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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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头捏碎之后说:“你不睡啦?”
“没法睡,叫你折腾的。”我说。
“那就别睡了。我给你说说我的经历……今晚上,我是太激动
了!”他还没说呢,自己就先激动起来,脸色变了,嘴唇也发灰了,眼
睛闪闪发亮,身体筛糠般地哆嗦起来。
你们不是很多次问我《黑戈壁》的创作灵感怎么来的,它的最
初的触发点是什么?我今天就告诉你:它来自一个女孩子,就是今
天找我的那个女人。《西北的荒漠》,《疏勒河上的胡杨林》,我所有
作品的创作都和她分不开。
我是在兵团认识她的。
你知道,我是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我从小就喜欢美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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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们院里有个搞美术的,是五十年代的中央美院学生,是他影响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大跃进那年,他给街道墙壁上画宣传画,那时
候我还不知道那叫宣传画呢,我看他画的大炼钢铁的画上,钢水奔
流,农民种的玉米比山还高,就觉得他真能,天天跟着他跑,给他端
水端颜料。上小学中学,他一直教我学画,把他学了的那点东西都
教给我了。上高中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去考美院吧,我教不了你
啦。”但是文化大革命来了,当了两年红卫兵,就到西北生产建设兵
团接受再教育去啦。我们那个农场在河西走廊的西端,叫桥湾农
场,编制是兵团一师二团。那是夹在两块戈壁滩中间的一长条草
原,疏勒河从那儿流过,沿着疏勒河是一片接一片的原始胡杨林。
我们连队紧靠着疏勒河,在一片胡杨林里。
头两年我们干得特别卖力,开荒,平地,修水渠,汗水都流于
了。到了第三年就不行啦,原因我说不清,主要是人们觉得接受再
教育没个期限,要成为终身“流放”了,“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
那儿从古以来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另外,那些文革前的老知青
都二十好几三十岁的人了,还住着地窝子,一月挣二十五元钱。看
看他们,想想自己,心就凉了,当然连队就涣散了。涣散起来可不
得了,早晨起床号吹了,没人起床出操,连排长挨头挨尾喊。有的
人坏,把洗脚盆架在门框上,一推门浇一脑袋水。上班也不排队
了,三三两两往地里走,挟着铁锨,活像残兵游勇。到地里也不好
好干活,扶锨把站着,给铁锨号脉。再有就是知青们开始谈对象
了。谈对象就现在的小青年说是正常事,还没工作呢,俩人就蹈马
路了。对当年的兵团知青,这可不是正常的,也不是好事。这说明
大家对前途有了幻灭感,想着赶快找个对象结婚凑合着过日子,或
者是因为精神上的苦闷寻找刺激和安慰;也说明了知青们对于兵
团的纪律不当回事了——当时有不成文的规定,知青不许谈对象。
谈了?谈了就要挨批评,说他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能人团入党,
重的出了事的要受处分,记大过,开除团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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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情问题上,我一开始是冷静的。那时好多人有了女朋友
——当然大部分是偷偷谈的。我没有。我是这样想的:在那地方
能谈对象吗,能安家吗?每月二十五元钱除了吃饭,连裤子都买不
起!再说我还要求进步,我是团员,还想入党。我下了决心:不考
虑。
但是我的决心受到了考验。
这是因为我有了一间地窝子。是这么回事:兵团农场那时生
产搞得不咋样,政治上和部队却一个样。连里每周一次,团里一月
一次,搞内务卫生大检查,哪个连队好,就发流动红旗。我呢,有那
么一次积极性上来了,挨个儿为每个班的地窝子设计了美化环境
加强政治气氛的方案,把全连的政治环境变了个样子,一下子把团
里的流动红旗夺来了。连长一高兴就在全连宣布给我一问地窝
子,叫我当工作间,并且说我如果能保证我们连的政治环境总拿第
一,我就可以需要多少时间就给多少时间,在家画画写字,不用下
地干活。当时我高兴极了!这是破天荒的待遇呀,只有连级干部
才能这样。到兵团两年多,我一直住集体宿舍大通铺,别说画画,
就是那股气味早就叫人腻歪了。
我把这间地窝子布置得简直成了一间很讲究的画室。天窗原
先只有洗脸盆大,我一下子就扩大了好几倍,拿石头压上一块塑料
薄膜。地窝子里一下子就亮堂了。我找保管要来两块铺板,用木
头橛子支起来一块当工作台,另一块睡觉。我还在四壁贴了几幅
油画——我自己画的风景。
就是这间地窝子给我招惹了麻烦,我的不交女朋友的决定动
