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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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十年来最最美好的一天——说实在的,作品获奖的时
候我都没有过这么美好的感受。后来,她不抹眼泪了,我也不难受
了,我们又谈起别的。一会儿谈起疏勒河:我们想起这时候正是疏
勒河发大水的季节,河面宽宽的,水有点浑,河面上漂着树叶儿,草
棍儿,羊粪蛋儿。一会儿谈起戈壁滩:今年雨水多,我们就想像那
里戈壁一定比往年绿,碱蓬和蒿草长得比往年茂盛。一会儿谈起
胡杨林:胡杨树长得真是怪,幼树的叶子是柳叶形的,长条;大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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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变成梧桐树叶子样的,多角;而到了老年呢,又成了杏树叶形的,圆
圆的,心形。我们还谈起了那陷入地下的古道,烽火台,草滩,芨芨
草,脉络清晰的祁连山,还谈起了吃窝窝头,刮大风,连里的人,连
长呀,指导员呀,留在河西的知青,回到城市的朋友……我们一会
儿说这个,一会儿又想起那个,一会儿说得很热烈,笑,争,一会儿
又都什么也不说,沉默或叹息。说话或者沉默,有时她看我一眼,
有时我看她一眼,俩人的眼睛相遇了,就互相看着,然后就同时垂
下头去,看着脚尖,或者扭头看着墙壁。我们沉浸在一种美好的、
珍贵的、从来没有过的回忆之中。痛苦和欢乐,甜蜜和酸楚,爱和
恨,各种各样的滋味从我的心头流过……我真希望这美好的时光
永驻,这一天无限延长,就让我和自己从前的女友这样坐着,说话;
笑,或者哭。
但是时间太无情了。后来,当我从一次沉默中抬起头来的时
候发现,房子里的光线暗了一下。扭头一看,太阳西斜得厉害了,
那从中午就射进窗户的光线被马路对面的楼房挡住了。
“该走啦。”我说。
“再……再待会儿……”她也发现时间晚了,往窗子看着,回过
头来又看见了几乎还没动过的饭菜,说,“吃,你再吃点儿……”
“不吃啦,该……走啦,都五点啦。”我看看表,站起来。
“吃点,吃点儿。还早……呢。”她像是有点慌乱,“再……待会
儿吧。”
“他几点下班?”
“六点。没关系,没关系……干脆,你就在这儿吃晚饭吧,吃完
了饭,再……”
‘:不,不。得走。”我不是不想待,我是怕见着她爱人,——我说
过今天不来的。
她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那就再待半小时。我……不留你
……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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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半小时也行,五点半走。我就又坐下来。这半小时真别
扭。她不说话,低着头,偶尔看我一眼就又赶紧垂下头去。我呢,
也觉得就要分手了,心里也别扭,不知说什么好,就那么坐着,看着
她,又看着窗口。
只是半小时的时间就要过去了,我又要站起来的时候她才说:
“明天还来吗?”
“明天?明天我……”我很犹豫,我想明天还来,但又觉得总来
不好。
“怎么啦?”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明天……还要看展览。”我讷讷地说,“你有事吗?”
“我……”她看着我,脸色突然有点变,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
才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
“恨我?”我看着她。
“那次在医院里,就是玉门镇,你怎么不……拦我,叫我别走?”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回来……”
“我……能那样……吗?”
“怎么不能?”她抬起头直愣愣看着我,“还有那一次,就是……
芨芨草滩……上,你怎么不……那样?”
“…...’’
