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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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回答。他正在为吴建荒剥后背上被太阳晒暴了的黑皮。
“舒服吗?”他问。
“舒服什么呀。起来起来,水干啦。”吴建荒说。
“好,你在这儿看着毛渠,我去巡渠。”他在吴建荒的后背上拍
了拍,说。
但是,他刚刚走了一会儿,就又跑回来了。
“建荒建荒,你来!”他急急地但又轻声地喊。
“咋啦!”吴建荒光着脚片跑过去。
“王文英,他们在说王文英……”陈小泉悄悄地说,他的脸色十
分难看和慌张。
“说什么……”吴建荒紧张起来。
“说……我亲耳……”
“你——”吴建荒睁大眼睛。
“不信,不信你跟我去看。”陈小泉痛苦地说,“我也不相信。可
是事实上……”陈小泉拉了吴建荒就走,“快走快走,说不定你还能
……”“不,不……”吴建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犹犹豫豫,但还
是跟着去了。他的心嗵嗵直跳。“轻点!”走完一段引水渠,下到一
片草滩上之后,陈小泉把他摁倒在一个大沙包的后边:“你听。”
吴建荒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像是小脑瓜在说。他跟着陈小泉,
爬到一簇红柳的后边窥视。他惊奇地发现:小脑瓜和李金钢——
他不是说头疼回去了吗——仰面八叉地躺在草滩上,脚跟前有吃
空了的罐头盒、烧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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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钢,我还真有点不信。别看我买了罐头。”小脑瓜说。他吸
了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德行!这还能骗人吗?”烟雾乱糟糟地从李金钢的嘴里喷出
来。“昨天晚上吃完饭我就去了。说呀,聊呀,一直到十二点。她
撵我走,我不走,硬……”接下来,是一阵放荡的笑声。
瞠的一下,吴建荒的心像掉进万丈深渊,头轰地大了,浑身软
绵绵的。陈小泉躺在他的脚下,脸白白的。像是灵魂出壳了,两人
久久没有动弹。闷热,死一样的闷热。周围死了般的沉寂……
“建荒,我没骗你吧!”过了许久,陈小泉说。
“滚!滚你妈的!”不知怎么的,吴建荒嘴里突然吐出这么肮脏
的话。“你叫我来干什么?就是叫我听这个吗?你妈的!”吴建荒
突然坐起,瞪着陈小泉,他的眼睛都瞪圆了。瞪着瞪着,又突然栽
倒,把头埋在草窝里哭了。“小泉,咱们让人给骗啦!呜呜呜……
王文英把咱们骗啦!看着,她就像多纯洁、多高傲,实际上……”
“对,对对。”陈小泉挨了骂,却没发火。
但是,呜呜地哭了一会之后,建荒抬起头:“小泉……”
“嗯!”
“我看不一定。王文英能让……那德行.那下流东西,我见了
都恶心!”
“可是,这些天,我总见李金钢往她那儿跑……”
“那是他缠王文英,王文英对他可没那意思!王文英能看上他
吗?”
“对,对对!我也是觉得不可能。准是李金钢吹牛,赚小脑
瓜。”
于是,两人又议论起王文英的好处。
“呸!李金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吴建荒狠狠地往天空吐了
一口唾沫,唾沫溅开来落在他自己和陈小泉的脸上,两人都没擦。
“喂!吃饭啦……”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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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陈小泉坐起来。但是吴建荒躺着不动。
“小泉,王文英真要是……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我觉得……”
“嗨,她要是真那么坏,咱们就不理她了!”陈小泉站起来。“走
吧走吧,再说,她不一定有那事!……走,回去,回去咱们问她。”
“你问?”吴建荒抬起泪眼。
“你问。”
“我……不问。多难为情……”
“好,我问,我问。这有什么?又不是我胡搞……”
两人就往回走。这时候,田野里又一次传来王文英的呼唤声:
“吴建荒!陈小泉!吃饭啦……”
吴建荒停住脚步:“小泉,你不要问,我问。”
“你问?”
“嗯,我问。你那嘴……”
“跑哪儿去啦?喊你们半天!”他俩刚刚走进麦田,王文英迎了
上来,嗔怪地嚷道。她手里捏着两张油饼,黄黄的。
“……”吴建荒张了张嘴没说话,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王文英
还是那么健康,那么美丽,只是……衬衫变成了苹果绿的,浅浅的,
裙子变成了咖啡色,眼睛还那么明亮,眸子里洋溢着快活和幸福的
光。头上还戴了一条发亮光的黄色缎带……
“你怎么啦!”王文英看出吴建荒神色不对。
“你……怎么啦?”吴建荒脸色变了,黄黄的。
“什么……我吗?”王文英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脸色也开始变
了。她转过脸去看看陈小泉,然后又转过来。
“嗯,你……没什么!”吴建荒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就
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躲开她的目光。
“那……快吃饭吧。专门……给你俩做的……油饼。”王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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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红得像要出血,嘴也磕巴了。但是吴建荒没接,却把手藏到背
后。王文英又给陈小泉,陈小泉竟转过身去,朝着不远处吃饭的人
说:
“你给他吃去吧!”
