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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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更足惊人,清朝末年进士及第,任翰林院编修。到了他这一代,
虽无什么功名,——清王朝已经消亡了嘛——却被父亲送到美国
威廉斯大学学习土木水利工程专业。归国后又一再拒绝出仕,就
在天水办私学……教育救国,名闻遐迩。
由于家世渊源显赫,本人历史清白,所以解放后当了天水市政
协的副主席。
他是甘肃省著名的书法家。
我是怎么知道他的家世的,就因为我在兰州上师范的时候,班
里有个他的老家的同学,多次给我讲过他的家族史;在夹边沟,有
个天水政协的右派也对我讲过。我对他很敬重,他来看病时专门
问过。
后来我调到新添墩去了,但是他的情况我还是不断听到。
从1959年元月开始,右派们的口粮减少到了三十斤,继而又
减到二十四斤,于是偷窃之风日盛:种苞谷的时候偷苞谷,种洋芋
偷洋芋。夏收的时候,只要管教干部和分队长看不见,人们就把腰
里缠的床单解下来铺在地上,把麦捆子放上去踩几脚,把掉下来的
麦粒收集起来偷偷地煮着吃,或者埋到地下,放到没什么东西可偷
的冬季挖出来充饥。
可是他从来不偷,别人把偷来的粮食给他,他也不吃。
王鹤鸣瘦瘦的脸,瘦长条身材,干不动重活,——那年他就五
十多岁了——领导照顾他到副业队割芨芨草,编筐子。开荒和平
田整地的活很重,筐子损坏太快,农场自己编省钱。
有一次,那还是1959年秋天,我从新添墩到场部去,正好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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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部的麦场边走过,看见王鹤鸣和几个老弱病残在麦场边编草席,就
走过去问了一声:哎,王老汉,你们怎么编起草席来了?
在夹边沟农场,人们是不能叫同志的,也不敢叫先生,互相之
间都叫老李老张,或是直呼姓名。由于他和我不是同代人,不便称
他老王,我就学着本地人的称谓叫他王老汉。
王鹤呜抬起头看我,说,哦,是赵大夫呀,你来了?
他招呼完了我,但没回答我的问题,又垂下头编席,我就又问
了一声:喂,问你了,为啥不编筐了,编起席子来了?
他二番扬起脸看我,怪异地笑了一下:赵大夫,你做啥就做去,
问这做什么?
我越是奇怪:哎,还怪得很,就不能问吗?
他还是不回答。倒是旁边一位老人对我说,我告诉你,你可不
要对别人讲呀!我们编的是棺材。
我怔了一下。那老人仰视着我,说,今年夹边沟已经死去五六
十个人了。开头的十几个人是板子做的棺材。后来没木头做棺材
了,队长就叫我们编芨芨草席。一张席卷一个人。这事你这个当
大夫的不知道吗?
我怔了一会儿,回他:我怎么知道呀,我们那边的病人都是送
到场部来,死了不接回去。我怎么知道是用席子卷的!
王鹤鸣胆怯地说,今天你知道了,可不要说出去呀。梁队长不
叫我们说。
我看着他谨慎小心的神情很好笑,便说,我偏要说出去!
他害怕地说,不能说,不能说,可不能说呀……你要是说出去,
梁队长可就要找我们的麻烦了。
我说,好吧,不说,不说,你放心吧,我不说出去。看把你吓的!
他窘窘地笑了一下。他的身体很虚弱了,脸色黄黄的。我心
里突然涌出这么个念头:这个老人,他在给别人编织着棺材,但他
能活多久呢?据我知道的,过去了的一年多,死去的大都是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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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回忆
他们的身体太弱了,偶染风寒便撒手人寰。他们衰老的身体抵抗
疾病的力量不足了。
出于怜悯之心,我问了一句:王老汉,你家里来信没有?老家
的情况怎么样?
他说,来信了,家里情况还好。
我问,说啥了?你没跟家里要些吃的吗?叫他们寄些饼干、炒
面啥的嘛。
他说,寄了,寄来了二斤炒面,还说以后每个月寄两次,一次寄
二斤。我父亲还说……我说,什么什么?父亲?你父亲还活着?
他的脸勃然变色:什么话,说的什么话!怎么盼人死呢!
我忙赔不是:对不起,真对不起。这不能怪我呀,你也没说过
你父亲还活着呀。
他说,我又何曾告诉过你我的父亲已经作古?
我说,没有没有,你没说过。就因为你从没提起过老人,我才
当是没有了呢。你父亲多少岁了?
他:九十岁了。
我:九十岁了!
他:啊,九十岁。
我真不能想象,人活到九十岁是个啥样子。我又问,你父亲哪
一年考上进士的?
