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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收获-2007年3期-第39部分

小说: 收获-2007年3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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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了都在。绣球倒是下午才来。” 
  “它怎么会到这里?” 
  “大米他们把它鼻子穿了绳子,扣在这里。” 
  “大米?” 
  这狗日的,为什么要把绣球弄到这里来。我把头伸进通风口,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霉烂和臊臭味,还有隐约的血腥气。何老头咳嗽了一声,绣球跟着也哼哼了一下。爬进蘑菇房我是憋着一口气的,否则熏不死也丢半条命。脚底下滑了一下,不知道又踩到了什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绣球的两只眼放着光。 
  “看不见呀,何校长,”我说。 
  “等一下就适应了。” 
  等了一下还是看不清楚。绣球在前,哼哼地叫;何老头在后,嗓子里絮絮叨叨的痰吐不出来。两个都是个囫囵的影子。我对着绣球的影子伸出手,碰到了一根绳子,绣球凄厉地叫了一声。 
  “别动绳子,”何老头说,“绣球穿了鼻子了。” 
  何老头的意思是,绣球像牛一样被穿了鼻孔。我知道穿了鼻孔的牛,你动一下缰绳都疼得要它的命。因为看不清穿鼻绳的位置,缺少断开穿鼻绳的灯光和剪刀,我就从通风口原路爬出来,一路跑回家。爸妈他们都睡了,我把动静尽量放小,拿了手电筒和剪刀就往蘑菇房跑。跑到半路,想起何老头的礼帽,又跑回家拿。 
  灯光一照,蘑菇房里脏得实在不能看,何老头和绣球一个头上有伤,一个鼻子上有血,在灯光底下形如鬼魅。绣球对着灯光可怜地哀鸣。何老头遮住眼,受不了强光,过一会儿才把手拿开。我把礼帽递给他,他不要,让我带回去先收好。我可不想再收了,还是给你的好,正好治治感冒。顺手扣到他头上,疼得何老头直咧嘴。何老头帮着打手电,我剪穿鼻绳。狗日的大米贴着绣球鼻孔打了个死结,费了我不少工夫才剪开。整个过程绣球一声不吭,剪完了才开始亲热地舔我的手,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绣球,绣球,”我说,“好了,咱们可以回家了。” 
  然后要给何老头解绳子,何老头不让。“不能连累你,”何老头说,“斗几天就该放我回去了。” 
  “我妈说,吴天野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还是跑了好。” 
  “不行,我不能让他得逞。我跑了,那更称了他的心,乡亲们还不以为我真干了伤天害理的事。” 
  “真不跑?” 
  “不跑。” 
  “好吧,我爸妈都说你是好人,”我摸着绣球的脖子,“韭菜在我家,老是要找你。” 
  “千万别让她知道我在这里,过几天就出去了。”他把礼帽拿下来,又要给我,“你拿走,出去了我问你要。” 
  我没要,已经够我麻烦的了。我说还是你戴着吧,抱着绣球就走。他让我站住,我已经把绣球从通风口塞出去了,然后自己也爬出来。月亮很高,脚底的草刷刷地响,经过之处露水遍地。 
   
