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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随想录-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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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却深了些,透了些,不大容易受骗了。 
  去年九月底我写过一篇谈小骗子的“随想”。当时小骗子已被逮捕,话剧正在上演,人们发表各种不同的意见,那时还有人出来责备话剧同情骗子,替骗子开脱,认为这种作品助长青年犯罪行为、社会效果不好等等、等等。在他们看来,不让它上演,不许它发表,家丑就不会外扬。我没有看过戏,但是我读过剧本,我不仅同情小骗子,我也同情受骗的人。我认为应当受到谴责的是我们的社会风气。话剧虽然不成熟,有缺点,像“活报剧”,但是它鞭笞了不正之风,批判了特权思想,像一瓢凉水泼在大家发热发昏的头上,它的上演会起到好的作用。剧本的名字叫《假如我是真的……》,我对它的看法一直是这样,我从没有隐蔽过我的观点。在北京出席四次全国文代大会的时候我曾向领导同志提出要求:让这个戏演下去吧。开会期间这个戏演过好几场,有一次我在小轿车上同司机同志闲谈,他忽然说看过这个戏,他觉得戏不错,可以演下去。 
  关于小骗子的戏究竟演了多少场,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后来在北京召开了有该戏原作者参加的讨论会,议论了戏的缺点。又听说剧作者另外写出了受到观众热烈欢迎的好戏。以后就不听见人谈起小骗子的事情。《假如我是真的……》也就让人完全忘记了,一直到小骗子再出来活动的时候。 
  今年九月二十三日上海《解放日报》第二版上刊出了这样一条消息:“又一骗子骗得某些领导团团转。”当然不是那个姓张的小骗子,姓张的已经给判了刑。这一个姓吴,冒充“市委领导同志的侄子”,又自称哈尔滨市旅游局的处长,“套购了大量高级香烟准备到外地贩卖”。事情败露、狐狸尾巴给抓住的时候,姓吴的小骗子还说:“当今社会上特权思想盛行,如果我不拿这些人做牌子,他们就不会卖给这么多高档香烟……” 
  小骗子给抓住了,但是他不一定会认输。我看他比我们聪明,我们始终纠缠在“家丑”、“面子”、“伤痕”等等之间的时候,他看到了本质的东西。不写,不演,并不能解决问题。 
  有人问我在骗子前面加一“小”字是不是有意缩小他们的罪行,替他们开脱。我说:决不是!骗子有大小之分,姓张、姓吴……他们只是一些小骗子。大骗子的确有,而且很多。那些造神召鬼、制造冤案、虚报产量,逼死人命等等等等的大骗子是不会长期逍遥法外的。大家都在等待罪人判刑的消息,我也不例外。 
  十月九日   
  赵丹同志(1)   
  昨天傍晚在家看电视节目,听见广播员报告新闻:本日凌晨赵丹逝世…… 
  一个多月来不少的朋友对我谈起赵丹的事情。大家都关心他的病,眼看着一位大艺术家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却不能把他拉住,也不能帮助他多给人民留下一点东西。一位朋友说,赵丹问医生,可以不可以让他拍好一部片子后死去。这些年他多么想拍一两部片子!但是癌症不留给他时间了。我想得到,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多痛苦。 
  然而赵丹毕竟是赵丹,他并没有默默地死去。在他逝世前两天《人民日报》发表了他“在病床上”写的文章《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最后有这样一句话:“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他讲得多么坦率,多么简单明了。这正是我所认识的赵丹,只有他才会讲这样的话:我就要离开人世,不怕任何的迫害了。因此他把多年来“管住自己不说”积压在心上的意见倾吐了出来。 
  我认识赵丹时间也不短,可以说相当熟,也可以说不熟。回想起来,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第一次同他见面,也说不出。“文革”期间没有人来找我外调他的事情。我们交往中也没有什么值得提说的事。但是他在我的脑子里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些镜头我永远忘记不了。 
  三十年代我看过他主演的影片《十字街头》和《马路天使》,解放后的影片我喜欢《聂耳》和《林则徐》,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讨饭办学的武训,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老泪纵横的受尽侮辱的老乞丐的面影还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觉得他的演技到了家。影片出了问题,演员也受到连累。我没有参加那一次的运动,但赵丹当时的心情我是想象得到的。 
  在讨论《鲁迅传》电影剧本的时候,我也曾向人推荐赵丹扮演鲁迅先生,我知道他很想塑造先生的形象,而且他为此下了不少的工夫。有一个时期听说片子要开拍了,由他担任主角。我看见他留了胡髭又剃掉,剃了又留起来,最后就没有人再提影片的事。 
  十年浩劫其实不止十年,在一九六四年年尾举行的三届全国人代会的省市小组会上就有一些人受到批判,听说赵丹是其中之一,刚刚拍好的他主演的故事片《在烈火中永生》也不能公开放映。对《北国江南》、《早春二月》、《舞台姐妹》一批影片的批判已经开始了。人心惶惶,大家求神拜佛、烧香许愿,只想保全自己。但是天空飘起乌云,耳边响起喊声,头上压着一块大石,我有一种预感:大祸临头了。 