摇了。原先在集体宿舍,女孩子们找我域画,都是说完了就走了,
第二天再来取。有了这个单间,她们一来就不走了,等着我画,等
着我写。等着的时候又不老实,有的说这说那,有的嘻嘻哈哈……
时间一长,熟悉了,就把我的心搅乱了。我明显感觉到有两个女孩
子对我有那意思;她们那些日子总往我这儿跑,今天说是画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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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叫我写几个字,一来就不走。但是把我的心搅乱了的是另外
一个。
这是个瘦长条身材的女孩子。——我身高就可以了,一米七
五,她都到我眼睛这儿高,至少也有一米六五。她长得和别人不一
样,皮肤白极了,自得跟搽了粉一样,还渗出粉红的颜色来。她的
皮肤还特别细,就像是透明一样,一碰就会破的。连里有人说她是
菜人。菜人你见过没有,就是一种病态的人,白皮肤,白头发,连眉
毛都是白的。其实她不是菜人,菜人的眼睛是蓝色的,蓝得像是镀
了一层镍一样发亮:这样的眼睛害怕阳光,在阳光下睁不开,眯着
眼睛看东西。她不怕阳光,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在太阳下我没见她
眯过眼睛。她,黄头发,黄眉毛,就是皮肤像菜人样那么白。
她叫王一眉,天津知青,那年十九岁。
她原先是团卫生队的卫生员。刚到河西那年,我去卫生队看
病时见过她,还是个黄毛、r头呢。看见她,我还觉得奇怪:哟,外国
人也上山下乡!第二年她就下放到我们连了。下放的原因说是她
总和卫生队的医生顶撞。那是一个文革前分配到兵团的大学生,
我们去的时候已是代理卫生队长。听说他为了找对象,特地从连
队里挑了几个长得漂亮的女知青去卫生队工作,王一眉就是他选
去的。她为什么恨他,我就不知道了,她只是和我说过:“他特别流
氓。”
刚到连队,她的处境是很凄凉的,人们都看不起她。这一方面
是她“名声”不好——人们都知道她是叫人家选美人选到卫生队去
的,有的人就公开说:谁知她和卫生队长怎么回事……另一方面还
因为她是高干子弟。她父亲原先是天津市委副书记,文革一开始
就打倒了,进了监狱——真正的监狱,而不是“牛棚”。她的这个家
庭背景在当时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们连一百七八十号人都是
当过红卫兵的。有的人当面就叫她“崽子”。客气的叫她黄毛。最
主要看不起她的原因是嫌她废物。你想想,像她那样的家庭,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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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个娇小姐,一身娇气样儿,来到河西,于的又是清闲的卫生
员工作,一到连队就要下大田,什么都干,她受得了吗?当时,我们
连的女孩子已经干了一年多苦活,练出来了。开荒平地的时候两
大筐土摞一起,抬了就走,还跑呢。她呀,抬一筐还龇牙咧嘴,腿软
得站不起来。浇水的时候田埂渗水了,她吓得尖叫。浇夜水的时
候总是跟在别人后边,一步也不敢离开,说是怕狼。
一年以后,人们对她的看法开始变了。她的肩膀抬得起两筐
土了,而且专拣硬活干。
她也学会了像老农工一样使用铁锨。挖大渠的时候,她可以
把土甩得又高又远,锨上还不沾土,在任何位置,任何窄小别扭的
地方和空间里她能够自如地挥动铁锨挖土、铲土——她使的是左
右锨。
她也能一个人浇夜水了,不要伙伴。
那时,农场兴这么一句口号:“晒黑皮肤炼红心,”这是场里针
对女孩子们怕丑爱美的资产阶级思想提出来的。好多女孩子刚到
河西的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的,挺秀气,可是过了一年,个个都被河
西的太阳晒黑了,脸蛋上有红红的两大块,皮肤也变粗了。为了保
护皮肤,她们抹上护肤霜,出工时戴草帽、包上纱巾,就这也不管
用,脸还是变黑了。王一眉不是这样,她不抹雪花膏,也不戴草帽,
大太阳地里故意晒脸蛋,想改变自己娇气的模样。但是她那皮肤
就是怪,夏收——太阳最毒的——日子里,她的脸蛋晒皱了,裂口
了,皮肤感染流白水,可是夏收一结束,不几天功夫,脱层皮,脸还
是那么白那么细。在那年的夏收总结会上她做自我检查说:“我没
有晒黑皮肤炼红心,我还要继续改造世界观……”
就是这个女孩子把我的心搅乱了。
说实在话,原先我是没那意思的。这一方面是我不打算交女
朋友,另一方面没和她有多的接触,我没过多地注意过她。如果说
比对别的女孩子多看过几眼,或者同别人议论过她,那仅仅是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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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情,或者是从绘画的角度出发对一个美的形象的观察。后来,虽
然我有了一间地窝子,她当了副班长。(她已经在领导眼里改变了
自己的形象,连领导也不说她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了,树她为全连