  9 
   
  一大早我爸妈就在院子里说话,叽哩咕噜的,绣球也跟着叫唤。他们总是这样,起得挺早,起来了又干不了多少正事,一个鸡食盆子的位置也能争论大半个早上。我换了个姿势想继续睡,又感到有点憋尿,就爬起来上厕所。爸爸蹲在井台边磨刀,妈妈在洗衣服,干活时两人的嘴都不闲着,看见我就停下了争论。 
  “木鱼,起这么早干什么?”我爸问。 
  “上厕所。” 
  “接着睡,”我妈说,“没什么事。” 
  当然要继续睡。离太阳升起来还早,花街上空笼着一片湿漉漉的灰色。花街就这样,大清早都像阴天。我撒完尿回来,爸爸还在磨刀,妈妈还在洗衣服,他们还在咕咕哝哝。我回到床上,一歪头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绣球又下了四只小狗,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一只黄的,一只花的,每只小狗都长了一身光滑闪亮的长毛,跑起来像个大绒线团。绣球逗着四只小狗玩,高兴得直叫。一直叫,开始叫得挺开心,叫着叫着就不对了,很痛苦,成了绝望的哀鸣。那叫声让我都听不下去了,因为难受我就醒了。睁开眼还听见绣球在叫。我坐起来竖起耳朵再听,真的是绣球在痛苦地叫。 
  我伸长脖子往窗外看,看见绣球躲在窝后趴着,痛苦地哼哼,爸爸向它招手,绣球犹豫一下,站起来踉踉跄跄向他走去。爸爸抚着绣球的脑袋,慢慢地把它夹在左胳膊底下,右手突然往绣球脖子底下猛地一送,绣球的身体剧烈地抖起来,叫声凄惨可怖,尾巴也一下子夹到两腿之间。爸爸松开手,绣球跑了出去,又躲到窝后边。爸爸迅速把右手藏到了身后,我看见了一把血淋淋的锋利的剔骨刀。 
  爸他在干什么?我在床上就喊起来,我喊:“爸!爸!绣球!绣球!”穿着裤衩跑出屋,我继续喊,“绣球!绣球!” 
  爸爸说:“没你的事,回屋去!” 
  “你杀绣球!’'我冲着他喊,“你杀绣球!”绣球气息奄奄地趴在窝边,两眼半闭,无神地看着我,它想对着我摇尾巴,举了几次都在半路上掉下来。我又喊:“绣球!绣球!”它听见了,努力睁开眼,它想站起来,前腿蹬了几次都没起来。绣球对我缓慢地摇头,每摇一下脖底下就洒出一些血。我伸出两只手喊:“绣球!绣球!”眼泪哗哗地掉下来。绣球的毛一下子张起来,柔软的毛当时就直了,脑袋猛地扬起来时前腿也跟着蹬直,后腿随即用力,站起来了。绣球摇摇晃晃向我走来时,血滴滴答答往下掉,到我面前还是直直地站着。我蹲下来,把手心给他舔,然后低头看它脖子底下的刀口,只看见一大团血污把毛染得黑红。“绣球!”我说,要去抱它,被爸爸一把推倒在地上。爸爸的刀子再次扎进绣球的脖子底下,有血喷到我腿和脚上。我抹了一手的血,大哭起来。 
  绣球摇晃得更厉害了,浑身的毛开始一点点弯曲,下垂,然后紧紧地贴到皮肤上,像一朵花在瞬间衰败。先是后腿软得支撑不住坐下来了,然后是前腿,一节一节地弯折,先是跪,接着趴下了,越趴越低,整个身体贴到了地面上。下巴搭在我的左脚面上。绣球抖得毫无章法,嘴角慢慢流出血来。它看着我,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淡,就像有些东西越走越多,留下的越来越少。两只眼开始关闭,慢得像它的呼吸,它吹到我脚面的热气越来越轻越稀薄,然后眼里涨出了泪水,两只眼完全闭上时,两滴巨大的黏稠的眼泪慢慢滚下眼角。我感觉到绣球的下巴震动一下,放松了,整个身体随即摊开来。绣球的脑袋歪在我的脚面上,不动了。 
  我说:“绣球。绣球。”绣球听不见了,它的耳朵垂下来,堵在了耳眼上。 
  爸爸扔下刀要扶我起来,被我一拳打在两腿之间,他立马捂住裆部弯下了腰。“疯了你啊!”我爸说,“找死啊你!” 
  “你为什么把绣球杀了!”我愤怒得对着自己的大腿一个劲儿地打。 
  爸爸的疼痛减了一些,一把将我拎起来,“站好了!”我爸说,“我不杀等着别人杀啊?你不想想,人家都杀了我们几条狗了!有人惦记你,你以为绣球能活几天啊。” 
  我不管。绣球死了。我重新坐到地上,摸着绣球的鼻子无声地流眼泪。绣球的鼻子还湿润着,穿鼻绳留下的血痂还在。绣球。绣球。我坐在地上把它身上的毛理顺了一遍,让它像平时睡觉时一样趴着。 
   
