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寻死-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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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汉晴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了生活跑去搬运站拉板车。何汉晴的母亲个子矮小,从板车背后望过去,经常就看不到人。何汉晴心疼母亲,一得空,便去汉水桥等着。母亲的板车一过来,她便上前推坡。母亲的车上了桥,总会说,莫光推我的,别个的板车也都帮着推一下,都熟人熟事的,莫收别个的钱呀。于是何汉晴便上上下下地推坡。每推一次,都会听到类似的话,伢,难为你了,好心得好报。
何汉晴一上汉水桥,这句话就会响起,仿佛它们就挂在桥上,只等何汉晴一来,就往下落。
现在,汉水桥上看不到堆着货物的板车了。桥面也加得许宽。桥下的吊脚楼和破房子都消失不见,小船也都变成了大船。世界变化得太快,长江和小河都跟着这世界一起变,何汉晴有时觉得自己一时都难得适应。
摊开在眼前的南岸嘴平展开阔,倚着长江的晴川阁古色古香。只有这里,还像以前一样清冷。也只有这里,还跟何汉晴以往记忆一样。何汉晴想,我肯定不能在这里跳河。当年别个都说我好心有好报,我在这里跳水寻死,哪里是个好报呢?
两个年轻人迎面而来。一个人说,要是我,就是死也不跳桥,太吓人了。
何汉晴听得心里竟是惊了一下。另一个说,我就算跳桥,也不跳汉江上的桥。我得跳长江大桥,死在长江里,气也气派些。
先一个便笑说,那你就跳长江二桥啊,二桥又新,那边蛮好翻出去。跳二桥还是时尚。
何汉晴有些恍然,又有些心惊肉跳,怀疑这两人是鬼。何汉晴想,怎么这么巧,刚好走到我面前,他们就讲跳桥,未必他们晓得我想跳桥?
两个年轻人与何汉晴擦肩而过。
几乎就在他们过去的那一瞬,何汉晴听到有人高声说,快去看,晴川桥有个女人要自杀!已经搞了个把小时,警察记者都去了!
那是个什么人?她有么样的委屈?她怎么跟我想得一样?连时间都选在了一起?我是不是跟她结个伴一起走?何汉晴想到这些,情不自禁便朝龟山下走过去。
晴川桥是新桥,桥栏涂着橘红色,像一道彩虹挂在水上,人们便喜欢叫它彩虹桥。晴川桥从南岸嘴一直通到汉正街上。以前何汉晴住南岸嘴时,要出来一趟,不晓得几难,现在晴川桥直接就插入到汉口的闹市中心,吃过饭,散个步一逛就逛到了六渡桥,硬是跟以前山门到菜场一样方便。只是,何汉晴在南岸嘴的家早就搬迁了。
何汉晴到时,晴川桥上围了不少人,桥边还有110的巡逻车。电视台的人架了机子在那里拍电视。一个女人哭诉的声音从人群中清晰地冒出来。女人说,他在外面一回回搞皮绊我都忍了,他受了伤,我招呼他。他还当着他皮绊的面骂我,我这样活着有么事意思?我不如去死,我死了,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何汉晴听这声音好熟悉,一个冷战打下来,她赶紧拨开围观的人往里挤。一个警察劝道,你这样做划不来,你老公绝对不会良心不安的,你死也是白死。
另一个警察说,是啊。他既然在外头有女人,一不要你,二不要伢,这种绝情的事他都做得出来,你死了他不正好明媒正娶?
何汉晴挤到跟前,她看到了悬坐在桥边的文三花。何汉晴大惊失色,大叫了一声,三花,你又么样了?你这是搞么事名堂?
一个警察见何汉晴,说,你是她么人?
何汉晴说,我是她姐姐。
文三花哭道,何姐,这回你也救不了我。我死定了。
何汉晴说:你男人不是车祸住医院了吗?他又犯了么事?
文三花说,何姐,我好窝囊。我去给他送汤,那个不要脸的女将也去给他送汤。他说我的汤做得不好,像潲水;那个女将的汤做得好,像甘露。他只喝她做的。何姐,这也就算了,他是病人;我能忍。可是他居然当我的面,拉着那个女将的手,问她伤得么样。说他就只担心她的伤,他的心比身上的伤还要疼,只要那个女将没得事,他死都可以。他们两个不要脸的当我的面手拉着手,就这样调情。我跟他谈恋爱,跟他生了伢,天天床上床下地伺候他,他几时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何姐,我活着还有么事意思?我站在医院里,生不如死呀,何姐!