  于是出现了所谓“文革”时期。在这期间赵丹比我先靠边,我在九月上旬给抄了家。我们不属于一个系统,不是给关在一个“牛棚”里。我很少有机会看见他。现在我只想起两件事情: 
  头一件,一九六七年九月十八日我给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揪到江湾,住了将近一个月,住在学生宿舍六号楼,准备在二十六日开批斗会。会期前一两天,晚饭后我照例在门前散步,一个学生来找我闲聊。他说是姓李,没有参加我的专案组,态度友好。他最近参加了一次批斗赵丹的会,他同赵丹谈过话。赵丹毫不在乎,只是香烟抽得不少,而且抽坏烟,赵丹说,没有钱,只能抽劳动牌。大学生笑着说:“他究竟是赵丹啊。” 
  第二件,大约是在一九六八年一月下旬,我和吴强给揪到上海杂技场参加批斗会。我们只是陪斗,主角可能是陈丕显和石西民。总之,挨斗的人不少,坐了满满一间小屋,当然都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赵丹来了,坐在白杨旁边,我听见他问白杨住在什么地方。在旁边监视的电影系统的造反派马上厉声训斥:“你不老实,回去好好揍你一顿。”这句话今天还刺痛我的耳朵。十一年后赵丹在病床上说:“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这是多么强烈的控诉!他能忘记那些拳打脚踢吗?他能忘记各式各样的侮辱吗? 
  后来在一九七七年九月中岛健藏先生一行来上海访问,我和赵丹一起接待他们,我们向久别的日本朋友介绍我们十年的经验,在座谈会上赵丹谈了他的牢狱生活,然后又谈起“四人帮”下台后他去江西的情况。他说:“由于我受到迫害,人们对待我更亲切、更热情。”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还有一次我听见他表露他的心情:“为了报答,我应当多拍几部好片子。”我很欣赏他这种精神状态。他乐观,充满着信心。我看见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团火,有一股劲。我听说他要在《大河奔流》中扮演周总理,又听说他要拍《八一风暴》,还听说他要扮演闻一多,最后听说他要同日本演员合拍影片。我也替他宣传过,虽然这些愿望都不曾实现,但我始终相信他会做出新的成绩。 
  我没有料想到今年七月会在上海华东医院里遇见他。我在草地上散步,他在水池边看花。他变了。人憔悴了,火熄了,他说他吃不下东西。他刚在北京的医院里检查过,我听护士说癌症的诊断给排除了,还暗中盼他早日恢复健康。我说:“让他再拍一两部好片子吧。”我这句话自己也不知道是向谁说的。主管文艺部门的长官,领导文艺部门的长官是不会听见我的声音的。华东医院草地上的相遇,是我和赵丹最后一次的见面。我从北欧回来,就听说他病危了。 
  赵丹同志不会回到我们中间来了。我很想念他。最近我们常常惋惜地谈起我国人才的“外流”。这个优秀的表演艺术家这些年的遭遇可以帮助我们头脑清醒地考虑一些事情。“让你活下去”,并不解决人才的问题。我还是重复我去年十二月里讲过的话:   
  赵丹同志(2)   
  “请多一点关心他们吧,请多一点爱他们吧,不要挨到太迟了的时候。” 
  对赵丹同志来说,已经太迟了,他只能留下“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这样的遗言了。 
  十月十一日—十三日   
  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几天,我经常听见人谈起赵丹,当然也谈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对他在文章最后写的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赵丹同志说:“对我,已经。”他的话像一根小小的火棍搅动我的心。我反复地想了几天。我觉得现在我更了解他了。 
  “文革”期间,我在“牛棚”里听人谈起赵丹,据说他在什么会上讲过,他想要求毛主席发给他一面“免斗牌”。这是人们揭发出来的他的一件“罪行”。我口里不说,心里却在想:说得好。不休止的批斗,就像我们大城市里的噪音,带给人们多大的精神折磨,给文艺事业带来多大的损害。当时对我的“游斗”刚刚开始,我多么希望得到安静,害怕可能出现的精神上的崩溃。今天听说这位作家自杀,明天听说那位作家受辱;今天听说这个朋友挨打,明天听说那个朋友失踪。……人们正在想出种种方法残害同类。为了逃避这一切恐怖,我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我能够活到现在,原因很多,可以说我没有勇气,也可以说我很有勇气。那个时候活着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一手拿“红宝书”一手拿铜头皮带的红卫兵和背诵“最高指示”动手打人的造反派的“英雄形象”,至今还在我的噩梦中出现。那么只有逼近死亡,我才可以说:“没什么可怕的了。” 
  赵丹说出了我们一些人心里的话,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可能他讲得晚了些,但他仍然是第一个讲话的人。我提倡讲真话,倒是他在病榻上树立了一个榜样。我也在走向死亡,所以在我眼前十年浩劫已经失去它一切残酷和恐怖的力量。我和他不同的是:我的脚步缓慢,我可以在中途徘徊,而且我甚至狂妄地说,我要和死神赛跑。 
  然而我和他一样,即使在走向死亡的路上也充满对祖国人民的热爱和对文艺事业的信心。工作了几十年,在闭上眼睛之前,我念念不忘的是这样一件事:读者,后代,几十年、几百年后的年轻人将怎样论断我呢? 