“我没说……不行……”
我没说话。我扭过头去。麻木了,像是电击一样,我的神经麻
木了;像是棍子打在后脑勺上,大脑蒙了,思维一片空白。心停止
了跳动。我的眼睛看着墙壁,但是墙壁迅速向远处退去,消失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一片空白朦胧之中升起一片草原,疏勒河在
太阳下闪着亮光,还有阳光灿烂的胡杨林,芨芨草滩……
“你过来。”
好久好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我扭头一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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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屋的门开着,椅子上不见她。
“干什么?”我的心猛地咚咚地跳起来,我站起,深一脚浅一脚
走过去。
里屋的光线很暗。窗帘已经拉上,从蓝色的纱帘上透过来的
淡淡的蓝色光线落在她的身上。她背朝我站在床前。
“志成!”她呻吟一般叫我。
“干什么呀……”我的嗓子干得厉害,舌头也发硬,说不出话
来,也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我只是讷讷地说着,慢慢地搂住了她
的腰。
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僵住了一下,就倒在我的怀里,“志成,
志成……”她轻轻地叫着,慢慢转过身来,胳膊勾住了我的脖子,像
是那年在河西的草滩上一样,她仰着脸,半张着嘴唇,迷离恍惚的
眼睛半睁半闭。
“一眉,一眉!”我短促地热烈地叫着,把嘴贴在她的嘴唇上。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这样吻过她,就是在河西我也没这样吻过
她。血液在我的身体里燃烧了,心几乎炸碎了,我没有使劲儿抱
她,但是她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地板,是我身上的骨节还是她身上的
骨节,咯叭咯叭地响个不住……一直吻得喘不过气了,我才抬起头
来。这时候她像是窒息了,她的胳膊虽说还搂着我的脖子,但一点
力气也没有,散散的,身体往下沉,像瘫了一样。只是因为我搂着
她,她才没滑下去。她的头还是往后仰着,脸色白白的,惨白惨白
的,半张着的嘴唇自得没有血色。
正是这惨白的脸、无血的嘴唇使我清醒了。
“不行,一眉,这样不行……”我很困难地说。
“怎么?”我只是从心里感觉到她这样问,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
下。
“他快回来啦……”
“你害怕啦?”她的眼睛闭着,仍然仰着脸,身体还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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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我的心慌得说不成话:“这样……不好啊……”
“嗯?”
“他对你不错,我不能……”
“那你说……”
“咱们说说话吧……”
当我抱着她在床上坐下的时候,力量才回到她的身上。她搂
着我的脖子,脸贴在我的脸上,摩擦着,摩擦着。她断断续续地说:
“志成,我的志成,我的心……难受……”
“我也是,我也是……一眉,我的一眉……”我说。
“那你……”
“不能,我不能那样……”
“咱们是没那样的命呀。嗯哼哼……”她又哭了,泪水流到我
的脸上。
“嗯,嗯嗯…………是没那样的……命……”咸咸的几滴泪水
滚过我的嘴角。
“那……这样吧,”她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摁在她的胸脯上,
命令一般地说,“解开,解开扣子!”
“一眉!”
“我吓了一跳,抽回手。但是,她又一次抓住,紧紧地拉着抱在
胸前,说:
“你说过的,柯楚别依……”
哦,是的,我讲过的,柯楚别依!我的心又猛地跳动起来,身体
筛糠一般哆嗦,手指颤颤地解开了她胸前的连衣裙的钮扣,然后,
我就把挂着泪水的脸埋在她的略略松弛下垂的两个乳房的中问。
讲到这儿,刘老师就猛地停住。他看也没看我就从我放在桌
子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点烟的时候,拿着火柴的手轻轻
地颤抖,他的嘴唇也颤抖着,烟晃个不停,总也对不准火苗;他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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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扶住,才点着了。他吐出了一口烟——不,那烟不是吐出来
的;他只是张开了口,叫烟自己冒出来,那烟雾乱糟糟的。我明白,
他是闭住了呼吸,在抑制自己的情绪。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然
后,他慢慢地站起,走到窗户跟前去,久久地望着外边的街道,并不
时地用夹着烟的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抹一抹眼睛。他以为自己做得
很自然——好像是吸烟后的一个什么习惯动作,但是我看见了,他
的手指头是湿的。
“这烟熏眼睛。”
后来,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看着他,就说。他还笑了一下——
也就是咧一咧嘴。我急忙掉过头去。看一个男子汉抹眼泪是叫人
难堪的。
“天快亮啦!”他说。
“嗯,是快亮啦。”我觉得口干舌燥,说话吃力,“她今天送你
吗?”
“不会吧。她不知道咱乘哪趟车。”
“可惜。”
“怎么啦?”