清朝末年。 .
听到我和王鹤鸣的对话,有个右派叫了起来:啊呀,老王,你父
亲是进士呀,你可是没说过呀。
王鹤鸣说,那有什么可说的!
但人们说,那是你们家的光荣呀。
王鹤鸣忙说,别说了,别说了,叫管教人员听见又批判我,说我
宣扬封建主义,坚持反动立场。
但有人还问,你父亲做过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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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鹤呜说,不说了,叫你们不说了!
我看他作色,便转移话题:王老汉,你父亲来信说啥了?
王鹤鸣扬脸对我说,他信上说,受点苦没啥,天降大任于斯人
也,必先苦其心志,乏其体肤……
我哈哈大笑:还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编棺材了——要进
棺材了,哈哈哈……
右派们也都嘿嘿笑了。
1960年10月,我又回到场部医务所了,就又经常见到王鹤呜
了。他因为年纪大身体弱没去明水农场,住在农业队迁走后改为
病房的房子里。
王鹤鸣的身体彻底垮了。他的眼睛凹陷成了两个黑窟窿,身
体瘦得剩下了一把骨头,走路摇摇晃晃的。看见他我很心酸:这个
瘦骨嶙峋的老人能熬出去吗?我是尊重他的,尊重他显赫的家族,
也尊重他的名气,我就想办法帮助这个老人。经常给他推两针葡
萄糖,或者给他几粒康复丸——一种用麦麸皮、枣泥和豆面团成的
丸子,小核桃那么大。
我的情况比其他右派都好。自从到了夹边沟,我没有下过大
田,没有挖过排碱渠,逃避了重体力劳动,身体没有累垮。平时去
伙房打饭,也能比别的右派多打半勺面糊糊。
右派们生活中最可怕的经历要算是十月到十二月了。十月,
口粮突然减少到十五斤,死亡立即就加剧了,每天早晨要从病房里
抬出去几具尸体,多的时候十几具。
但是王鹤鸣坚持住了,有两次去病房,我竟然看见他在帮助其
他病号打饭打水,端屎端尿。
对于这种特殊的精力旺盛的现象我感到惊奇,我说过他:你近
来身体好些了。
……王鹤鸣终于活到了这一天——1960年12月31日。这
天傍晚,来到夹边沟农场的省委工作组作出决定:明日开始遣返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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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回忆
有在夹边沟的劳教人员,分期分批……
场领导用有线广播宣布了这个决定。
根据病号们的身体状况,医务所决定,第一批送到酒泉火车站
乘坐火车的是二十六名健康状况较好的病号,而那些重病号则需
加强营养再治疗几天。至于那些病危病号,则要送酒泉劳改医院
治疗后才能送走,否则可能死在路途上。
陈天堂叫我拿着名单去通知这二十六个人。
王鹤鸣是其中之一,但是,我在逐屋通知时故意没通知他。而
在所有的人都被告知之后,我又回到他住的病房。
他们病房已被通知的三个人正在做准备,没有被通知的病号
们也都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自己什么时候能走。看见我二番进来,
王鹤鸣有点着急,拉住了我的手:赵大夫,这第一批为什么没我呀,
我的身体还行嘛。
我故意说他:你着什么急呀。你的身体坐两天火车行吗?领
导怕你出事呀。
他说行呀,我的身体行呀,坐两天车没问题,你跟领导反映一
下,我明天就走。
看他着急,我说,行吗?你能走吗?能走你就明天和他们一起
走吧。
他说,行吗?
我说,行呀。
他说,不跟领导请示吗?
我说,不用请示,你愿走就走。
他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反复问我,并叫我去请示所长。我最
后说这就是所长决定的,不信你看,这是名单。
他看完名单兴奋极了,把我的一只耳朵揪了一下,说,啊,你这
个赵大夫,怎么开这样的玩笑。我还真以为不叫我走了,急出一身
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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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说几句话,我就要回医务所了,他却又拦住我说,赵大夫,
不要走,你先不要走,麻烦你陪我去看一下马大哥。
他把我搞糊涂了,我说,哪个马大哥?
