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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2005年第01期-第24部分

小说: 2005年第01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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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样拣起,又一样样放下,动作平静又爱怜,最后抓了一把刨花,送到鼻尖闻了闻,深深吸口气:“多好的味道啊,”他说:“你也闻一闻?”小艾就闻了闻,也深深吸口气。范懿说:“什么味道?”小艾想了想:“松香的味道,淡淡的。”范懿再拿一块板子递给她,她说:“有点水蜜桃味道,也是淡淡的。”范懿说:“不像什么牌子的香水吗?”小艾想了想,说:“不像。”范懿说:“是啊,木头就是木头的味道啊,木头的味道比什么都安逸,怎么会像香水呢?”他指了指刨花,敲了敲板子,说这是松木和桃木。他又让小艾闻了闻桃木,让她猜猜是多少年的料?小艾说自己是外行,但闻起来是挺新鲜的。范懿听了,就喟叹了一声,说这是百年的老料了,可一剖开来,味道还是如初啊。他爱怜地抚摸着桃木,喃喃说,也只有木头才是最能靠得住,你说对不对?小艾很迷惑,喃喃问范懿,他当木匠,就是为了闻木头的味道吗?范懿不看她,用鼻子凑近桌面闻,又拿指头敲,贴了耳朵听。他说:
  “难道这还不够吗?”
  桌面是没上漆水的大板子,手摩挲出黯淡的光泽。小艾怀疑自己听错了,在一小会儿里,她甚至以为见了鬼:在这间光线微弱的木工房,见鬼也不该是稀奇事。她说:“你总不会不当画家吧?”范懿摇头:“不当了。”她说:“不能不画猫了吧?”他说:“不画了。”她说:“为什么?”他说:“画腻了。”她忽然觉得很生气,提高嗓门问:“画腻了?当初为什么要画呢?”范懿一惊,也生气道:“画腻了就是画腻了,纸腐墨臭,画来画去,不就是一只猫?你管我当初呢!”小艾不依不饶:“你当了猫王,你就要对天下人有交代。”范懿不解:“天下人?”小艾说:“就是那些喜欢你猫的人啊!”范懿舒口气,身子在藤椅上后仰:“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小艾冷笑:“现在是没关系了,当初没他们,你当得了猫王吗?”范懿急了,撑起半边身子说:“我不是猫王。我是猫神。”小艾说:“那有什么区别吗?”范懿说:“猫王是为别人加冕的。猫神不同,猫神是猫自家的幽灵。”他的声音小下来,如幽灵消失在湿木的气味中。小艾说:“真可怕……”范懿说:“是啊,真可怕。”
  小艾忽然说:“范老师,您是属鼠吧?”
  范懿一惊:“你怎么晓得呢?”
  小艾说:“你画猫是为了镇住自己吧?”
  范懿目瞪口呆,喃喃道:“你是真可怕。”
  “是吗?”小艾嘀咕着,却把话题转开了。她柔声说:“范老师,何主任想买您的一只猫,可以吗?”范懿怅然良久,说:“可是,我已经不画猫了啊。”小艾不说话,埋了头,很坚定地沉默着。沉默一分钟,十分钟,或者要更长,范懿终于开了口:“我找找吧,看有没有陈货,啊?”小艾抿嘴笑起来,范懿咋个把自家的猫,说得就像于杂店的千猫鱼?
  小艾临走,范懿拣了块木头,郑重递给她,说请转赠何主任,可以作镇纸。
  