何汉晴也生气了,说那个王八蛋,真也是太邪狠了。
文三花说,所以啊,何姐,这回你莫再劝我,我早死了早解脱。我在南岸嘴生的,我死也要死回来,只当我没有嫁出去。
何汉晴朝文三花走过去。文三花凄厉地叫了一声,何姐,你莫过来,你过来我立马就跳。说罢做出欲往下跳的架式。
围观的人都尖叫了起来。一个警察忙将何汉晴拦住。
何汉晴拨开警察,大声道,三花,莫慌!我不是过来扯你的,我是来跟你作伴的。何汉晴说这话时,满面是泪。
文三花动作停止了,说何姐,你说么事?
何汉晴说,我来跟你做伴,我们两个一路走。
文三花说,我不信,是我屋里那个狗日的派你来劝我的是不是?
何汉晴说,怎么会?我昨天就出来了。你找我帮你照看细伢的时候,我就是出门寻死的。
文三花仿佛想起什么,说难怪,刘师傅今天一清早打电话到我屋里,问我有没有看到你。
何汉晴说,真的?他打电话给了你?你么样说的?
文三花说,我说昨天看到了,今天没有。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细问。何姐,你何必咧,你屋里刘师傅对你这么好,你屋里的日子也过得蛮兴旺,你怎么会想死?你不会为了我走这条路吧?
何汉晴说,我不得为你寻死,我为的是我自己。
文三花说,我搞不懂,你这样能干的人,怎么也会想死?
何汉晴说,三花,你也晓得,当我这样的女人,活了几多年,就烦了几多年,而今也烦够了,觉得死了可能更舒服。
文三花泪水涟涟,说何姐,你说的是真话?真的?你跟我搭伴一路走?我真的有这福气?
何汉晴说,也是我的福气。何汉晴说着慢慢走向文三花,她满面泪水。
文三花说,何姐,我晓得。我晓得你的命也蛮苦。黄泉路上有何姐一道,是我的福气,大鬼小鬼都不得欺负我了。
何汉晴走近了,她翻到了桥栏外。围观的人都屏住了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定何汉晴是用的一个计,因而没有人劝何汉晴,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往绝路上去。
何汉晴走到文三花跟前,手臂勾着桥栏,一伸手紧紧把文三花搂住。候在一边的警察立即就冲了过来,几双手伸过去,像几把钳子将文三花卡住。只几秒,便将文三花拖过了桥栏。
围观的众人欢呼了起来。现场一片混乱,有个尖细的声音在欢叫的人声中起起伏伏:让开点,别挡了镜头!让开点!
文三花却在这片欢呼中放声大哭起来。文三花说,何姐,你做么事哄我呀?
何汉晴也哭了开来,说三花,你死不得,你的伢才四岁,他太小,离不得娘呀。你千不看,万不看,得看细伢的面子。为你屋里细伢,你天大的委屈都得忍。这世上,随便哪个没得你,都能过。可是细伢要是没得你,他这辈子吃的苦受的罪,会让你死了一百年都不安神呀!你未必能指望他的后娘对他好?他的爹忙女人都忙不过来,你未必指望他会过细照看伢?
文三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了一阵,仿佛想起什么,她突然叫道,细伢,我屋里细伢!他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没得人照看。快点,屋里没得人,醒了不得了呀!
文三花哭叫着,不顾人扯,挣扎着就要奔。一个警察拖着她,嫂子,莫急,我们送你回去。
围观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文三花身上,见她如此这般,不禁发出中释重负的笑声。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哦,悲剧变成了喜剧。他的话一完,刚歇下的笑声,又冒了起来。
依然站在桥栏外的何汉晴却没有笑。她没有随文三花翻回桥面。没有人注意她,人们只知道她是救人者,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何汉晴呆呆地望着江水,瞬间她便不记得三花究竟如何了。南岸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铺展的样子好是陌生,江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流淌的样子也好是陌生。从正顶上看岸看江和住在陆地上看岸看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土地不是这样的土地,江水也不是这样的江水。
桥上的人声开始静了。突然有个的士司机看到何汉晴还在桥栏外,便喊了一声,嫂子,你还在外头做么事?
正在散去的人们纷然回头。何汉晴没有作声,依然呆呆地向下张望。她在想,我这一跳,命就没得了。我真的就不要自己这条命了?要是死了比活着还要难受么样办咧?那我不是更划不来了?
何汉晴犹豫间,突然听到有人喊:喂!喂!转过头来。
何汉晴不明白怎么回事,掉转头看了看。
一个电视记者正举着摄像机对着她。何汉晴大惊,赶紧伸手挡一下,不料却见另外一个女记者一边说话一边朝她走来。何汉晴在电视里经常看到这个女记者。有一回她在失火现场报道消息,脸上也满挂着职业笑容。那一场大火烧死五个人,烧伤了十九个。刘建桥当时就骂,说这个狗日的女将还在笑,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得。何汉晴却不以为然。她想她不笑么办?进到电视机里头说话,她得讨人喜欢,垮着脸哪个会听她的?
