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寻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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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做了,就算有点点事也没心情去做。角角落落就总有人抹麻将斗地主,这两样都是武汉人永不厌倦的游戏。
一天厂里停电,刘建桥跟几个师兄弟在车间里抹麻将。以前抹过多次也没发生什么事,车间主任看见也当不晓得。停电了,不自找乐子,这时间又怎么打发?可是这天是又一轮的新厂长上任。新厂长领着科室的干部们下车间视察。正正巧巧活捉了正在麻将桌上的刘建桥一帮人。这种事没有必要跟厂长较真,赶紧认错作检讨就是。车间主任踢了刘建桥一脚,低语道,赶紧低头认错。
刘建桥答说,我不先说。
刘建桥平常话少得外号就叫闷坨子。因为喉咙用得少,像是有锈,一开口声音就又老又粗,说小话也是嗡嗡的。
新厂长听见不受用。新厂长直视刘建桥说:你说么话?有意见就大声说,嗡个么事嗡?
刘建桥吓了一跳,不敢作声。新厂长却不依不饶,一副电视剧里改革家的派头,更加厉声道:有话就大声说出来! 工人的本色就是有么事说么事,背地里说小话算老几?
车间主任又踢刘建桥一脚,低声道,赶紧认错。
刘建桥却被厂长一下子吼闭了气,半天才转过劲来。刘建桥心道,你还跟老子讲工人的本色!老子的工人本色早就被你们这帮坐办公室的人搞没得了。好,你讲本色,老子就给你本色一回。想罢刘建桥就朝新厂长身边的科室干部扬手一指说,有么事就说么事,这是你说的呀?!我说你要不带他们到下面视察,他们保险都坐在办公室里抹牌。桌子上泡着茶,茶里头还放洋参片,抹牌的声音比我们响得多。
新厂长听罢刘建桥的话,盯着刘建桥看了几眼,又回转身看他身后的科室干部。几个干部的脸色都变了。车间主任又狠狠地踢了刘建桥两脚,低骂道,猪猡猡呀,这地方还要你来逞英雄?
新厂长事后并没有对刘建桥怎么样,倒是跟刘建桥混了个熟脸,饭堂里碰到还会打一招呼,说我晓得你,你叫刘建桥。
刘建桥便笑笑,心里却想,晓得又么样?你未必给我长工资不成。不过刘建桥对这个厂长的印象还是不错。
但是半年后厂里改革,改革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安排富余工人下岗。厂办与各科室代表商议下岗工人名单时,刘建桥排在了第六名,前五名都是上了五十岁的老弱病残。看到贴在厂大门口的公告,刘建桥才晓得自己被自己的工人本色黑了一把。
刘建桥到车间休息室清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是饭盒、毛巾、刀具一点杂物。清完了,就坐在木头凳子上发呆。几个师兄弟怜惜地陪着他。他的师弟叫北路。北路拿出一盒麻将,说都是这王八蛋惹的祸,送给你,带回家天天打这个王八蛋,一来混混点,二是出出气。北路说时,扣开麻将盒,拿了张西风,用手捏了捏,又说,这牌的骨质几好呀,可惜它没有给人带来好运气。
车间干活了,机器都在响。刘建桥还呆坐在那里,不想走。只觉得一走出车间大门,他的天就算塌了。看着那盒麻将,刘建桥打开盒盖,伸手把玩了几下,心里却恨恨的。他骂着王八蛋,拿出刀,在北路适才捏过的西风上发狠地刻了起来。使出的劲,有点像泄愤。车间主任来时,刘建桥已经忘了时间。
车间主任问,刻么事?
刘建桥说,刻个王八蛋。
车间主任便从他手上拿过麻将,说咦,蛮像厂长咧。
刘建桥说,那他就是这个王八蛋吧。
车间主任说,把这个王八蛋送给我吧。
刘建桥说,那就送给你这个王八蛋吧。
车间主任笑了起来。刘建桥想想,觉得好玩,也笑了起来。出厂子大门时,刘建桥心里就轻松了好多,天也没有塌下来。
刘建桥下岗回家,何汉晴看他心情不好,多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晓得男人赢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堂堂的大男人,神气活现,脚趾头都恨不得放在头顶;输的时候,却远比女人输不起,脑袋都想夹在裆里。刘建桥是厂里第一批下岗的工人,他输惨了。
而早在前几年,何汉晴的火柴厂里就跟她办了“两不找”。就是你不找我,我不找你。你不找我上班,我不找你要钱。跟下岗是一样,只是说法不同而已。何汉晴回家后,三两天就找到了事做:她先是跟一家私营公司糊盒子。为了文三花跟老板顶嘴后,她就开始跟人做钟点工,也算是有一笔收入。蛮多女工下了岗,却不肯去做家政,觉得没面子。何汉晴却满不在乎。何汉晴说,不偷不拿,干活挣钱,老子的面子大得很!