  10 
   
  爸爸把绣球吊在槐树上开膛破肚我不在家,整整一天我都在外面晃荡,一口饭没吃。吃不下,一想到绣球死了我就什么都不想吃。这一天我沿着运河走了不下二十里路,心里头恨我爸也恨大米。我不知道那两条小狗是不是也是大米他们杀的,我就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好好的就要杀掉一条狗。运河水浑浊不堪,上游的雨还在下。我觉得全世界的水都流进运河里了。 
  半下午回来经过西大街,看了一会儿何老头游街。他的礼帽没戴,光着脑袋在风里走。这一次他没低头,而是仰着脸,那样子倒像领导下来视察。他一把脸扬起来就没人敢对他吐痰扔石子了,因为他的目光对着周围的人扫来扫去,看得很清楚。 
  在花街上遇到了歪头大年。大年说:“找你呢,大米让你去他家玩。” 
  “不去。”我说。 
  “不给大米面子?可是他让我来找你的。大米说,如果你去,咱们就是一伙儿的了。” 
  我犹豫了半天才说:“家里有事。”我不能去。他们害了绣球,我从大米家偷了礼帽,怎么说也不能去。 
  歪头大年悻悻地走了。 
  回到家,天已傍晚,青石板路上映出血红的光。我妈在厨房烧锅,韭菜和我姐围着锅台兴奋地转来转去。韭菜搓着手说,香,香。我也闻到了,但闻到的香味让我恶心想吐,肚子里如同吞下了块脏兮兮的石头。韭菜又对我说,香,香。 
  我对着她耳朵大喊:“香!香你个头!” 
  韭菜咧着嘴要哭,对我妈说:“他骂我!他要打我!” 
  我妈说:“别哭,我打他,你看我打他。”然后把我拉到一边,问我,“那个,肉,你能不能吃?” 
  我摇摇头,“不饿,”径直往屋子里走,“我困了,想睡一觉。” 
  被我妈叫醒时天已经黑透,他们吃过了晚饭。给我留下的饭菜摆在桌上,菜是素的。我坐到桌边,用筷子挑起一根菜叶晃荡半天,还是放下了。吃不下,一点吃的心思都没有。然后喝了点玉米稀饭就站起来。月亮变大了一点,成了血红的半圈饼子,院子里前所未有的安静,这个世界上缺几声狗叫。我妈从厨房拎出一个用笼布包着的大碗,递过来说: 
  “你给何校长送去,可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不用猜我也知道碗里装的什么。我接过来,一声不吭往外走。花街的夜晚早早没了声息,各家关门闭户,偶尔有灯光斜映在门前的石板路上,蓝幽幽的泛着诡异的光。石码头前面晾满了沉禾打捞上的大大小小的东西。蘑菇房远看就是个巨大的黑影子。我来到屋后,正打算对着通风口向里说话,听到有人开锁的声音,紧接着吱嘎一声门响,一个影子进了蘑菇房,突然打开手电,何老头被罩在光里扭着身子。 
  手电筒的光在蘑菇房里走来走去,他们两人好长时间都不说话。后来那人拿出一个东西晃到手电筒前,是礼帽,我心下一惊。我说怎么今天游街没看见何老头戴帽子。那人说话也吓我一跳,生铁似的声音,猛一听像大米,再听几句就发现不是,比大米的声音老,声音里总有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的东西。是吴天野,他有咳不尽的痰。吴天野摇着礼帽说: 
  “老何,今天游街感觉还好?” 
  何老头哼了一声没理他。 
  “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根都痒痒。”吴天野说,他走到何老头面前蹲下来,手电筒夹到胳肢窝里,灯光正对着何老头的脸。我慢慢也看到了吴天野轮廓模糊的脸。吴天野一手拿着礼帽,另一只手的中指嘭嘭地弹响礼帽,“这个东西还真不错,戴上就人五人六的样儿,怪不得咱花街的人都把你当个人物待。” 
  “吴天野,你究竟想怎样?”何老头说。 
  “不怎样,”吴天野站起来,夹着手电筒慢慢围着何老头转圈,一手拿礼帽拍打屁股。“我能怎么样?就这么游游斗斗。” 
  “就是个礼帽碍你的眼,你就整我?”何老头说,连着一阵咳嗽。 
  “何校长,这你就错了,原来我还真以为就是个礼帽扎我的眼,咱这小地方,戴上你这东西就高人三分。今天我把礼帽拿回去,戴上了才发现不是这回事,帽不帽子不是关键。关键是你这个人,书上怎么说的?知识分子哩。知识分子。对,就是这个,大家就是敬畏你这个知识的分子。” 
  “你明知道我是真心把韭菜当亲生女儿养的。糟践我就算了,你连一个傻丫头都不放过!” 
  “不是个傻子还不好办哪,反正她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吴天野,这些年了,你还容不下一个外地人。我忍着,你还是变本加厉。好,除非你把我整死了!” 
  “想去告我?”吴天野笑起来,灭了手电,蘑菇房一下子黑得像团墨,“想也别想。你拿什么证明你们爷俩的清白?我劝你还是别烦那个神了。”吴天野在口袋摸索出一根烟,点上,吐一口烟雾接着说,“不是不容外地人,是你扎我的眼。看看这花街,都说你的好,有那么好么?我不信,所以要让大伙儿看看。” 
  手电亮了,吴天野把礼帽给何老头戴上。“来,戴上,明天就戴着礼帽游,让乡亲们开开眼,我们的大知识分子也干禽兽不如的事。”他又摸出一根烟,点着了塞进何老头嘴里,“这地方虫子多,潮气重,抽根烟熏熏,对身子骨有好处。看,我可没亏待你。” 
  吴天野蹲在何老头对面,两人不再说话,直到抽完了那根烟他才锁上门离开蘑菇房。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才拎着碗爬进蘑菇房。 
  何老头说:“谁?” 
  “我,木鱼。给你送吃的。” 
  我把手电打开,光线罩住碗,扭过头去。何老头掀开盖子时我闻到香味,的确是那种诱人的香味,我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几声,但还是没胃口。 
  “什么肉?” 
  “狗肉。” 
  “绣球?” 
  “嗯。” 
  何老头的咀嚼声停住了,嘴里含混地说:“绣球。” 
   
  11 
   
  本来何老头的游街已经索然无味,花街人已经没什么兴趣,也就是溜一眼,今天不一样了,溜完一眼溜第二眼再溜第三眼,三三两两又围成了一大圈。何老头戴着礼帽游街了,大伙儿觉得怪兮兮的。在平常,何老头的礼帽在花街一直是正大庄严的,那是知识、文化,是个一看就让人肃然起敬的东西;现在它和一前一后的两张大纸牌在一起,纸牌子上又是那样的内容,两个弄一起就有点不对劲儿。别扭在哪里,说不好,反正意味深长。所以溜完一眼就站住了,接着看。打鼓敲锣的受到鼓舞,空前卖力,刘半夜的两个儿子也挺起腰杆,收起前两次的松散,像当兵的一样咔喳咔喳走起路来。朗诵的三个小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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