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寻死-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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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业?
何汉晴说,又不是天天让你灌,我没得空时,你灌一下么样不行?
建美冷笑道,你一个家庭妇女,成天呆在屋里,你还没得空?
何汉晴说,那我总有上厕所的时候吧?
建美改冷笑为大笑,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屙屎也是忙活。
何汉晴自知自己是说不过建美的,她有些急,一急声音就大了许多。何汉晴说,我又没说让你做么事,关个火总也是可以的吧?
建美也把声音放大了。建美说,你听到水开了就不能赶紧从厕所里出来?天晓得你是不是猫在厕所里躲懒?你那泡万年屎每天都要屙几遍,算是天下无双。
何汉晴听此一说,急上加羞,声音便更大。何汉晴说,我躲懒?这屋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哪件不是我做?全世界的人都躲懒了,也没得我躲懒的份。
何汉晴的声音不好听,小声说话都有些嘶嘶啦啦,声音一大就更是炸炸的感觉,一边看电视的公公婆婆脸色都摆了出来。婆婆从来都不会像何汉晴这样吼叫。可是婆婆一开口,何汉晴就会觉得婆婆的每一个字都能扎出血来。
婆婆轻言慢语地说,有理不在声高。一个人是懒惰还是勤快,屋里有这么多眼睛,人人都看得到。
何汉晴听婆婆这一说,倒有些发蒙。她琢磨不出婆婆的话是说她懒还是说她不懒。她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好,心里便有些委屈。何汉晴不怕吵架,真要是吵起来,她何汉晴也放得开。这世上,架吵得豁出去了,又有哪个怕哪个呢?
可是婆婆却从来也不跟她吵。婆婆摆一副说理的样子,逐一逐条的,有理有据最后还有结论,经常就把何汉晴给说傻了。婆婆以前当过中学语文老师,摆起理来像跟学生上课。何汉晴一嫁进这里,就晓得自己跟婆婆对阵就算是有天大的理,最后理短的还会是她。所以,她从来不跟婆婆顶嘴。更何况,何汉晴明白,她要是咽不下气,张口顶了婆婆,婆婆的背后就会有人跳出来对付她。那个人就是公公。公公平常脾气倒也好,说话慢条斯理。只是何汉晴心知公公这好脾气,是放在那里没有响的一颗定时炸弹,到了规定的时候,就会爆炸。公公以前在大学工作。可公公并不是教授,只不过管管收发而已,学校和学生都不拿他的事当回事。在那种人人都是叫鸡公的环境里,公公干的几乎是一桩看人眼色的活儿,公公的地位低下便很自然。几十年下来,公公待人的客气便成了职业病,有时几近谦卑。何汉晴自是也沾了这份职业病的光。只是公公从年轻时就宠婆婆,自忖事事不如婆婆,所以把婆婆当作菩萨一样供着。但凡有人对婆婆半点不敬,公公便六亲不认,定时炸弹肯定起爆。坏脾气的人平常发脾气发得多,就像喜欢叫的狗,听惯了,倒也没什么好怕的。可好脾气的人一旦火头蹿起来,却让人心惊胆战。不叫的狗一张口就会把人咬得鲜血淋漓。公公就有点这样。公公平常说话声气低低的,用悦耳这样的词都不为过。可一吼叫起来,整个屋子都嗡嗡嗡,排山倒海,河水浩荡,让人觉得房子都会被这巨大的声音震碎。别说何汉晴,就是何汉晴的老公刘建桥和小姑子刘建美也都怕这声音。
何汉晴正有点百感交集。她想质问婆婆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又心存胆怯。婆婆的道理和公公的吼叫都是让她心怯的东西。可是如果不把话说明白,如果婆婆认定她在家里常偷懒,她凭什么又要受这样的委屈呢?何汉晴浑身都躁乱不安,一肚子的话闷在心里,就像一座火山要爆发,却硬按着它的出口不让岩浆喷出来。何汉晴的脸憋紫了,气也快透不过来。幸亏刘建美开了口。
建美说,姆妈,我跟嫂子斗嘴巴玩,你操个么事心?拜拜,我走了,嫂子,莫当真。
建美说罢,扬长而去。
婆婆说,按说斗嘴倒也是一种生活情趣,可不是这个斗法。我们屋里又不是那种小市民。在我们屋里说话要有点文化,做人要学会懂事。
建美已经出了门,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但何汉晴却是听得真真切切。何汉晴想,要学会懂事?这话是说建美,还是说我呢?