对于刘建桥的下岗,何汉晴脑子是想不通的。刘建桥在厂里这么能干,有时候机器出了问题,半夜里都会有人来叫,怎么下岗会轮到他?但何汉晴这样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已经养成了想不通也得通的习惯。所以半天过后,她就想开了。说是想开,其实是认了命。何汉晴想算了算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命里该你的事,你跑也跑不脱。想过,她便不声响地去又找了两户人家做钟点。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的活都排得满满的。刘家屋里的人,日子都过得闲闲散散,就只何汉晴,天天忙得像龙卷风。
刘建桥心里晓得,但没有说。他立马出门去找工作。只是在国营工厂时间干长了的人,骨头多半都比较疏懒,眼光还挑剔得不行,架子更是比农民工要拿得大。刘建桥亦是如此。结果就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毕竟哪样工作都比在厂里当钳工累人。非但如此,而且无趣。刘建桥想,劳累不过是体力上受苦,而无趣却是精神上受苦。按书上说的,这是更深一层的痛苦。刘建桥是高中毕业生,对精神要求还是看重的。
找不到工作回来就坐在桌前刻麻将混时间。这件事半分钱不挣,却让他趣味十足。开始是乱刻,刻人刻狗刻房子什么的。后来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看到家门口停有一辆漂亮的小车,尼桑蓝鸟的,金色。刘建桥围着尼桑看了半天,越看越上劲。车是何汉晴当钟点工的主人开来的,主人在报社当记者。说是家里来了客,特来请何汉晴帮忙提前做做卫生。看完车,刘建桥心里豁然亮了。从这天起,他就开始用麻将牌雕刻起小车来。
起初何汉晴看刘建桥这样,心里甚是欢喜。觉得这样最好,不赌不嫖地守在屋里,日子过得踏实。可是时间一长,特别是儿子刘最强考进大学,何汉晴就有些掐不住了。荷包是空的,钱包是瘪的,银行存折上的钱只两位数。就算公公婆婆贴一点,但他们的退休金也就这么多,贴了儿子贴姑娘,自己还得攒一半预防哪天得病。而她何汉晴却只有一双手,不可能再去添加几份钟点工的事。这时候的何汉晴心里有些急。情急时,何汉晴冒起胆子,请她那个记者主人帮刘建桥找一份工作。记者倒也仗义,一下子就找了份修汽车的事。哪晓得刘建桥去的那天,路上碰到师弟北路。北路刚下岗,北路的老婆要生孩子,急等着花钱,北路找工作找得头发白了一圈。刘建桥听北路一通诉苦下来,二话不说把他带到汽车修理厂,让他顶了自己的名。为这事,何汉晴气闷得一晚不理刘建桥。可惜北路的命不好,上班才一个月,有一天,一辆待修的汽车歇在那里突然爆了胎,把站在车旁的北路弹了出去。北路跌下时,脑袋落在路边一根水泥柱上。水泥柱几天前被一辆卡车撞倒,裸露了一截钢筋,这截钢筋恰好就从北路的太阳穴穿过。北路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断了气。刘建桥获知这消息时,正在听何汉晴抱怨他不该把这份工作让出手。刘建桥立马把北路的死讯说了出来。刘建桥说,不让给他,你今天可能当寡妇。何汉晴听罢手脚冰凉,呆了半天,心想,老天,这是个么事命呀。
从此何汉晴再不敢催促刘建桥出门找事。
何汉晴干钟点的记者主人叫李文朴,三十岁出头,老婆也是记者。两口子见何汉晴热心快肠,诚实可靠,对她也特别关照。逢年过节,报社会分东西,吃的用的全有。嫌多时,他们就会给何汉晴一些。虽说他替刘建桥找的工作刘建桥没有去,但这份情在,何汉晴一直心存感激,总想要买点东西回报一下,可又想不出送他们什么。太贵了买不起,便宜的人家都有,更何况还不一定看得上眼。
在家吃饭说起这事,建美说,好办,把我哥刻的小车送人家一个,文化人最喜欢这些东西。何汉晴觉得这主意不错,刘建桥也觉得是个好点子,他也很想为这个家做些贡献,于是就细心地刻了一对麻将车,一辆奔驰,一辆宝马。
何汉晴把车送给李文朴时,李文朴两口子都看得发呆,连连追问她,这是你老公刻的?这是你老公刻的?一副不信的样子。何汉晴差点就要对天发誓。
李文朴对这份礼物欢喜异常,非但表示要珍藏之,且说要为刘建桥写一篇文章。何汉晴对文章没有兴趣,只当他是说说而已。岂料李文朴当晚就来家了。手里拿着录音机和笔记本,让一家人惊喜得手忙脚乱。刘建桥就这样被李文朴登上了报纸,虽然登载的地方并不起眼,文章也只一块豆腐大,但也足以轰动整个里份,让刘家风光了好几天。街坊都说原来我们里份还有这大的人才呀,又说原来这里还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呀。公公婆婆笑得龇牙咧嘴,每天都要出门几趟,跟人说长道短,以便听人夸说儿子是人才。何汉晴那些天像往日一样在里份忙进忙出,但脸上却不知道比往日涨出几多光彩。何汉晴头一回意识到,原来男人有出息,能让他的女人这样得意。难怪这世上的女人都想攀高枝。
