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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巴金-家-第15部分

小说: 巴金-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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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袄上罩了一件滚边的新竹布衫。她先给觉民请了安,然后走到觉慧面前,脸上还保留着她的天真的微笑。她唤一声“三少爷”,便埋下头把身子弯下去,但很快地就立起来,对觉慧笑了一笑。这是祝福的微笑。觉慧愉快地还了礼。这时候他的脸上也浮出了善意的笑容。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刹那,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他以为世界是如此美满。他这样想,他是有理由的,因为这一刻在这个公馆里,的确到处都是快乐的声音,而且只有快乐的声音。人人都在笑,都在说祝福的话。然而在这个公馆的围墙外面,在广大的世界中又怎样呢,年轻的事情了。 
  “放花儿!”文德走下堂屋前面的石阶,声音响亮地叫道,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于是中门外天井里现出了火光,许多根火花直往空中冒、金光灿烂的,一股落了下去,另一股又接着冒起来,而且比前一股升得更高。在那个黑暗的天井里马上出现了许多株火树,开出了无数朵银花。一筒花炮燃完了,又有人去点燃第二筒花炮的引线。这样接连地燃放了八九筒,这些花炮是张太太送来的。老太爷也出来了,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口看,儿子媳妇们立在他的旁边。他一面看一面对他们批评这些花炮的好坏。 
  觉慧几弟兄都走到大厅上去,在那里看得更清楚些。觉英、觉群和觉世也买了些“滴滴金”、“地老鼠”和“神书带箭”来燃放。 
  花炮放完,堂屋里的人都散去了。只听见一片“提轿子”的声音。觉新和他的三个叔父都坐轿子出去拜客“辞岁”。觉慧还站在大厅上看觉英们燃放小花炮。 
  在老太爷的房里安放了牌桌子。这一桌是老太爷、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四个人(周氏已经解下她的素裙,张氏和王氏也解下了她们的大红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陈姨太刚刚脱下了粉红裙子坐在老太爷旁边替老太爷看牌,其余各人身边都立着女佣或婢女,准备随时装烟倒茶。在觉新的房里也摆好了牌桌子,这一桌是瑞珏、淑英、淑华和五太太沈氏。做嫂嫂的瑞珏想让觉民坐下来,可是觉民推口说有事情,一定不肯打牌,只站在瑞珏后面,看她和了一副牌就走出去了。 
  觉民并不回到自己的房里,却往大厅外面走去。他正看见觉慧在天井里替弟弟们燃放“神书带箭”。他听见一声响,一个发光的东西直往天上冲,冲过了屋顶在半空中不见了。觉群和觉世拉住觉慧还要他再放,却被觉民阻止了。觉民走到觉慧跟前,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们到姑妈家去。”觉慧点点头,不说什么,就跟着觉民走出去了,并不管觉世在后面大声叫唤。 
  大门口,门檐下的灯笼依旧发出朦胧的红光,在寒冷的空气中抖着。大门内那个看门的李老头,坐在那把经过了无数年代的太师椅上面,跟一个坐在对面长板凳上的轿夫谈话,看见他们出来,便恭敬地起立,等他们跨过门槛以后,才坐下去。 
  他们跨出了铁皮包的门槛,在右面那个石狮子的旁边,看见了一张黑瘦的脸。暗淡的灯光使他们看不清楚旧仆高升的面孔,他们并不理他,就大步往街心走了。 
  这个高升在他们家里做了十年的仆人,后来染上鸦片烟瘾,偷了老太爷的字画拿出去卖,被发觉了,送到警察局里关了一些时候才放出来。他从此四处流浪,靠讨饭过活。每逢年节照例要到旧主人家讨几文赏钱。他因为穿得褴褛不敢走进公馆,只好躲在大门外,等着一个从前同过事的仆人出来,便央告他进去禀报一声。他的要求并不大,不过是几角钱,而且是在主人们高兴的时候。所以他总是达到了他的目的。久而久之,这便成为旧例了。这次他也得到了他的赏钱。然而跟往常一样,他还躲在石狮子旁边,抚摩着冷冰冰的、但是并不拒绝他的手的石狮子,一面在想象这个时候公馆里的情景。他望着走出来的两个黑影,认得这两位少爷,尤其是三少爷曾经躺在他的床上烟灯旁边听过他讲故事。他感到亲切,他想走出去拉住他们讲话。但是他看见自己衣服破烂到这个样子,他的心马上冷了。他依旧躲在角落里,甚至蹲下来,缩成了一团,唯恐他们看见他。等到他们去远了,他才立起来追去看他们的背影。他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他痴痴地立在街心,让寒风无情地打击他的只穿一件破夹衫的瘦弱的身体。他揉了揉润湿的眼睛,便走了。他回过头,最后一次看了看石狮子。他走了,他无力地慢慢地走了,一只手捏着旧主人的赏钱,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就在这个时候,觉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着。他们踏过鞭炮的余烬,走过清静的和热闹的街市,走过那些门前燃着一对大得无比的蜡烛的杂货店,终于走到了张家。在路上他们想到了许多快乐的事情,但是他们却不曾想到这个叫做高升的人。 