  三
  
  木头躺在何主任的掌心里,他掂了又掂,摸了又摸。木块像一本袖珍的旧约,中间敦厚的木纹,恰似密实的书页,两面色泽微黑,底部凿了四个纤细的字:“天工开物”。小艾说:“真秀气。”何主任唔了一声:“秀气吗?是瘦金体,瘦而峭拔,硬而腴润,帝王之气啊……可惜是个废帝。”小艾说:“我听不懂。”何主任不答,把木块压在摊开的《麻衣相面》上,喃喃说:“他是存心要当木匠了。”
  小艾灰心丧气,不想做的事结出几个青疙瘩,想做的事一个也没成。栀子花粉粉开着,香入心脾,转而心伤,她横手捂了眼睛,呜呜哭了。何主任一时无措,哄劝无效,猛拍桌子,大喝:“别哭了!”小艾立刻住了声,木木看着他,倒是没一一点胆怯。何主任说:“去吧。”小艾说:“我想问一问,范懿的猫,真有那么好?”何主任说:“比我们所能想像的,还要好很多。”小艾说:“他为什么能画那么好?”何主任吐口气,说:“谁晓得。天意吧?天意从来高难问。”
  可是,小艾还没见过范猫的真迹。画廊不挂,画册没出过,何主任倒是有一幅挂在书房里,可总不好意思让他带到报社来。范懿答应要找一找陈货,但愿何主任的师母有运气。不过,小艾也在想,如果一幅画好到极处了,自己未必能够看出来,不然为什么要称天意呢?比如毕加索,她就看不懂,比如达。芬奇,也只觉得“蒙娜丽莎”像照片。她承认自己没出息,数字上糊涂,跟艺术也不沾边。
  下周,小艾去少城公园采访老干部合唱团。老人们返老还童,在树阴下唱得腮帮子通红。小艾又热又渴,挨到日落,借口发稿,一溜烟跑了。这儿离十八条巷不远,她稍稍犹豫,就径直去了。夕阳西照,侧光打上少城的大树,是一片寂静的辉煌。29号院门半开,范懿正坐在葡萄架下,直直望着院门发愣。看见小艾来了,范懿笑得像个娃娃,却半天说不出话。拐杖支在他两个膝盖中问,身旁一个茶几,一根条凳。茶几亦是藤的,上边一只青花品碗,盛着十几颗乌黑葡萄。条凳白生生的,空在那儿。小艾问:“范懿老师,您是不是来客了?”范懿说:“是啊,你不是来了嘛。”小艾没想到范懿会哄人:“您咋个晓得我要来?”范懿说:“你走了,我天天都在等。”小艾说:“您开玩笑?”范懿不辩解,只笑眯眯看着她,脸上是娃娃般的傻样子。小艾坐下来,才发现条凳还没上漆水,是磨砂的手感,摸着挺舒服。而且比一般条凳略长、略宽、略高、略厚,小艾坐着,觉得自己落落大方的,是格外的熨帖。她说:“您做的?”范懿说:“新做的。还好吧?”小艾低了头,说:“我渴死了,您能不能给我喝点水?”范懿连声说“有”,起身进了屋。小艾第一次见他走路,肩膀左右颠簸,好像瘸的不是腿。他抱出一瓶农夫山泉,是1000毫升的特大瓶,小艾咕咕喝着,听见肠子嗞嗞响。喝了,好一阵,放了瓶子,见范懿还在木木地看自己。
  范懿还套着宽松的毛背心,是淡淡的烟灰色,长发都清水似的抹到脑后去,露出光生的额头、瘦削的脸。他的脸像从未见阳光,惨白而透明,透见紫色的毛细血管。小艾奇怪范懿就像不出汗,白衬衣领子,没一点汗渍。她怎么也不相信,范懿会拿了斧头、刨子,疱丁解牛般对付原木或板子。他伸手的时候小艾注意剑,他是典型的柳叶指,细长的、尖尖的。从手指看年龄,比看脸更真实,可她猜不透范懿,是五十岁,还是四十岁?
  小艾说自己是顺道来看看,他给何主任找的画,是不是有结果?范懿说猫的确没有了,但找了一幅别的送给他,算是聊表心意吧。小艾说真的就一幅猫也不画了?范懿说是宁死也不会再画了。小艾说,就那么讨厌猫?范懿说,是讨厌我自己。小艾说为什么?范懿望着架上的葡萄,哈哈笑起来。葡萄还青呢,熟的都摘在碗里了。他抓一颗放进嘴,坚定地咀嚼着,把皮和核都咽下肚子去。小艾想,这个虚弱的瘸子,牙齿大概是他最有力的部位?范懿突然道:“比牙齿有力的,是我的手。”小艾吓一跳,差点跳起来。范懿却笑了,柔声说:“别怕,我是有点装神弄鬼的。”小艾舒口气,嗫嚅说:“范懿老师,我能给你写篇访谈吗?”范懿却意外地爽快:“随便。”