“想见见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_『这样的念头。
“她今天夜班,不在车站。”
早晨八点钟,我们就离开了天津。八点钟发车,我们七点半到
站,在候车室门前的广场上找到候车的队列,喇叭里就叫了,准备
检票。
旅客队伍站起来了,人们开始准备行装,这时张老师捅了我一
下,叫我往边上看。
我一扭头,发现一个车站服务员站在离我们两三步的地方,看
着站在我前头的刘老师。她穿着蓝裤、短袖白衬衫,白色的无檐帽
上缀着红色的路徽,帽子下边是往上往里挽起的头发。她的头发
黄黄的,脖颈挺白。我的心一震,推推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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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刘老师说。但是当他一转身的功夫就猛地一怔。
“你!你……怎么来啦?”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我和张老师。
“换了个班。”那女人说,“我猜你就是坐这趟车。”
“啊啊……”刘老师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说,“这是……我们学
校的张老师和……”
我和张老师向她点头。她也向我们点头,并且微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我是永远记在心里了。是的,正像刘老师说的,她的笑是
短暂的,淡淡的,甚至说是冷冰冰的,刚刚一笑,笑意就从嘴角上消
失了。她的皮肤真像是透明的。不过,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白,有点
发灰,发青,就像是冰块的颜色。她的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红色。
眼睛是黄褐色的,就像黄土的颜色,看不出深浅。
我以为她要和刘老师说点什么,就拉着张老师走开几步去,但
是我一直没看见她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她高高的瘦瘦的身材就
那么站着,在两三步远处看着刘老师。她的脸就像是冰雕成的,朝
着刘老师,没有任何表情,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老师也没
说话,面对面看着她,或者偏过头去看着远处,看远处的时间长,看
她的时间短。
检票了,整个队伍动起来了。我们走过检票口,走上站台,找
到了车厢;她一直跟着我们,但没说一句话。当我们在车厢里找到
座位往外看的时候发现,她就站在窗外两步远的地方。
她一直站着,看着车上,看着坐在窗口的刘老师。车开动了,
刘老师摇着手说了声“再见”,她还是默默地站着,黄土一样的眼睛
看着他。只是在她的身影快要被站台上的人群遮住的时候,我才
看见她举起一只手抹着眼睛。
我敢说,这个女人的模样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女人的形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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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手记(代跋)
写作手记(代跋)
杨显惠
1965年至1981年,我在地处河西走廊的甘肃省生产
建设兵团农建十一师上山下乡。农建十一师在其建设发
展的历史上接收过省、地、县的许多劳改和劳教农场,而
我自己又在兵团内部调动过多次工作单位,所以结识了
许多农场移交过来的右派和劳教人员。从他们嘴里我知
道酒泉县有过一个夹边沟农场,从1957年10月开始,那
里羁押了三千名右派。1960年12月,中央派出的工作组
和西北局共同解决甘肃省委的左倾错误,决定释放右派
回家时,夹边沟农场仅有数百人生还。右派们的叙述在
我的心中造成的震撼历久不息,事隔多年后的1997年,
我着手调查夹边沟事件。我想真正搞清楚那里到底发生
了什么事情。调查进行了三年,每年用二到三个月的时
间访问当年的幸存者和管理人员,查阅资料和两次实地
考察夹边沟。现在我大致搞明白了:夹边沟农场位于酒
泉县东北方向,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从酒泉县乘汽车沿
酒(泉)金(塔)公路往东北方向行驶,在第二十八个里程
碑处左拐涉北大河,再北上数公里,可见一片连绵的沙
丘,即夹边沟农场。农场西北八公里处有一片草滩叫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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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添屯,是夹边沟农场的一个作业站(分场)。
夹边沟农场成立于1954年3月,科级单位,原为犯人
劳改农场。它的行政名称是甘肃省第八劳改管教支队。
1957年的后半年,劳改犯被转移,夹边沟农场改变为劳教
农场,专事“收容”甘肃省的机关、企业和学校在反右派斗
争中揪出来的极右分子、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或者曾有过
其它错误的右派分子,还有一部分大鸣大放期间有右派
言论的历史反革命和工人当中因右派言论而获罪的坏分
子。共计二千四百余人(官方数字)在此劳动教养。1960
年9月,夹边沟的劳教分子除了瘦弱不堪者之外,全部迁
移到高台县明水乡开荒。三个月后——1960年12月,中
央解决甘肃省委的左倾错误,抢救人命,遣返劳教人员。
此时夹边沟农场尚存苟延残喘者一千一百人。
臭名昭著的夹边沟农场遂于1961年10月撤销。
夹边沟事件是当时甘肃省委极左路线的产物,是一
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是甘肃省历史上惨痛的一页;是二千
四百多名右派的苦难史。但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已经不
多了,当年的事件制造者有意把它封存起来,当年的生还
者大都谢世,少数幸存者又都三缄其口。作者将调查来
的故事讲述出来,意在翻开这一页尘封了四十年的历史,
希望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并告慰那些长眠在荒漠和戈
壁滩上的灵魂:历史不会忘记夹边沟。
我们关注前入的历史就是关注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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