婆婆却不再说什么,她继续看电视,不时地把茶喝得嗦嗦地响。
三
何汉晴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站在门边她还在想婆婆的话,想得心里发烦。
这个时候,何汉晴常常会恨那些读书读得多的人。他们说话从来都不直白,每一句甚至每一字,都拐着弯抹着角,看上去像是飘过来的丝绸或者彩带,后面隐着大刀或是辣椒粉却都说不定。何汉晴在外面买菜买肉时,也常会跟人发生冲突,对方不管说什么,都一是一,二是二,捅娘骂老子,清清白白。有理就大声吵,没理也骂几句出出气,然后走人。完了事,也不会觉得心里不爽快,只当是锻炼身体,活动心肺。可是,那些以为自己有文化的人呢?你总是连他说什么都难得闹清,吵起来也不晓得从哪里下口,那又怎么个吵法呢?儿子刘最强有一回跟一个同学打架,学校找家长去解决问题。同学的爸爸是个教授,见了面就跟她说这说那。她听得烦,以为是在批评她屋里刘最强,便开口骂架,丑话直奔祖宗八代。结果弄了半天,才搞清,人家是在跟她道歉。而实际上她屋里刘最强比人家错得还狠一些。何汉晴只好又反过来,赔上了许多笑。那次何汉晴在学校丢了大脸,婆婆训了她一晚上不说,公公也发了脾气,连刘最强都摆出不肯理她的架式,时间长达半个来月,说她没得文化不懂道理还敢乱开口。这件事对何汉晴教训很深。何汉晴委屈地想,没得文化怪得了我?上小学就“文革”,根本就没学文化。中学一毕业就下乡,说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以为贫下中农教育的是文化?贫下中农骂起架来直去直来,脏话说得耳朵不敢听。下乡回来当工人,在厂里天天忙活,有事情哪个不是先吼了再说?不先吼吃了亏有哪个管你呀?下了岗,忙生活,越发跟文化不相干。可是没得文化又怎么样了,少让你们吃了一口饭么?隔壁的马老头下棋时跟公公翻了脸,找上门来捅娘骂老子,你们有文化的都躲在屋里,不是我何汉晴出面骂得他从此只敢低头从家门口过,你们有扬眉吐气的日子?陪婆婆看病坐公汽时,售票员嫌婆婆挨她近了,话说得几难听,婆婆有文化又么样?敢出一声?不是我出头骂得她不敢还嘴,婆婆你受气还不是白受的?没文化有没文化的强,拿不出台面,可是放得下地面。一个人活在台面上的时间长,还是活在地面上的时间长呢?要晓得,这世上有蛮多事情,非得要没有文化的人去做,你才做得通。你们有文化,有没有搞懂这个?何汉晴想,我就是做那种事情的人。
委屈归委屈,委屈完了,何汉晴也无可奈何,只是以后但凡遇有说话文绉绉好摆一副讲理架式的人,她就赶紧自认倒霉,溜它再说。
房间里很静,刘建桥坐在桌子跟前,照弄他的事。何汉晴进来他哼都没有哼一声。何汉晴走路时故意把拖鞋拖得啪啪响,可刘建桥还是没有出声。
何汉晴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刘建桥常讥笑她,说她屋里有几颗米都要赶忙告诉别个。现在,何汉晴心里有事了。她猜不出婆婆的话意,心里硬是窝得疼。以前她猜不出,一个人生闷气,刘建桥便给她解说。刘建桥当然是往好的说,何汉晴有时明白刘建桥故意曲解婆婆的话,但不管么样,有他这一说,哪怕是曲解,她何汉晴心里也舒服蛮多,晓得刘建桥是在意她的感受。有了刘建桥对老婆的这份在意,又有么事放不下?何汉晴觉得刘建桥这回又该出头来为她解说一番,好让她打开心结,跨过这个坎。
何汉晴一屁股坐到了床沿边。她下坐的动作很重,依然是故意把声响弄大,好让刘建桥晓得她的不悦。床板有些硬,她猛然坐下,墩得肚子疼。那堆没有排泄出去的大便突然就兴风作浪了起来,胀得她小肚子好是难受。伴随这难受而来的,还有适才一直不停的壶叫声。
刘建桥坐在窗下的桌边,全神贯注地刻他的车模。对于何汉晴的进门以及坐床板的声响全不入耳。他宽厚的脊背就竖在何汉晴面前,却是纹丝不动着,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人存在。
何汉晴原本就堵得难受的心里,立马又添了一堵。
其实,刘家只要有一个人伸手关上炉子,也就一秒钟时间,便可以让她顺利地解除自己的这份痛苦。但是他们全都装聋作哑,宁可让她受罪,也绝不施以援手。何汉晴愤愤然想,在这个屋里,个个人都重要,就只我何汉晴是根草,没得人关心,也没得人搭理。是死是活,是病是疼,也没得人过问一声。我是媳妇,屋里的事该我做,我都认了。可未必我就不是人了?我也有特殊情况啊?这又不是旧社会,你们这样拿我不当回事?