王文英愣了一愣。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刚才还显得快活和幸
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胸脯急剧起伏,嘴唇边在颤抖:“你……”她
猛地拉过吴建荒的手,把油饼一塞,转身走了。当她走上大干渠堤
坡的时候,吴建荒清楚地看见,她晃了一下,像是踩着了石头,差点
摔倒……
太阳偏西了。在它的下方,散乱地堆放着许多馒头状的云。
草原和戈壁的上空,蠕动着一条蓝灰的带子,把草原、戈壁和麦田
整个地罩住了。
“吃吧,建荒。”陈小泉吃完了油饼,趴在渠上喝了一通凉水,对
着愣怔地坐在毛渠上的吴建荒说。好像是被提醒了一下,吴建荒
把手里已被攥得像破抹布一样的油饼撕成碎块,扔进汩汩呻吟着
的流水里,然后就趴在渠堤上哭了。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李金钢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蹲
在他旁边。
他拧过头去。哭出声了,眼泪鼻涕滴在地上。
“病得厉害吗,哪儿疼?”李金钢拉着他,“回去吧,王文英那儿
有药……”
“滚开!你给我滚开!”从李金钢的嘴里进出王文英的名字,激
怒了他。他使劲掰开他的手,使劲儿一甩。啪地一声,李金钢被推
进水渠里,他从渠里爬起来,有点恼了:
“嗨,小王八蛋今天怎么啦!”
“你小王八蛋怎么啦!”
“你敢骂人?”李金钢压着火说。
“骂_『,就骂了!”吴建荒腾地跳起,骂出更难听的一句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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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陈小泉就是这样骂的。
“你再骂一句!”李金钢脸色发青,举起胳膊。
他又骂了一句,声音又尖又细,嗓门都变调了。
“啪!”一巴掌扇在建荒脖子上,他一头栽进水渠。
“不扇你,你皮子痒痒!”李金钢吐着唾沫说。
“你才皮子痒痒!”吴建荒爬起的时候手碰着了斜放在渠里的
铁锨把,他高高举起,“我今天砍死你!”
“你砍,你砍!”李金钢真正火了,往前逼去。但是,他还没到跟
前,后腿弯上就重重挨了一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是陈小泉
打的。建荒在那里举着铁锨说:“你动,你动我今天就打死你,你个
臭流氓!小泉,打他,打!”
李金钢没动。他懵了,也吓住了:“放下,小王八蛋你们给我放
下,你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发这么大脾气。我怎么惹你们啦?
哪儿对不起你们啦?”
“哇……”吴建荒大哭起来,扔了铁锨,往大干渠方向走去。在
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陈小泉拖着铁锨不断地
回着头,也跟了上去。
七
起风了。还是那耀眼的太阳,还是冷嗖嗖的天空,馒头状的白
云却改变了形状,风把它撕成一条条的碎片,甩向天边。戈壁滩上
黄朦朦的,沙粒和枯草像蛇一般流窜……
吴建荒和陈小泉赶着毛驴车飞跑,像是和狂风赛跑。吴建荒
用半截锨把使劲儿敲打驴的脊梁骨和屁股,陈小泉扶着他们简单
的行李卷。
“她喊咱们啦!”陈小泉不断地回头。他们的后边,从他们住了
三个多月的地窝子那边,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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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荒……陈小泉……”
“不理她!……”吴建荒也回头看了看,把两滴苦涩的泪水咽
下喉咙,又狠狠敲打毛驴。滚蛋吧,南戈壁!滚蛋吧,野马滩!半
年来,他所崇拜的,他所尊敬和仿效的都落了空。他像是被人骗
了、蹂躏了一样,心里针刺一样地疼。呀,心灵上最美好、最珍贵的
东西破碎了;理想和追求、真和美,如同戈壁滩上的海市蜃楼一样
飘逝了……
“回……来……呀……”
风把王文英的声音送进他们的耳朵。但是他们很快就昕不见
了。毛驴车很快过了大干渠上灰色的水泥桥,蹄声嗒嗒地驶下倾
斜的路面,奔上去场部的田间大道。明天一早,有一辆从县城来的
班车将把他们捎到疏勒河农垦局。
“停住!停住!”斜刺里冲出一个人。
“李金钢!”陈小泉说,心里一紧。
“不怕他!”吴建荒使劲儿打驴,想冲过去。
但是李金钢站在道心,宽宽地张开了两臂喊:“下来……”
毛驴车慢下来。吴建荒跳下,牵着驴往前走。
“把车给我!”
