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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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八年,‘华夏一治,民不二法’,天下黔首无不康宁。尔等突兀攻讦,究竟意欲何为?山东老世族汹汹复辟,尔等则汹汹主张诸侯制,岂非沆瀣一气哉?”
“此言过甚!”淳于越面色通红,愤然高声道,“山东六国老世族,大多已经迁入咸阳,沦为寻常民户,如何复辟耶?大人诛心之论,大为不当!”
“诛心之论!大为不当!”博士群齐声一喝。
“世族复辟,谁云诛心?”一个冰冷明朗的声音突然插入。
大臣们又是一惊,历来不问政的长公子扶苏站起来了。几乎同时,甬道走来了肥自如瓠的张苍,抱着一只大铜箱放到扶苏案前,昂然肃立着不说话。扶苏拍了拍铜箱高声道:“老世族要复辟,此乃铁证也!列位该当知道,近年土地兼并之风日见其烈。故楚之泗水郡,已有民谚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殊为痛心!
去岁,曾有十余博士上奏皇帝,请彻查大臣与郡县官吏侵占田产事,以解民倒悬。
期间,适逢扶苏受命职司田亩改制,遂会同御史大夫府并治粟内史府秘密查勘。月余之期,扶苏与御史张苍秘密查勘了陈郡泗水郡。这只大箱,便装着两郡田产兼并之黑幕!张苍,打开铜箱,给大人们说说吞田凭据。”
“是。”张苍一点头掀开了箱盖,两手掬出一捧宽大的竹简高声道,“此箱竹简,已然经过御史大夫府与廷尉府合署勘验,登录在案。今日为陈情于朝会,如数借出。此箱竹简非竹简,全数是田产密契!合计买卖六十九宗,全部是低价吞并良田。买主全然一家,彭城项氏。卖田者,全数是当年项氏封地之民户。”张苍哗啦放下一捧竹简,又拿起一支道,“密契极其简约,两行字:‘民某某,自卖田产若干亩于项氏,某某以佣耕之身为名义田主,不告官,不悔约,若有事端,杀身灭族。’据查,项氏后裔以如此密契在泗水郡吞并田产,业已达四十万亩之多。”
“泗水郡是楚国项氏,陈郡是韩国张氏。”扶苏高声接道,“陈郡阳城,有民户陈胜者,遭张氏公子张良刺客威逼,卖尽全数田产二百余亩,父母家人不堪贫困而死,陈胜则为人佣耕而无力成婚立家,实同鳏夫,辄生为盗之心!”扶苏从张苍手中接过一只黑乎乎的皮袋打开,抽出了一支宽大的竹板,“诸位大人请看:这是陈胜卖田密契,末端一幅血画!画的甚?一剑刺一冠!冠为何物?便是官,便是官府。在陈胜等民户看来,官府不能整肃黑幕,便当杀之!而经我等秘密查勘,至少在陈郡泗水郡,没有一个国府官吏私吞民田。私吞民田者何许人也?六国老世族也!老世族纵然失国,依旧衣食无忧田产丰饶,为何以如此恶黑手段贪得无厌地搜刮民户?真相只有一个:积聚实力,图谋复辟!否则,大秦律法不禁田产买卖,何以却要买了田产,却仍使佣耕户顶着田产主人之名,自家却藏在后面。与此同时,却在天下大肆鼓噪,说大秦官吏吞并民人田产。世间黑恶,莫此为甚!诸位博士既曾请查兼并,果真对山东故地如此黑幕一无所知乎!”
扶苏戛然而止,整个大殿静得如深山峡谷。
且不说博士们如芒刺在背,面色阴郁无言以对,不知情的帝国老臣们也额头涔涔冒汗,心头突突乱跳。事实上,土地兼并之风谁都不同程度地知道些许,然大多数官员都认定必然是国府贪官所为,不定身边哪位重臣便是元凶。唯其如此,大多官员对土地兼并讳莫如深,与其说是不知情,毋宁说是投鼠忌器。毕竟帝国新立,内忧外患如山重叠,大事又接踵而来,国府君臣忙得日夜连轴转,死咬住一件尚不明了的事大做文章,也确实有失大局。然今日经扶苏一说,帝国老臣们恍然之余,又不禁心惊肉跳了。果真兼并之后有如此黑幕,岂非这六国贵族要从水底动手将帝国拖下水淹死不成!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对于六国贵族复辟,大多数大臣并没有看得如何严重,而以今日情形看,却是大大地懵懂了。