灯光将刘建桥的影子倒在何汉晴身上,像是围靠在她身上的一堆柴。刘建桥一下也没有间断的镂刻声,咝咝咝的,犹如火柴,突然间就把何汉晴窝在心里的气引发烧着,火焰腾腾地燃着,烧得何汉晴全身都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何汉晴只恨不得转到客厅去把刚才灌好的那瓶开水泼到刘建桥的头上。可是冷丁一想,医药费贵得很,真要烫伤了,这笔钱还不晓得从哪里出。这个月的菜钱都有些紧张。
何汉晴又努力地让自己坐定。但她怎么又能坐得定呢?身体固然难受,可心里却更加难受。若不找个什么由头宣泄一下自己的这份难受,何汉晴觉得自己今天就硬是过不去。而这宣泄还不能太轻,太轻了没人搭理。过坎倘只过一半,反而会更加不舒服。无论如何,得来回狠的。
何汉晴先是想用头撞墙,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可又想这样做疼的是自己,吃亏的是自己,划不来。她又想把床掀了,把声响弄得大大的,低头之间,看到床单被子都是昨天才洗净的,弄脏了自己还得洗,费了力气不说,还得费上许多水和洗衣粉。她还想把灯关上,让你刘建桥做不成事。可是这又算什么狠呢?刘建桥再把灯打开也就只要几秒钟,而公公婆婆根本都不会觉得这是她反抗的行动,这样的结果没有意义。何汉晴想不出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突然间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没得想法了。就在何汉晴没得想法的时候她跳了起来。何汉晴一步就冲到了桌子跟前,伸手抢过刘建桥正刻着的车模,想也不想,看也不看,吭也不吭,猛然朝地上一摔。
车模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嘀嘀哚哚声,弹跳了几下,然后静了下来。
刘建桥没弄清怎么回事,傻了一样怔了几秒,然后扑到地上疯狂地寻找那个车模。他在床下桌下急剧地爬来爬去,一番摸索,方才找到。
刘建桥对着灯光,细看了一下,发现他花了几天时间精刻细镂的两个轮子均已经断裂,方向盘更是去向不知。浑身的血突然就一起汇聚拢来,凶猛地冲击他的脑袋,它们变成震怒的吼声从刘建桥嘴里喷发而出:你疯了?你这个疯婆子,你做么事要害我?你晓得我刻这个车用了几多天?这是民间艺术展览急等要的,你叫我么样再赶得出来?你这样害我,你你你他妈的不想活了?!
吼叫间,不等何汉晴反应,刘建桥扬起手便给了何汉晴一巴掌。
这一掌很重,何汉晴踉跄着倒在床上,她的脸立即就肿了。
公公婆婆闻声推门,他们看了一眼捂着脸倒在床上惊愕着两眼不知所措的何汉晴,一句话也没有说。
四
何汉晴哭了个够。
何汉晴哭的时候并没有人理她。她把自己哭得没有力气时,天也白了。窗帘缝里透过来的光线像灯一样照亮了何汉晴。何汉晴突然明白,哭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哭泣从来就没有救助过她:刘建桥如果犟起来,你就是哭破了天,他顶多伸手去顶天,也不会睬你的哭。
于是,几个钟头前文三花说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三花说,蛮累人,心里烦。何汉晴突然就理解了文三花为什么总想寻死。何汉晴想,这样的活法确实累呀,确实烦呀。死了说不定真还好些。这一念像块大石头,一头扑来,瞬间便将何汉晴以前所有的生死观念全部撞倒。何汉晴真就觉得死了也不错,而且去死也不是件蛮难的事。既然如此,她何必让自己活得这么累呢?她又何必去烦这个心呢?挑个简单的不就结了?
何汉晴向来做事有决断。她从不喜欢拖泥带水。一旦认定自己活不如死,心里反倒变得踏实。她想,好,你们都嫌我。好,你们都瞧不起我。好,你们都嘲笑我。好,你刘建桥还这样打我。那我就去死!我死了,看哪个给你们做饭,看哪个给你们洗衣,看哪个给你们拖地抹桌子,看哪个楼上楼下陪你们看病,看哪个为你们满街买药,看哪个给你们换煤气,看哪个坐汽车帮你们抢座位,看哪个替你们打米买菜,看哪个换季的时候给你们晒被子刷棉袄,看哪个帮你们倒洗澡水,看哪个帮你们剃头修发,看哪个替你们剪脚指甲,看哪个吃你们的剩菜,看哪个招呼你们的亲戚,看哪个引你们去江滩看焰火,看哪个陪你们秋天去公园看菊花,看哪个在你们被人欺的时候替你们出恶气,看哪个下雪天为你们扫门口的雪,看哪个起早床给你们买早点。还有,这个顶重要,水壶叫了,看你们再等哪个来关火,看哪个会憋着大手不解,先来给你们灌水瓶。
一个屋里的家务杂八事,像是满地的芝麻,要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一个人得捡一辈子。何汉晴想,老子捡了大半辈子,累了,该歇下了!剩下的,等你们门已捡去,看你们四个人,一天能捡几颗。这么想着,何汉晴甚至有几分得意起来。
何汉晴一骨碌爬了起来。昨天晚上,她上床没有脱衣服,这一刻,也就用不着穿。她把自己衣服的皱褶扯了扯,抬头一望,发现刘建桥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居然一夜没有到床上来睡觉。
何汉晴说,你个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