“干什么?”他警惕地望着李金钢,右手捏紧锨把,眼角的余光
看见陈小泉的手里也捏着一股粗绳。
“连长来了,叫你。”李金钢说,一点也没动武的样子,出奇的和
蔼,话音中还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他把手插进屁股后边的兜
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抖出一张白纸,笑嘻嘻地递给吴建荒:
“你看看。”
吴建荒迟迟疑疑地接过来扫了一眼。这是一张天津市劳动局
的职工调动证明,他冷冷地又递回去,惊奇地瞟了一眼李金钢:“你
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顶替,顶替我爸爸。呵呵……”吴建荒还没明白过来,李金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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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坐在车辕上,从他手里拽过缰绳,说,“画家,有工夫到天津去,
我请你吃狗不理。略儿……驾……”
但是陈小泉拉住了毛驴:“不行不行,我们的车……”
“怎么,你们也走?”李金钢发现了他们的行李卷。“来,上来
吧,今晚到场部,办了手续,明天咱们一块儿……”
“不,不……我们……”吴建荒脸红了。陈小泉立即说:“我们
到连里去。”
“噢……”李金钢惋惜地说,“那就对不起了。我可就不奉陪
了。”他把行李卷儿推下来,抖起了缰绳。
“你把车给了他,咱们怎么办?”陈小泉埋怨吴建荒。但是吴建
荒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毛驴车驶去。眼看着毛驴车就要往另一个
方向拐了,他突然喊叫起来:“李金钢……”
“什么事呀!”李金钢回头看着,勒住了毛驴。吴建荒追了上
去。
“你就这么……走啦?”吴建荒喘着气。
“啊,咋啦?”
“你不说……一声……”
“说什么?”李金钢惊奇地睁大眼睛。
“你不跟王……文英……”他磕巴了,脸红了。
李金钢一怔,脸腾地红了,回过头去久久地望着戈壁,然后用
一种异常的声调说:“不用啦,小兄弟。我想过啦,我想叫她也……
但她不会听我的。我又不能不走,我们还是……早点分手……好。
你是好心,我知道……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路。”说到这里,他把手
放在吴建荒的肩上,“再见啦小兄弟,祝你成为画家。听导儿……
驾!”毛驴车跑出好远,他又回过头挥着手喊:“我的东西……送给
你啦!做个纪……念……”
“走啦!”吴建荒轻轻地叫了一声,朝着身后的陈小泉。
“咱们也走吧,天快黑了。”陈小泉说。他俩走过去扛起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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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朝去往场部的方向走了不远,脚步就慢了下来。他们听
见后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建荒!小泉……”王文英的声音。他俩站住了。
“你们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这么走啦?”王文英跑着绕到他们前
头,站住了,胸脯一耸一耸地起伏。
没有回答。
“你们生我的气啦?”她难过地说。
行李卷从吴建荒肩头掉下来。陈小泉拧过身去。
“你就要走了吗?你不是说你要画戈壁,画草原,你画好了
吗?”
吴建荒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双痛苦的眼睛……他猛地掉过头
去,呜咽着说:“李金钢走啦……”
王文英睁大眼睛。
“往场部去了。明天……上火车……”陈小泉转过身来,行李
卷也掉了下来。
“什么?他……说什么来着?”王文英脸自得像一张纸,声音都
变了。
“我叫他跟你说一声。他说各人有各人的路。”
王文英慢慢地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地哭了。
陈小泉讷讷地说:“他也许不走……”
“不会的……”王文英耸动着肩膀,呜呜咽咽地说:“要是不走,
他会跟我说的。二流子,这个二流子!我以为他变好了,真的变好
了……昨天……晚上……他还说不走的。他说,他不走,一辈子不
走,一辈子在这里。他这么说的,我……信了……可是他——回
城,回城就可以不干活儿吗?就有山珍海味,就有酒席等着他去吃
吗?河西的粮食就不养人吗?走吧!叫他走吧,这个流氓!”
“王文英……”吴建荒说。可是王文英打断了他:
“滚,你们都滚!少叫我,我不愿看见你……们,你们都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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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没一个好人!滚,快滚!”她瞪着他们俩。
他俩吓坏了,急忙向后退去,他们从没见过王文英这么厉害,
远远地看着她。他俩看见王文英先是抽泣,后来就不哭了,躺下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