  张家显得很冷静,空空的大厅上燃了一盏煤油挂灯。 
  这一所并不十分大的公馆里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个不同的姓。三家的主人中间有两个寡妇,只有两三个成年的男丁。虽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也没有热闹的气象,日子过得很清闲,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时热闹不了多少。 
  在这个公馆里张家算是最清静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没有男丁,全家就只有母女两人。琴有一个住在尼姑庵里不常回家的祖母。此外,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佣,都是在这个家里做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他们走进里面,张升来招呼了他们。他们走到张太太的窗下先唤了一声“姑妈”,张太太在里面答应了。他们走进堂屋的时候,张太太正从房里迎出来。他们说声“给姑妈辞岁”,就跪下去行礼。张太太虽然口里连声说“不必”,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了,便带笑地还了礼。接着琴从她的房里走出来,他们也给她作了揖。张太太让他们到她的房里去坐,李嫂泡好茶端进来。 
  从张太太的话里,他们知道克明和觉新已经先后来过,坐了片刻就走了。张太太跟他们谈了许多话。他们请她回娘家住几天,她答应年初二去,她明天要带琴到尼姑庵去给琴的祖母拜年。她又说自己喜欢清静,这次也许住不了几天,不过可以让琴多住些时候。这番话更使他们高兴。 
  他们坐了一会儿。琴邀请他们到她的房里去,他们便跟着琴去了。 
  他们万想不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一件淡青湖绉棉袄,罩上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坐在床沿上埋着头在油灯光下看书。她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便放下书站起来。 
  他们痴痴地站在那里,不转眼地望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认不得她?”琴故意惊讶地问他们。 
  他们还不曾答话,倒是那个女子先笑了。但这是凄凉的微笑,是无可奈何的微笑,她的额上那一条使她的整个脸显得更美丽、更凄哀的皱纹,因了这一笑显得更深了。 
  “认得,”觉慧含笑地回答。觉民唤了一声:“梅表姐。”他们的脑子里还分明地留着她的印象。过去的事很快地就过去了。她如今立在他们的面前:依旧是那张美丽而凄哀的面庞,依旧是苗条的身材,依旧是一头漆黑的浓发,依旧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是额上的皱纹深了些,脑后的辫子又改成了发髻,而且脸上只淡淡地傅了一点白粉。他们想不到这时候会在这里遇见她。 
  “二表弟、三表弟……你们好吗?……这几年……”她说,虽然是淡淡的平常话,却是她费力地说出来的。 
  “我们都好。梅表姐,你呢?”觉民亲切地问道,他勉强笑了笑。 
  “我还是这个样子,只是近年来容易伤感,常常无端地伤心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说话时把眉毛紧皱着,跟从前并没有两样,不过如今显得更动人了。她又加了一句: 
  “本来我生性就是多愁善感的。” 
  “梅表姐,我看环境也有关系,”觉慧解释说,“不过你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你们为什么都不坐?大家尽管站着。几年不见就这样客气了!”琴在旁边插嘴说。 
  于是众人都坐下了,琴和梅并肩坐在床沿上。 
  “别后我也常常想念你们。……这几年好像是一场凄楚的梦。现在梦醒了,可是什么也没有,依旧是一颗空虚的心。”她说了,接着自己又更正道:“其实现在还是在梦中,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是真正梦醒?我自己是值不得惋惜的。所不安的,是拖累了我母亲。” 
  “大姨妈还好吗?”觉民客气地问了一句。 
  “我母亲很好,多谢你。二姨妈好吗?几年不见了,”梅笑了笑亲切地说。 
  “妈很好,她常常想念你,”觉慧接下去说。 
  “多谢二姨妈,我只怕我再见不到她了,”梅带点感伤地说,她略微埋下头去。 
  “梅姐,你这样悲观,真不该。你还很年轻,日后还有幸福,未来的事情哪个能够预先知道?你就尽说这些丧气话!”琴抚着梅的肩头说;“现在时代不同了。说不定它会给你带来幸福。……”她又带笑地把嘴放在梅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三句话。 
  梅的眉毛稍微松开一些,一道微光掠过她的脸。她看了琴一眼,伸手把右边垂下来的发鬓挑了上去。她的脸又被一种阴暗的颜色笼罩了。她对琴凄凉地笑了笑,然后说: 
