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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夹边沟记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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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劳动吃饭过日子。回到兰州我问了几个右派,都说我师傅跑
掉了。对于人们的回答我很吃惊:怎么会呢,他怎么会跑掉呢,他
已经衰竭不堪了呀。对于我的提问谁也解答不了,他们说听管教
干部讲的,我师傅逃跑了。且逃跑成功了。
    就在我从兰州返回老家前的一天,我搞清楚了:我的师傅叫狼
吃掉了。
    我跟你讲了,我有一块梅花表被我们的分队长陈风林抹走了。
离开兰州前的一天,我跑到商业厅陈风林家去要我的梅花表。我
打听到他家的住址,敲门,进去的时候,可是把他吓了一跳。不是
因为要表,而是因为看见了我:是他给我开的门,但门开了以后,看
见我,他吓得尖叫起来:鬼!鬼……鬼来了!他扑通一声跌倒在
地,身体筛糠一般哆嗦。他的家人听见他的尖叫跑过来扶他,我也
去扶他,他竞不敢握我的手。好半天,他才惊魂稍定,才跟我讲了
把他吓成那个样子的原因。
    ·105·

夹边沟记事
    他说,那天夜里八点半钟,他和一个姓侯的小组长巡夜,发现
我逃跑了,就向管教干部汇报了。管教干部叫他们两个人往明水
火车站追我。追到半路上,他们发现了一件部队发的棉大衣。棉
大衣血迹斑斑。他们每人拿着一只手电筒,用手电筒照照衣领里
边,写着我的名字。他们在附近找了找,还发现一个被狼啃得只剩
下一小块头皮的颅骨。于是他们认定我被狼吃掉了,就用手里提
着的打狼棍挑着我的棉大衣回明水向领导汇报去了,没再往车站
去追。
    那件棉大衣是我在中医门诊部当医生时我的老师给我的。我
的老师是名军医,曾经在北京协和医院学习,医术非常高,在中医
门诊部我曾拜他为师。我和他都定成了右派,我是极右,他是中右
留在兰州降职使用,我送夹边沟劳教。临走,他把自己一件还没穿
过的崭新军大衣给了我,说酒泉那边冷。夹边沟的后期偷盗成风,
怕大衣丢了找不回来,我在衣领处写上了高吉义三个字。
    我当时问了陈风林:你们认为我被狼吃了,那么骆宏远哪去了
你们知道吗?陈风林回答:过了两三天我才昕严队长说骆宏远不
见了。严队长说,这老家伙还真跑掉了,想不到,真想不到。他到
底什么时间跑的嘛,怎么就没人知道呢!看来他的病是装出来的,
迷惑人的!陈风林还说,严队长向管教股汇报了骆宏远逃跑的事,
管教股就向白银市公安局和骆宏远的东北老家的公安局发了公
函,请那边的公安局缉拿在逃犯骆宏远,但都没有回复。东北离明
水农场也太远,领导就没有派人去追捕。
    最后我才问陈风林,我的手表呢?陈风林说手表交给管教干
部了。
    高吉义先生讲完了当年逃离夹边沟的故事后又说,想不通呀,
一辈子也想不通呀,我师傅之死是怪我呢还是不怪我呢。当初我
要是不带着他跑就好了。带着他跑,跑不动我把他送回山水沟就
对了……
    ·106·

逃亡
    我无言以对。高先生不停地抹眼泪。良久,我说,高先生,收
拾摊子回家吧,花市都打烊了。
    花市打烊了,但是我们从花市的小院子转出来,建兰市场灯火
通明。市场的无数盏灯光和城市的万家灯火把兰州市的夜窄照亮
了,看不见一颗星星。
    我和高先生约定,明天他向我讲述夹边沟农场有关狼的故事。
·107·

夹边沟记事
贼  骨  头
    俞兆远先生是1958年春季被组织部门送到夹边沟农场劳动
教养的。此前他在兰州市西固区人委任工商管理科科长兼劳动工
资科科长。他在夹边沟劳动教养几近三年,被送回兰州,继而被谴
送原籍金塔县监督劳动至1979年。有一次,邻居家一位妇女问
他:听说夹边沟的右派都饿死了,你怎么没死掉?他回答:我是个
贼里头打着不要的贼。
    他说,他曾是夹边沟农场最出名的贼,可是他并非一去就偷东
西。
    右派们到了夹边沟,第二年就饿死了一百多,可那时他一粒粮
食都没偷过。他出生在金塔县的农村,从小父母就教育他要做个
老实人,要正直,本分。他的父亲是个乡村郎中,有点文化,他很小
时就教他读《三字经》、《论语》和《孟子》。父亲还对他讲过“曾子之
廉,不饮盗泉”和齐人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他满脑子都是士大夫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所以在夹边沟他的腿
肿了起来,脚胀得穿不上鞋,头肿成了大南瓜,他也耻于偷窃。在
饥肠辘辘人困马乏的日子里,他实在饿得招架不住的时候,就去捋
草籽、捋树叶聊以充饥。他小时放过羊种过地,知道什么植物可食
什么不可食。夹边沟东草洼生长着很多白刺棵。白刺棵有两种,
一种开红花结红果,状如枸杞,能吃;其卵形的叶片捋回来拿开水
烫一汤,挤干,捏成团就能吃。另一种开白花,也结红果,果实呈葫
芦状,骆驼特爱吃,但毒性大,人不能食。有些城市来的右派不知
道,把葫芦形的采来吃了,中毒死了。还有一种碱茅草,长很多枝
  ·108·

贼骨头
权,开黄花,其状如千头菊。这种草籽炒熟了干嚼都行,咸,涩味
重,却没毒性。
    但是,到了1960年的春天,他突然就偷起粮食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同屋的两个右派饿死了!