  他们决不会容忍一个说假话的骗子。 
  那么让我坦率地承认我同意赵丹同志的遗言:“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 
  十月十四日   
  究竟属于谁   
  读了赵丹同志的“遗言”,我想起自己的一件事情。大概是在一九五七年的春季吧,在一次座谈会上,我发言不赞成领导同志随意批评一部作品,主张听取多数读者的意见,我最后说:“应当把文艺交给人民。”讲完坐下了,不放心,我又站起来说,我的原意是“应当把文艺交还给人民。”即使这样,我仍然感到紧张。报纸发表了我的讲话摘要。我从此背上一个包袱。运动一来,我就要自我检讨这个“反党”言论。可以看出我的精神状态很不正常。倘使有人问我错误在哪里,我也讲不清楚。但是没有人以为我不错。我的错误多着呢!反对“有啥吃啥”,替美国作家法斯特“开脱”,主张“独立思考”,要求创作自由等等、等等。同情的人暗中替我担心,对我没有好感的人忙着准备批判的文章。第二年下半年就开始了以姚文元为主力的“拔白旗”的“巴金作品讨论”。“讨论”在三四种期刊上进行了半年,虽然没有能把我打翻在地,但是我那一点点“独立思考”却给磨得干干净净。你说写十三年也好,他说写技术革新也好,你说文艺必须为当前政治服务也好,他说英雄人物不能有缺点也好,我一律点头。但是更大的运动一来我仍然变成了“牛鬼蛇神”,受尽折磨。张春桥恶狠狠地说:“不枪毙巴金就是落实政策。”他又说:“巴金这样的人还能够写文章吗?” 
  其实不仅是在“文革”期间,五十年代中期张春桥就在上海“领导”文艺、“管”文艺了。姚文元也是那个时候在上海培养出来的。赵丹同志说:“大可不必领导作家怎么写文章、演员怎么演戏。”当时上海的第一把手就是要领导作家“写十三年”、领导演员“演十三年”。这些人振振有辞、洋洋得意,经常发号施令,在大小会上点名训人,仿佛真理就在他们的手里,文艺便是他们的私产,演员、作家都是他们的奴仆。……尽管我的记忆力大大衰退,但是这个惨痛的教训我还不曾忘记。尽管我已经丧失独立思考,但是张春桥、姚文元青云直上的道路我看得清清楚楚。路并不曲折,他们也走得很顺利,因为他们是踏着奴仆们的身体上去的。我就是奴仆中的一个,我今天还责备自己。我担心那条青云之路并不曾给堵死,我怀疑会不会再有“姚文元”出现在我们中间。我们的祖国母亲再也经不起那样大的折腾了。 
  张春桥、姚文元就要给押上法庭受审判了,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他们散布的极左思潮和奇谈怪论是不会在特别法庭受到批判的。要澄清混乱的思想,首先就要肃清我们自己身上的奴性。大家都肯独立思考,就不会让人踏在自己身上走过去。大家都能明辨是非,就不会让长官随意点名训斥。 
  文艺究竟属于谁?当然属于人民!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的诗归谁所有?当然归人民。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左拉的作品究竟是谁的财产?当然是人民的。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只有那些用谎言编造的作品才不属于人民。人民不要它们! 
  这是最浅显的常识,最普通的道理,我竟然为它背二十年的包袱,受十年的批判!回顾过去,我不但怜悯自己,还轻视自己,我奇怪我怎么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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