“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团支部把她列为培养对象了。)副班长
是管内务卫生的,我们的接触多了,但也是公事公办,没有个人之
间的交往。她还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沉静,腼腆,不善交际。她找
我画画写字,都是和班长或者其他的女孩子一起来的,来了也不多
说话,不咋咋呼呼,不乱翻乱动。她总是安静地站在旁边看我画
画、写字,我画好写完了,就拿着走了。有时她帮我扫扫地,看见别
人把书画弄乱了,就整理一下,归置整齐,或者对有些爱吵吵的女
孩子说:“声音小点,把房顶吵翻啦!”这,我都认为是她的喜安静、
爱清洁的性格使然,我从没多想过什么。
但是那年五一前夕,团里又要搞卫生大检查了,我仔细观察了
她们班的宿舍,决定写一条“扎根河西,开发河西,建设河西”的大
标语贴在她们大通铺后边的土壁上。那次写的字很大,我是用直
尺、铅笔写在纸的背面上,四开纸一个字。看见我那么快速地在纸
背上写字,她惊奇地叫了一声:
“啊呀,你是反着写呀!”
“啊。怎么啦?”我看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在我的房子里大
声说话。
“你真行呀!”她还是那么大声地赞叹。
“这有什么?”我听了很高兴,“这样写,你们剪下来正面就没有
铅笔印儿,干净,好看。”
“我哥哥写字,都是写在正面,写在报纸上,再用大头针别在纸
上剪下来。”
“你哥哥是干什么的?”
“出版社,搞美术的。”
“那不太笨了吗?”我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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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笨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红红的,并且用手掩了
一下嘴。
就是她的不好意思、她的红脸、她当时的神情模样,那种窘态,
那一掩嘴的动作,那羞赧的笑,一下子震动了我的心:太美了,美得
惊人……
紧接着——过了不几天,又有一次,那是个星期天,她又到我
房间来了。我记不清了,她是为什么来的,只记得是她一个人。在
她进来之前,我因为正在画一幅油画,把书呀资料呀都翻出来了,
摆得桌子、床上都是。她一进来,看我正在作画,就什么也没说,站
在旁边看,过了一会儿,又收拾起我床上的东西。
“还用吗,这些?”她把床上的书画收起来,准备放进我的箱子
里,问我。
“不用啦。”我说。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油画箱后边的
马扎上看着她。美,是真美!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黄毛丫头了,长
高了。她的腰腿也是年轻人的了,腰细,腿壮,胸脯也鼓起来了
“你看什么呀!”
突然她问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收拾完床上的东西,站
在床前看我呢,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我的脸腾地红了。
“没,没什么……”我不知说什么好,忙着遮掩窘相,“你看我
……这儿,是……太脏啦,弄得这么乱,总叫你来收拾……”
“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正常了,声音也平静
了,“你画你的画吧,弄乱了,我替你收拾。”
“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我哥哥也是这样,一画画,就把房间弄得又脏又
乱,把衣服、床单都弄上颜色。我给你洗洗床单吧。”
“不,不不。我自己……”我急忙说,脸更红了。我哪能叫她洗
床单呢!我们连队刚来的时候是提倡学雷锋做好事,女孩子帮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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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洗衣裳、被褥,男孩子帮女孩子修房子、上房泥,可是到了这一
年,已经不兴这个了;有洗衣裳的,也是那些确定了恋爱关系而又
胆大包天的男女,她们不顾忌别人的议论,也不管连里的批评,厚
着脸皮在河边洗衣服,女的洗,男的淘。
但是,她很快撤下了床单,和几件堆在床上的脏衣裳卷在一
起。我站起来拦她,她却一闪身跑出去了。出了地窝子,当她噔噔
噔地踩着台阶跑上地面的时候回过头来笑了一下,声音又清脆又
响亮:
“你就画你的画吧……”
接着,我就听见了她绕着地窝子跑过时踩出的咚咚的脚步声。,
我的心乱了,真正的乱了。是的,我下过决心,不交女朋友,不
谈情说爱。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不想交女朋友,不愿意有个女朋
友。你没在兵团待过,你不知道,——你在农村插队,一个村子里
就那么几个知青,住得又分散,有那么一两个女孩子,也可能不动
心。在兵团里,一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