“老臣补正事实。”右丞相冯去疾打破了举殿沉寂,高声道,“老臣职司天下户籍,对六国贵族清楚得很!淳于越说老世族大部迁入咸阳,大谬也!事实如何?自皇帝陛下迁六国贵族诏书颁发,至今业已八年,迁了几多?只有一千余户!六国大贵族哪里去了?跑了!楚国项氏景氏昭氏屈氏、韩国张氏、齐国田氏、魏国魏氏张氏陈氏、赵国赵氏武氏、燕国姬氏李氏等等等等,举凡六国大贵族,都逃跑了,藏匿了!***!老夫要早知道这些鸟族黑恶害民图谋复辟,当初该一个不留!***!”粗豪的冯去疾竟在朝会上破口大骂起来。
“陛下,臣有一议。”文通君孔鲋终于开口了。
“说。”嬴政皇帝淡淡一个字。
“臣以为:一则,朝会当归正道。公子扶苏所言,既有铁证,着廷尉府依法勘审便是,无须反复纠缠;二则,纵然实情,不能因此而疑忌遵奉诸侯制之儒家博士。儒家博士固然主张诸侯制,然与六国贵族复辟毕竟有别。臣等奉行诸侯制,主张以陛下子弟为诸侯。六国贵族复辟,则图谋恢复自家社稷。此间异同,不言自明。敢请陛下明察。”
“言之有理。”嬴政皇帝拍案高声道,“无分大臣博士,只要在朝会说话,俱皆论政,无涉其心。文通君若有正题,尽说无妨。”
“如此,臣昧死一请。”
“说。”
“去冬臣曾上书,请编《王道大政典》,敢请陛下允准。”
“也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找文通君奏章出来。”
蒙毅做了郎中令,却依旧兼领着皇帝书房长史,每临大朝必在帝座侧后侍立,一则督导两名尚书记录,一则随时预备皇帝诸般政事所需。见皇帝吩咐,蒙毅立即快步走向帝座大屏之后,片刻捧出了一卷竹简。
“文通君奏请编书。诸位听听,一并议之可也。”
蒙毅展开竹简,站在帝座侧前高声念诵起来:“臣,文通君孔鲋启奏陛下:今大秦一治天下,诚夏商周三代王道复出也。三代天子一治,于今皇帝一治;入主不同,治道同也。故此,臣拟与儒家博士协力编修夏商周三代以来之《王道大政典》,以为大秦治国鉴戒。典籍修成,臣当与儒家博士以典为教,弘扬王道大政于天下,以成皇帝陛下文明宏愿。臣心耿耿,臣心昭昭,陛下明察。”
随着蒙毅的声音回荡,大臣们的心头又一次突突乱跳起来。这个文通君硬是要将三代天子的“一治”与大秦皇帝的“一治”扯成一样,分明荒谬得可笑,却又一副神圣肃穆之相,他与那班儒家博士究竟想做甚?自《吕氏春秋》事件后,秦国朝野对编书的背后蕴含已经大大地敏感起来,几乎是一听说编书便大皱眉头,谁都要本能地先问一句,真是编书么?究竟想做甚?这文通君口气甚大,举殿大臣一时竟没人说话了。
“诸位大臣,”嬴政皇帝平静地开口了,“为修明文治,朕特召孔子九代孙孔鲋入朝,封爵文通君,官拜少傅,领天下文学重任。文通君与诸博士联具上书,请编王道经典。此为天下大事,诸卿但抒己见。”
博士坐席区一则振奋,一则惶惑。振奋者,如此大事终上朝会也。惶惑者,皇帝一番话不痛不痒,竟揣摩不出可否之意,若乱纷纷议来,这些不知编修经典为何物的粗豪大臣动辄便骂人,能有个主见么?
“老臣敢问,”奉常兼领太史令的胡毋敬率先开口,“文通君编修《王道大政典》,与大秦新政有何裨益?”
孔鲋一拱手答道:“我等上书业已言明:三代一治,秦亦一治;皆为一治,自当引为鉴戒。秦政若能以三代王道一治天下,岂非巍巍乎大哉!”
“此言大而无当。”扶苏高声道,“三代王道乃沉沦治道,百余年无人问津也。
大秦新政与三代王道南辕北辙,如何竟能以王道之学做大秦治国鉴戒?子矛子盾,尚请自圆。”
“长公子差矣!”博士淳于越昂昂然道,“治国之道,原非一辙,相互参校,可见真章。以三代王政参于大秦,有何不可?今公子见疑,莫非大秦不行王道于天下,而欲专行苛政于天下乎!不敢使天下流播王道之学,岂非掩耳盗铃哉!”一席话尖刻流利,帝国大臣们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淳于越之言,陈词滥调也!”廷尉姚贾奋然高声,“一言以蔽之,三代王道乃复古怀旧之道。自春秋以至战国,以至大秦,数百年惶惶若丧家之犬,天下谁人不知?
若想用王道两字将三代诸侯制说成万世不移,用苛政两个字迫使大秦改弦更张,痴人说梦也!以实论之,掩耳盗铃者只恐不是别人,而是儒家博士!”
“廷尉之言,何其凶悍也!”博士鲍白令之冷冷笑道,“若不尊圣王,不修大道,不言三代,不涉经典,天下文明何在也!文学良知何存焉!若编修一书而能使天下大乱,我等文学之士岂非神圣哉!大秦新政岂非不堪一击哉!”