刘建桥因了这篇文章底气大增,就像一个穷人突然有了发财的本钱。他全身心都扑在雕刻麻将汽车上。刘建桥收集各种汽车图片,买来各种版本的汽车画册。附近几家的汽车修理厂,他也都跑熟了,所有汽车的细节他都了如指掌。回家后就细细研究,然后逐一刻之。原先还隔三岔五去试着找找工作,现在他是人才了,人才么样能屈就自己到外面去做苦力呢?北路送给刘建桥的那盒有着一百四十二颗子的麻将,居然已经快被他刻得剩不下了几粒。
报纸的热闹很快就淡了下去,而要过的日子却是一天天如期而来。
何汉晴把家里的钱掰成几半用,依然觉得紧张,儿子刘最强上大学的学费是公公婆婆资助的。这虽然去了大头,但大学里的生活费也是不小的数目。刘最强今天一个电话要买录音机,明天一个电话要买手机,放假回来又要和同学一起旅游。有一回刘最强要买一台电脑,何汉晴怎么凑也凑不起钱来,打电话想跟刘最强商量缓个半年,刘最强连听都不听,“叭”就挂了电话。何汉晴不想儿子不开心,最后只好去卖血。何汉晴有时觉得从刘最强那里每吐一个字,她这边的荷包就在掉钱。只是为儿子花钱,何汉晴倒也心甘情愿。她再苦再累,也不能让儿子被同学看低。卖血的事她没有跟刘建桥说,刘建桥也不问,电脑钱是怎么凑够数的。刘建桥觉得屋里不管有么事,交给何汉晴便总有办法。
何汉晴的确也是分分秒秒地想办法解决屋里所有的事情,但她还是想劝刘建桥出门找个事做。只是何汉晴每一开口说这个话,就会被刘建桥臭骂一顿。刘建桥骂的也就是何汉晴没有文化,不懂艺术之类。这是何汉晴的短。何汉晴老早就认了这个短,所以有时她会生气地想,有文化懂艺术就可以不吃饭了?就可以不花钱了?你也换个骂法行不行?想归想,何汉晴不会说出口来。她不想伤了夫妻和气,更何况刘建桥这个人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只要他好好的,只要每天进门出门看得到他,她的心就会踏实安稳。就算她在这个家里忙得昏天黑地,她还是会常常生出满足感。何汉晴想,总比别个屋里的男将在外头到处睡女人强一百倍吧?总比那些猫在发廊里占洗头小姐便宜的男将要强一百倍吧?那些钱多的男将,包个二奶,在外头又买房又生伢,那不还更烦人些?这样想过,何汉晴也只有自己闭嘴,继续将手上可怜的一点钱掰了又掰。
何汉晴被刘建桥一掌推倒在床上。这一次,何汉晴却没有哭。何汉晴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一点眼泪都没有。她想未必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想完她眼前先浮出文三花的脸,跟着那个白皮肤细眼睛的珍珍也浮出水面。何汉晴心道,活着真是又累又烦呀,我现在跟你两个一样了,我也不想活了。
何汉晴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满足眼前的生活,儿子上了大学,公婆也没瘫在床上要人伺候,老公虽说下了岗,钱少,但他一不赌,二不嫖,到底还是一个实在可靠的男人,她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上比有钱人虽是不足,下比许多老百姓却也绰绰有余。可何汉晴还是会常常感到心烦。她在这个屋里全力以赴,忙进忙出,可经常一天忙下来,几乎没人跟她说几句话。公婆多是在指挥她做这做那,小姑吃完饭就出门玩去了,老公刘建桥自己闷头忙自己的,晚上倒是跟她睡在一头,但刘建桥多半一碰枕头上便睡着了,有时需要也会跟她亲热,这种亲热却只有行动没有语言。饭桌上大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只是那地方,哪有她说话的份?她一开口,就会有人堵。不是顶她,就是笑她。何汉晴常觉得这里是她的家,可她总是找不到这个家对她的亲。出了家门,街坊邻居倒是拿她像亲人一样。她弄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气闷时,何汉晴常想,未必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下人?未必我那低贱?再有,手上的钞票越来越不经用也够让她烦心。这个月的钱再用一个星期就不够了。除非从今天起,只买点小菜下饭。鱼肉肯定是不能再买了的,连鸡蛋都不能买,公公的酒更是买不起。还有早餐从明天起,都只能吃馒头稀饭。煤气必得坚持到下个月才能有钱换气。天暖和了,洗碗可以不用热水,能省不少气。洗衣粉和洗洁精都要用到月底。最好跟建美商量一下,莫用卫生巾,还是用卫生纸算了。这种东西,月月用,要是省一下,就很能省出一点钱。刘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