    ,一个是永登县一中的教师,姓巴,名多学。巴多学解放前毕业
于北京大学,永登县人。这是个胆小得掉片树叶怕碰破头的人,老
实本分极了。在田野上劳动,别人摘个黄瓜给他,他吓得一把推
开,说,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此人在春天I临近时躺倒起不来
了,奄奄一息之际对身旁的人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我想吸支
烟。俞兆远从一位榆中县右派处要来一撮旱烟末,卷了颗烟,点
着,放在巴多学嘴上。巴多学用他干枯得树枝一样的手指抖抖索
索扶住了烟,吸了几口,闭上了眼睛。沈大文是甘肃农大的教授,
留美博士,研究植物分类。他和俞兆远在一间宿舍比邻而眠已近
两年。俞兆远来夹边沟之初,农场组织他们学习农业技术,沈大文
还讲过课。这个人不偷不抢,饿得不行了,就到草滩上捋草籽吃。
他比巴多学躺倒还早几天,已经好些天失去行走的能力了,但他不
愿麻烦别人替他打饭,每天去伙房的路是跪着走去再跪着同来。
他在膝盖上用绳子绑着两只布鞋,以减轻膝盖触地的疼痛。巴多
学死后两天的夜里,约11点钟,他把嘴对着俞兆远的耳朵说,老
俞,我想吃个糜子面饼饼。俞兆远很惊讶,说,老沈,快到半夜了,
我上哪里给你找个饼子去。沈大文说,求你给我找个饼子。实话,
我这会儿真是想吃个饼……饼。老沈……俞兆远刚要说话,身旁
的右派分子扬乃康捅了他一下:老沈可能不行了……俞兆远的头
皮噌地麻了一下,穿上棉衣就跑到伙房管理员的房子去了,说替沈
大文要一块糜面饼饼。管理员把他轰了出来:去去去!沈大文要
一个饼饼,李大文也要一个饼饼,王大文也说要个饼饼,我哪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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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么多饼饼!无奈的情况下,他又跑到大队长①梁敬孝的房子去,
把梁敬孝从被窝里叫了起来,说了沈大文的情况。他之所以敢在
半夜找梁敬孝,是因为他自觉梁敬孝对他不错,说不定会给他这个
面子的。去年春播的时候,梁敬孝在地头上问,你们谁会撒胡麻?
人们都说不会,就他说了一声我会。梁敬孝问你撒过胡麻?他回
答,我十三岁就跟我嫂子种过地,那时我大哥抓了壮丁,家里就我
和嫂子再加上我妈种地,我撒过胡麻。梁敬孝不信他十三岁种地,
问他怎么撒胡麻?他抱了一个装着胡麻的升子走进田里,然后抓
一把胡麻甩到升子上。胡麻撞在升子壁上就散开来,均匀地落在
田里。他撒了几把,梁敬孝很满意,说行了行了,我再问你……你
会摆耧不会?他又说会,我和嫂子种地的时候,要是犁地,就是我
牵牲口,嫂子扶犁,种麦子的话,嫂子牵牲口,我摆耧。我那时间力
气不够大,就拴根绳子在耧上再套在脖子上,到地头提耧时往后挺
脖子,耧就提起来了。梁敬孝又问,摆耧有个口诀,你知道不?他
说,进地三摇摇,出地三不摇。梁敬孝说,你还真是个农匠!梁敬
孝原想亲自给几个右派演示种胡麻技术的,此刻他说了声你们几
个人听俞兆远的,他叫怎么种,你们就怎么种!转身就走了。尔后
的日子里,凡是农业上的技术活梁孝敬都派他去做。
    这天梁敬孝果然给他面子,说,去,你跟管理员说,给沈大文两
个饼饼。就说我说的。
    俞兆远领到了两块糜子面饼子,总共五两②,高高兴兴拿回去
给沈大文吃了。他想,可能沈大文能多活几天了。
    但是,翌日清晨起床的时候,沈大文静静地躺着不动。他喊了
两声沈大文,也不回答。伸手摸了摸头,已经冰凉。
    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巴多学和沈大文相继命丧黄泉强烈地震撼
    ①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分子编制为两大部分:农业大队和基建大队;大队辖数个分
队,萄少分队约一百几十人;分队下边有大组,约30人;大组下边是小组,小组10个人。
  ②旧秤,一斤为十六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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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骨头
了俞兆远的心灵。做一个正人君子的信条在他灵魂深处动摇了。
他想,沈大文有着丰富的植物学知识,吃过很多草籽都没有中毒,
却还是饿死了,我还能熬出夹边沟去吗?