  小艾掏出笔和小本子,上边工工整整列满了问题。她首先问范懿,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躲起来?范懿立刻说,既没选也没躲,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是他岳父生前的老房子,留下数不清的木器、原料、家什、图样……正好做他的木工坊。小艾又问,那就算画猫画腻了,为什么偏偏改做木匠呢?范懿说,这个问题他回答无数遍了,不能保证每次回答都一样,甚至也不晓得下次将会怎么说,不过,每次说的都是真心话。小艾点头道,她相信他是个诚实的艺术家,她感兴趣的,是他这次怎么说?范懿挥了挥手臂,再把十指摊开又捏紧,他说:“我喜欢体力活。”
  范懿说完,很诚恳地看着她。她被看得有一点发窘,低了头摩挲着条凳。范懿问她条凳是不是舒服?她说是的,舒服。范懿问条凳是不是结实?她说是的,结实。范懿又问,是不是感觉山崩地裂了条凳也会丝毫无损呢?小艾咯咯笑起来,说山崩地裂?范老师也太夸张了。范懿看着她笑完,忽然问她谈没谈过恋爱呢?小艾一下语塞,嗯了一阵,反问怎么变成了范老师您在采访我?范懿说,既然有问有答,就该有来有回,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我问你一个总该可以吧?小艾觉得他强词夺理,却也拿他没法,只好点头说,可以。范懿得意道,那你说说。小艾说,应该算是谈过吧。范懿皱眉作思考状,他说“算是”算是什么意思呢,手拉手在月亮下边散过步?小艾想说是,然而不是;想说不是,却又心有不甘,略略犹豫,回答说我保密。范懿再问,那为什么吹了呢?小艾说,我告诉过你吹了吗?范懿说,那就是没有吹?小艾笑道,其实是吹了。范懿穷追,吹的原因呢?小艾说,他嫌我丑,我嫌他蠢。范懿噢一声,又问你丑吗?
                             小艾噘了嘴,抬头望着葡萄架子,不吭声。范懿叹口气,怏怏道,我是问得太多了。你还是问我吧。
  小艾说,这院子您想住多久?范懿说这要看自己的太太了,她要是乐意,也许可以十年都不拆。小艾说,我是问您的愿望呢?范懿说,无所谓,住也可,去也可,够把手上的活路忙完就好了。小艾说,你在造一件大东西?范懿说她“造”字用得好,大概快要造完了。不过,每次以为快完了,后来又无限期地拖下去。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吧。小艾问他造什么?他说一句话说不清,下次吧。小艾点头表示那就下次吧。接着又问您夫人不来看看您?范懿说,她有时会来的。说着,他和她都瞟了一眼挂在门边的菖蒲和艾,好像那儿站着一个人,站在那儿写留言。小艾说,您衣服脏了怎么办?范懿说,我会洗。小艾说,您吃饭怎么办?范懿说,我只需要一小点。他拿手比划说,就像鸟一样,只需一小点。小艾指着盛葡萄的品碗说,这是您今天的晚餐吗?范懿说,是的。
  晚风吹过院坝,树叶、青草、没关严的门、窗,窗后的帘子,所有能响的东西,都在嘎嘎然作响。小艾补了一句:“您孤独吗?”
  范懿说:“是的。”
  