应该说,何汉晴还是蛮喜欢这个女记者的,突然在这个地方见到她,何汉晴几乎呆掉。呆过几秒,何汉晴方回过神来,她想她怎么没有电视里好看?女记者走到距何汉晴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用手指着何汉晴对着电视镜头说,看,站在这儿的就是刚才机智救下那位自杀妇女的人。一个小小的计策,便挽救了一个生命,应该说这位阿姨有着相当的智慧。让我们来采访她,听她怎么说。女记者说着,朝何汉晴走来。
何汉晴听傻了也看傻了。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是。
围观的人又随着电视摄像机集中到了她这里。何汉晴喊一声,你们莫过来,你们过来我就跳!
看客们怔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女记者也惊了一下,但她脸上很快又浮出她那份固定的职业笑容。女记者说,阿姨说得对,让我们保持现场感。刚才阿姨就是在这个地方救下了那位自杀者。我想阿姨依然逗留在那里,一定是激动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的确如此,自杀者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多小时,无论人们如何劝说,她都决意一死,而这位阿姨出现了。她以她的聪明才智,以她的勇敢无畏,将自杀者救了回来。这个场面非常令人激动。我也非常激动。在我的心目中,阿姨的这种行为就是英雄行为。
何汉晴听女记者滔滔不绝地说着。听着听着,心里舒服起来。待听到女记者说她是英雄时,她都有些想笑了。心道,英雄?这搞的个么事名堂?老子出来寻死,人没有死成,倒寻成了一个英雄?这不是比不死还笑话得很些?
几个围观者走近了何汉晴,一个长者说,来来来,我拉你过来。何汉晴说我自己过得去。说罢正欲翻过栏杆,女记者突然喊道,让开,闲杂人让开。阿姨,你就站外边,拍出来的效果好一些,更有现场感。
何汉晴停住了。她心道,站在这个地方,我一撒手,人就下去了,你还现场个么事?但何汉晴从来都没有这样被关注过,心里多少有些兴奋。
女记者举着话筒对着何汉晴,说请问阿姨,你是特地赶过来救人的吗?
何汉晴摇摇头,说不是的。
女记者说,那阿姨是碰巧到这里来的?
何汉晴说,硬不晓得是撞到个么事鬼,就有这碰巧,我还不是来……
女记者没等何汉晴把话说完,便对着镜头说,老话说,无巧不成书。看来今天这事真有些戏剧性,阿姨来这里只是碰了个巧,居然就救人一命。请问阿姨,你当时怎么能一下子就想出那个跟她一起去死的主意?
何汉晴心道,哪里是一下子想起来的,我本来就是打算去死的,我走到三花跟前才觉得三花的伢还小,她不能死。何汉晴想过便说,三花不能死,她的伢太小了。但是我可以死。我本来还不是打算寻死的。
女记者笑容可掬道,哦?那后来呢?后来是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是想到你的家人,还是想到孩子?或者你想得更深远,想到人应该珍惜生命?
一个围观的人笑道,你自己都回答完了,还问人家干什么?
何汉晴怔了一下,心道我几时改变主意了?我活得烦心得很。生命对有些人应该珍惜,对那些活得辛苦的人有么事好珍惜?想到这里,何汉晴一阵心酸。这个让人累的日子,那些让人烦的生活,还有那几个懒得搭理她也从不关心她的亲人,都在她的心里撞来撞去。何汉晴蛮想把这些都说出来。如果说了,她心里可能会舒服得多。就像那伴随了她一生的便秘,一旦排泄出去了,人就清爽了。但是,何汉晴晓得,心想的却不一定能嘴说。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对着她。她在电视里头只听过好听的话,几时听过心想的话?而眼边这个女记者热乎乎的眼光摆明了也是想听她说好话的。她何汉晴再苕,也不能苕到跟电视过不去吧?
何汉晴张了几下嘴,想找点好听的话,可是她却不晓得从哪里下嘴。何汉晴不看报纸也不听广播,偶然看看电视,也只看连续剧。那些拿得到台面的语言和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何汉晴不会说。她竟不晓得么样挑句子。这时候,何汉晴才想起婆婆总是瞧她不起,总骂她没得文化。她现在也瞧不起自己,嫌自己苕得恨不得掴自己两嘴巴。
女记者说,别紧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何汉晴想,真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那还不吓死你?
江上的风蛮大,凉凉的,能把人的脑壳吹得冰冷,但何汉晴却满头冒出大汗,钩着桥栏杆的手也有些软了。她想,得赶紧讲完,要不还真的掉下去了,何汉晴只好顺着女记者的话说,是的啊。就是你说的那样,想起屋里的人,也想起了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