他说,不要问,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农业大队是个封闭的大院,有十几栋房子,就只有东南角和东
北角有两个大门。他领着我绕过两栋房子走出东南角的大门,走
过供销社,走过农场的大库房,一直往南到了场部办公室跟前,又
往西走,来到杂工大院的门口。他先拉着我在大门西边修理组的
山墙下站了一下,说了句记下这个地方,然后进了杂工大院。杂工
大院也很大,有木工房、磨坊、打铁房、农具房、马厩。这个院子里
从前要停十几辆马车,两辆汽车,马厩里要拴六七十头大牲畜。还
要住近百名干各种工作的杂工。可是自从大队人马去了明水农场
之后,这个大院就空空如也了。马厩里的牲口也大都转移到明水
去了,留下的几头大牲口和毛驴之类的也都死光了。只有七八月
份的时候调来的酒泉公安团的一个骑兵排的战马拴在马厩里。
这支骑兵部队调来夹边沟农场,领导也没有宣布过他们是来
干什么的,就悄悄住进来了。我估计是看到右派们饿急了,纪律也
松懈了,偷盗、打架斗殴之风日盛,上级怕右派们暴动吧,是来发挥
震慑作用的。1960年的时候,饮马农场和双塔水库都发生过劳改
犯暴动的事件。这一排士兵起初一个班驻扎新添墩作业站,两个
班驻扎夹边沟场部。新添墩撤销后就都合并到夹边沟场部来了。
这些挎着战刀背着步枪穿着蓝制服的士兵住在场部招待所里,白
天不出来,也不设哨兵,只是晚上有流动哨从农业大院和基建大院
门口不时走过。马队经常在夜间出动,去追捕逃跑的劳教分子,但
从来也没抓回来一个。原因是他们调来的时间短,对周围的环境
不熟悉。
王鹤鸣偏偏把我领到马厩门口,说,进去。
马厩里有三十几匹马,墙上挂着两盏风灯,光线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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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领到这里来干什么呀?
看着空旷的马厩里几十匹战马,我疑疑惑惑地说。王鹤鸣却
不回答我,往前走去,走到马槽旁站着的第一匹战马前头。他双手
合一深深地向嚼草料的战马作了个揖,开口道:
谢谢马大哥。在下王某对不起你了,叫你受委屈了。
他顺着马槽走过去,在每一匹战马前都要作个揖,说一声谢谢
马大哥,王某向你赔礼了。然后领着我从另一个门口走到院里,站
住,把他蓬头垢面的脸和一脸大胡子对着我说: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来看看马大哥了吗?
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但我没说。他也静了片刻,又拉着我走出
杂工院,站在大门口修理组房子的山墙下,说:
三个月了,我每天夜里在这房子后边藏着,等喂料的战士从招
待所走过来,进了院子,从小仓库把马料用桶提上,走进马厩,上完
了料又出来;我就很快地跑进马厩去,把牲畜没来得及吃掉的马料
一把一把抓进这个袖口里。一定要快,迟了,马料和麦草就混到一
起了。我仍然没出声。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五八年初春夏
之交的一天,我从菜地边走过,拔了几个水萝卜,扔给在旁边地里
干活的王鹤鸣。他竟然不敢拾,他说,不行不行,这不是又要犯错
误吗?
他又说,你光是看见我这两个月有精神,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什
么有精神。
我和他一起往回走。我就说了一句话:
你的胆子真大呀,你敢偷部队的马料;夹边沟农场就你这么一
个贼大胆吧?
他没回答我,拉着我走回病房。他把自己的皮箱从铺脚拽出
来说,这里还有半箱子我存下的马料,都是好麦子,你提过去吃去
吧。我过两天就到家了,你暂时可能还回不去。
我没要他的麦子。我说了句你给其他人吃去吧,就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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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去年在甘肃省靖远县采访的时候,我就听人说,有个名叫李祥
年的夹边沟右派住在县城里。他是天津人,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曾
在兰州市体委工作,五七年定为右派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劳
教期问,他又升了一级,被正式判刑送劳改农场。劳改期满后留场
就业,几经周折落户在靖远县城,在县体委工作。
听到这个残缺不全的故事,我立即去他家拜访,却未能谋面。
他家的门上挂着锁。邻居告诉我,十多年前他就在兰州市红山根
体育场附近开设了一间字画社,他和家人常年居住在那儿。
李祥年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作为天津市的作家,我终
于听到厂一名天津人在夹边沟的故事;他是怎么由劳教升级为劳
改的?“升级”这两个字我已经听到多次了,但还没有见到过一个
“升级”的人;他原先在兰州市体委工作,落实政策应该回到原单位
去,却又怎么到lr黄河北岸的干旱山区靖远县?
我立即返回了兰州,并且去红山根体育场附近寻找李祥年,却
未能觅到。
无巧不成书,今年秋季又一次来兰州采访,与一位名叫关启兴
的画家朋友聊天时谈到这件事,他说,李祥年,你要找李祥年吗?
我领你去。关启兴告诉我,十多年前,李祥年在兰州市举办书法展
览,他们就认识且熟悉了。
难怪我找不到李祥年的字画店,原来它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