  “三表弟方才说过环境有关系,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们的境遇不同。我赶不上时代了。我一生只是让命运在摆布,自己不能作一点主。我哪儿还有幸福呢?”梅说着又把琴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捏住,偏了头看看琴,称赞道:“琴妹,你真值得人羡慕!你有胆量,你有能力,你不会像我这样。” 
  琴听了梅的真心赞叹的话,虽然感到片刻的欣慰,但是这好像一股微风,吹过去就不回来了,留下的只是凄楚的微笑。这凄楚的微笑是某一些女子对付无法解决的问题的一种方法,虽然是被赞为“有胆量,有能力”的琴,有时也不免求助于它。 
  “梅表姐,虽然环境的关系很大,但环境也是人造的。我们又何尝不可以改变环境?人无论如何应该跟环境奋斗。能够征服环境,就可以把幸福给自己争回来,”觉慧热烈地说了这些话,但是他还觉得有很多的话不曾吐出来。 
  觉民看见梅的这些举动,起了种种的感想。他又是悲哀,又是满意,又是惊惧,又是怜悯,这不仅是为了梅,也为了琴,而且也为了他自己。但是他看见琴的笑脸,又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的心境,他甚至找到话来安慰梅道:“你近几年来境遇不好,所以动辄生悲。再过几年,境遇一定会变更,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其实琴妹的环境跟你的比起来也好不了多少。你不过多了那一桩亲事,就好比多做了一个噩梦。世界本来只有一个,你从悲观方面看,所以多愁善感;琴妹从乐观方面看,便觉得一切都可为了。” 
  “梅表姐,我劝你有空多看看新书,好在琴姐家里有,”觉慧说,他以为新书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 
  梅微微地笑了笑,她并不马上答话,只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们。他们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忽然收敛了眼光,把眼睛望着灯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要说话,但是又忍住了,好像胸里藏着许多话却无法说出来。她默默地咬着下嘴唇皮。过了一会儿,她才点一下头,说:“多谢你们,不过你们的意思虽好,于我却没有用。像我这样的人,读新书又有什么好处?”她又闭上嘴,停一会儿,再说:“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了。不管时代如何改变,我的境遇是不会改变的。” 
  觉民觉得再没有话可说了,他知道她的话是对的。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了,她嫁过人,大哥又有了嫂嫂。即使时代怎样改变,它又如何能够把他们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呢?况且两个人的母亲已经成了仇人。这时候连觉慧也有点明白并不是一切的问题都可以由书本解决的了。 
  大家都在肚子里找寻适当的话,倒是梅又开口了:“我刚才在琴妹这儿看见这几本《新青年》,”她说着把眼睛向桌上望了望,那几本暗黄色封面的十六开本的杂志叠在床前那张条桌上。“自然有些地方我不懂,不过懂得的也有。那些议论也有好的,因为我受过害了,所以知道。然而我读这些书,我只有心里难受。这好像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跟我的环境完全不同。我也许羡慕这一切。可是我又明白我自己做不到。所以读了这些书,犹如一个乞丐站在富家花园墙外听见里面的欢笑声,或是走过饭馆门口,闻着里面的肉香饭香,心里不知道如何的难受!”她说到这里,额上那一条皱纹越发显著了。她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掩住嘴咳了几声嗽,过后又带着苦笑说:“近来常常咳嗽,夜里往往失眠,心里总是痛。” 
  “梅姐,你把过去的事情忘了罢。不要拿它折磨你自己。你要好好爱惜你的身体,便是我们看见你这个样子,也觉得心疼,”琴偎着梅几乎要流泪地说。 
  梅回过头对着琴微微地一笑,点了点头,表示感激。但是她依旧凄凉地说:“琴妹,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过去的事好像已经刻印在心上了。你还不明白我怎样在过日子。我跟你差不多,家里除了我们母女外,我只比你多一个小弟弟,他整天预备功课要考学堂。我母亲一天忙的不是打牌就是拜客。我一个人在房里,翻几本诗词来读。连一个跟我谈话、听我诉苦的人也找不到。我看见花落要流泪,看见月缺也会伤心。这一切都给我唤起许多痛苦的回忆。在宜宾我从赵家回来跟着我母亲住了将近一年。我的窗前有一株梧桐树,我初去的时候,树上刚发新芽,叶子一天天多起来,渐渐到了绿叶成荫。谁知一到秋天,树叶就一片片变成了黄色,随风飘落。到我们回省的时候,就只剩下枯枝了。我想这倒跟我相像,我已经过了绿叶成荫的时节,现在走上飘落的路了。……大前天晚上落了一夜的雨,我在床上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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