  小艾说:“那就这么孤独下去了?”  范懿把黑黝黝的拐杖举起来,很爱怜地把玩着。他说:“也有快乐的时候吧?”
  
  四
  
  小艾回到报社,天麻麻黑,何主任还在办公室签稿。她写罢老年合唱团的一句话新闻,加上范懿找出的陈货,同时呈上去。何主任很利索地签了字,拿红水笔把“优美高亢”抹去了,随后把画展开来,是一只青花的品碗,盛着十几颗乌黑的葡萄。四周团转写了很多字,密密麻麻如铺砖,把一张纸都密不透风地铺满了,开始还是瘦金体,小艾大致认得出,有季节、天气、感慨,后边就越来越潦草,一笔能串起五、六、七、八个字,浮云游龙,一点不晓得在讲什么。最后落着一块鲜红四方印,如音符戛然止住了。印上两个篆字,小艾猜出是“范懿”。何主任叹口气,说:“这范懿!分明是刚刚画的嘛。”
  
  “好吗?”小艾问。何主任摇头。“不好吗?”小艾再问。何主任还摇头。“什么意思呢?”小艾说。何主任摇摇头:“范懿的画,早就超出好坏的标准了。”小艾哦了一声,喃喃道:“是新作,为什么偏要说陈货?”何主任笑道:“范懿非常人,自然有些神经兮兮的。”小艾觉得何主任的话没有说服力。她想范懿看起来装神弄鬼的,其实还是有心眼,他说新作是陈货,既还了何主任的情,也堵了索画者的嘴。文人多佯狂,佯狂不就是装疯吗?不过,看他在画上纵情书写的那些字,倒真像是要一吐胸中的块垒。这范懿。
  何主任还在观赏范懿的画,栀子花在热风中蔫了。小艾正想悄悄退出去,听到何主任浩叹一声,抬眼看着她。小艾连说对不起,没有找一幅猫回来。何主任一摆手,说:“范懿以猫行世,猫好已是天经地义了,而这幅葡萄,却是出其不意的。”小艾听了也高兴,但又问他师母的猫应该怎么办?何主任慨然道,愿意拿自己那幅范猫给师母。小艾埋头把桌上的画看了又看,请教何主任,这葡萄到底好在哪儿呢?何主任说,都好,葡萄、品碗、所有的字,没一样不好。范懿作画,字最吝啬,三个、五个,干巴巴的。这回放逸笔墨,真是野马尘埃,稀世绝品了。小艾说,那些字,都写了些什么呢?何主任说,一句话说不清。小艾说,说说嘛,大概意思是什么?何主任瞟一眼憔悴的栀子花,喃喃道:“大意嘛……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小艾点头,说:“似懂非懂的。”何主任一笑:“小艾,有意思。你要学画,准成了范懿。”小艾不知为何,心口一酸,黯然道:“我不做范懿。”何主任听她声音哽咽,吓了一跳,赶紧说:“咱们做范懿干什么,咱们做正常人,啊?”
  小艾低头不做声。何主任就把话岔开了,他问她和范懿谈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写专访?她说:“谈得还是可以的。范懿说到他学画的经历,挺有些不可思议的,你当年大概也曾听说过?”何主任不置可否,表示想听听范懿给她说的是什么。小艾就说,范懿讲自己是在西御河沿街出生的,旧社会是成片的棚户区,解放后也是穷人的烂房子。童年时候,家里鼠多成灾,有一天他午睡时,被老鼠在耳根咬破了一个洞,后来就渐渐变得有了鼠性了,睡觉磨牙,醒了乱咬,咬被子、咬指头、咬桌沿、咬抽屉、咬树根,嘴里还发出叽叽的老鼠叫,街坊邻居都说他是属鼠的,其实他记得自己是属龙或者蛇。后来在山区插队三五年,房东是前清老童生,科场蹉跎,连个秀才也没捞上。但他能吟诗、能耐画,绝技就是猫。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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