长孙衡使出浑身气力才勉强抱住皇帝,不让他从榻上翻滚下去。
长孙邑回想那幕场景,脊背仍阵阵发寒。
好在出血止住后,皇帝的状态渐渐平稳下来,陷入昏迷中,只是偶尔呻吟两声。
长孙止的脸色极苍白:“是朕害了他,父皇不会原谅朕的,朕也不能原谅自己。”
若非容休伴驾於上林——
长孙邑摇头哭泣:“皇兄,您不要这样——”
长孙息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痼疾,先帝怀他时已几乎油尽灯枯,若非王淮容休使尽浑身解数,早不能保全。出世后也是靠著容休精湛的医术和宫中珍贵的药材撑到成年,每一次季节更迭风雨变幻对他而言,都是严峻冷酷的考验。这两年看似强健,其实内腑早已败坏,这一次只是极轻微的风寒,却终於耗尽了少年最后一丝元气,走上了与其父一样的路,在昏迷中,衰竭而亡。
长孙止闭上眼,不再说话。
长孙曙长孙衡赶过来时,长孙止已再次陷入昏睡。
三人在外殿侯著,长孙邑将皇帝的话说了,长孙曙低低叹息。
长孙衡沈默了半天,拧著手道:“息这样走了,也是解脱。”
确实,对长孙息而言,生命没有甜美的滋味,只是苦涩的汤药和病痛的折磨。长孙曙记得九岁时的息在熬过一次高热时,曾对自己说:“二哥,我好辛苦好难受。父皇为什麽要把我生下来?”
这些年,自己看著息的挣扎,也闪过衡那样的念头。死亡,有时确实是解脱。
但是,他可以这麽想,邑可以这麽想,衡可以这麽想,甚至息也可以这麽想。惟独兄长,不会这麽想。
他也知道,自己劝不了皇帝。从先帝将自己几个托付给兄长的时候,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
而这一日果然来临的时候,他只能叹息著:“阿衡,这个话不要在皇兄面前说。”
长孙衡点了点头。
容休退了出来,冲三人一礼才道:“回三位殿下,陛下暂时没有大碍了。只是经过此次,元气大伤,生产时只怕会有凶险。”
长孙曙叹口气:“容太医,你有几成把握?”
容休神色冷凝:“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