“屁话!”御史大夫冯劫终于忍不住了,霍然起身愤愤然骂道,“编一鸟书,是不能使天下大乱!老秦人见的书多了,《商君书》你等博士编得来么?《韩非子》你等编得来么?《尉缭子)你等编得来么?就是《吕氏春秋》,你等编得来么?大秦不怕编书,要看编甚书!编出一部烂书,分明便是在大锅里扔一粒老鼠屎!那个韩非子咋说来?对了,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儒家是五种毒虫之一!要说不堪一击,那是臭烘烘的烂书!”
“大人位居三公,诚有辱斯文也。”博士群中站起了叔孙通,揶揄一句粗豪的冯劫,转而侃侃道,“三代经典,我华夏文明精华,治国大道渊源也。今若以冯劫大人之言,蔑视典籍,摒弃王道,只恐百年之后国人皆愚不可及,天下皆一片蛮荒也!”
“此言大谬也!”蒙毅大踏步走下帝座,站到自己坐席前高声道,“摒弃三代王道,绝非摒弃文明.天下文明,大成于春秋战国五百佘年,与三代王道何涉也!不习三代,也绝非使天下蛮荒。孔子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真正欲使天下蛮荒者,不是别人,正是孔子!正是儒家!儒家欲攻讦新政,便打出王道大旗,以替民众呼吁文明自居。而一旦为政,就诛杀论敌,唯我独尊!蒙毅敢问诸位:孔夫子当年为政鲁国,能允许少正卯如此在庙堂放肆么?今日,儒家博士们却以文明面目教训我等,何其可笑也!”
殿中骤然沉寂,隐隐弥漫出一片肃杀之气。
“陛下,老臣有奏对。”东区首座的李斯站起了。
“丞相尽说。”嬴政皇帝依旧淡淡一笑。
殿中回荡着李斯庄重清晰的声音:“今日大朝,原本铺排国政,不意竟因博士仆射周青臣首肯秦政,引出博士淳于越非议郡县制,并再请奉行诸侯制。大政稳定八年,而能突兀出此惊人之论,李斯以为,事非寻常也。诗去: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六国贵族黑恶兼并欲图复辟,朝野议论蜂起欲行王道,更兼星象流言、亡秦刻石、刺客迭出、贵族逃匿,凡此等等,足证复辟旧制之暗潮汹汹不息。当朝论政,固不为罪,然定制八年而能汹汹再请,亦必有风雨如晦之大暗潮催动也。所谓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此等汹汹之势,不能使其蔓延成灾。”
博士们的额头不禁渗出了涔涔汗水。
首相李斯的语势并不如何强烈,然其整体剖析所具有的深彻却骤然直击每个人的魂灵。谁能说自己没有受到汹汹复辟暗潮的鼓舞?谁能说自己没有异常灵敏的贵族消息通道?谁又能说,力主诸侯制与编修那部王道大典,不是在种种令人躁动不安的消息激发下催生的?甚或,谁又能说自己在听到皇帝两次遇刺后不是暗中多饮了几爵?谁又能说自己不是将韩国张良的博浪沙行刺视为英雄壮举?凡此等等,可谓人心莫测,谁又能知道了?偏偏这李斯似乎神目如电,寥寥数语便将大局说了个底朝天,博士们一时一身冷汗,似乎第一次明白了重臣巨匠的分量,人人都从心头冒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以今日之议,淳于越之言实属刻舟求剑也。”李斯的声音重新响起,“老臣愿在今日大朝会再度重申: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有治道也。非其着意相反,时势异也。今日,秦创大业,立制于千秋万世,非儒家博士所能知也。流水已逝,行舟非地也。淳于越言三代诸侯制,文通君请编三代王道大典,尽皆楚商之刻舟求剑,不足效法也。是故,废郡县制、行诸侯制之议当作罢,不复再议也。”
博士们没有人出声,大臣们却频频点头。虽然嬴政皇帝没有说话,但谁都清楚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气息:这一页就此翻过,废除郡县制之议将永远地沉人海底。
“古谚云:庙堂如丝,其出如纶。”
李斯的声音再次冷冰冰钻进博士们的耳膜,“今日御前大朝会议政,尚且如此纷纭混乱,传之天下可想而知。凡此等等根源,皆在妄议国政之风。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民当效力农工商旅,士当学习法令辟禁。亦即是说,士子该明白自己当行之事,避开自己不当行之事,做奉公守法国人。然则,今日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议当世为能事,以惑乱民众为才具。此皆不知国家法度也。古时天下散乱,无法一治天下,方有诸侯林立,议论之人皆崇古害今,大张虚言以乱事实;士子修学皆从私门,国家之学不能立足。今我大秦,业已别黑白而定一尊,然私学之士依然传授非法之学。但有官府政令颁行,则人各以其学非议。人则心非,出则巷议,宣扬自家学派以博取名声,秉持异端之说为特立独行,鼓噪群下,张扬诽谤。此等恶风不禁,则国家威权弥散于上,私人朋党聚结于下。六国贵族于失国之后依然能兴风作浪,赖此流风也。是故,老臣奏请陛下:禁民人私相议政,去庙堂下议之制,使国家事权一统。”
“彩!”帝国老臣们异口同声一喝。
博士们却死死沉寂着,没有一个人再试图说话。
“有鉴于此,老臣请力行焚书法令。”
如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