    能不能活下去,怎样才能活下去?这个问题他苦苦地思考了
几天,终于做出了决定。一天在工地休息,他走到扬乃康身边坐
下,试探着说,老扬,饿得走不动了,得想个办法呀?扬乃康无语。
他又说,总得想个办法嘛,就这么等死吗?扬乃康叹了一口气说,
有啥办法?我有啥办法。你脑子灵,你给我们想个办法嘛。他沉
默一会儿,说,办法我倒是想了,就是做起来难度太大,不敢做呀
——扬乃康的眼睛盯住了他:什么办法?你说,你想做什么?他没
回答,扭过脸去。扬乃康追着说,说嘛,有啥办法你说出来嘛;说出
来你要是办不了——还有我嘛。俞兆远觉得是火候了,便说,办法
其实也简单,就是怕你不敢干。扬乃康催他:说嘛,你说出来,再说
我敢不敢的事嘛!俞兆远说,好,我说我的办法。我的办法呀就是
做无本钱的买卖。扬乃康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抢人去?劫
道去?俞兆远说,看你说的!我能干那种事吗!我不想活啦!扬
乃康说:那你的意思是……俞兆远说,我想偷仓库的粮食……你干
吗?扬乃康沉默片刻,说,他妈的不就是一个死嘛!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半夜时分,他们拿了一根准备好的竹
竿,——竹竿的一头被俞兆远用瓷片削出四十五度的尖角——悄
悄地来到了农场的粮库旁边。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粮库旁的一只
大黑狗,狗汪汪叫了两声,朝他们扑来,但是他低沉地吼了一声老
黑,那狗就不叫了。因为经常从库房拿种子和放回没播完的种子,
大黑狗已经和他熟悉了。大黑狗像闻什么气味一样,在他的腿旁
转了一圈,摇摇尾巴离去了。不过他和扬乃康没有动弹。——事
先商量好的,等狗叫过以后还要看一看有没有其他动静。这是夹
边沟农场最大的一个仓库,它的西头挨着磨面房,汽车把从外头调
拨来的粮食拉到这儿来囤积,然后每天从库里出粮磨面,供夹边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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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和新添墩作业站的大灶使用。磨面房旁边有一问小屋,住着一个
二劳改①专职看守仓库和磨面房。
    果不其然,看守室的门轻轻地开启,一个黑影走出来,顺着库
房走到东边的山墙,绕过去,从库房北边往西走去。那人回到看守
室,才低沉地骂了一声,你这个瞎熊,胡吼啥哩!
  一切又归于寂静。
  走,上!俞兆远轻轻地对扬乃康说。对这个仓库他们熟悉极
了:库房里边砌了一堵墙,把空间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小问堆放
着粮食种子。他还知道,靠着北边的墙壁,一麻袋一麻袋的麦种摞
得比窗户还高。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第一个窗户下边,俞兆远把
一条床单展开来铺在地上,然后扶着墙壁蹲下去,叫扬乃康上他的
肩膀。扬乃康的一只脚踩上他的肩膀试了一下,说,干脆我给你支
架子吧,你不行。俞兆远说你快上吧,我就不信支不住你。扬乃康
不再犹豫,两只脚都上了他的肩膀,说声起。俞兆远扶着墙壁往起
站了两下,却没有站起来。扬乃康问怎么回事?他回答真不行了,
腿没力气。扬乃康说,蹲好蹲好,我下来。他下来后说俞兆远:我
说我支架子,你非要……俞兆远说,好,你支架子,你支架子,我真
是不行了。于是,他踩着扬乃康的肩膀被托起来。托起来也不太
高,这个仓库很高大,它的透气用的窗户离地面约三公尺,俞兆远
站在扬乃康的肩膀上眼睛刚超过窗户台。他一手扶窗户台,一手
去推活动窗户,把窗户扇推开个缝隙。他把立在旁边的竹竿举起
来探进窗缝,把窗口再推大些,顺势将竹竿捅进去。他看不见里边
的东西,所以只能试探着往里捅。因为第一次做贼,神经紧张,心
跳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了。他只好停顿一下,喘喘气,然后再捅。竹
竿和窗棂的磕碰声本来很小,但在他听来如同打雷一般。他是怕
狗叫起来,所以每发出一下磕碰声,他都要静一下倾听周围的动
①劳改犯刑满留场就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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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骨头
静。
    终于,通过手的感觉他知道竹竿触到了麻袋。这时他才握紧
竹竿,举起,用力把竹竿插进去。然后他用两只手倒着收回竹竿
来,摸了摸前端的竹筒。
  竹筒里有几颗麦粒!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把竹竿斜过去,将麦粒倒在地下的床
单上。他兴奋地说,插上了!扬乃康也很兴奋,用力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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