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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2005年第01期-第27部分

小说: 2005年第01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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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懿说,“帮帮我。”小艾说,“嗯。”
  范懿要小艾帮他做的事,是把几张板子、几根柱子、一大堆木头的部件,井然有序地拼起来。他抱着那本画册,但是并不看,上边的每幅画、每个字,他都应该烂熟了,每块补缀的新纸,是他苦心孤诣的结果。木头分布在木工坊的这里、那里,小艾需要走来走去才能找得到,她觉得就像走在幕间黑暗的舞台上,无数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那些木头都沉沉的,刨光了又磨砂了,斧削了,又摸腻了。她像范懿一样,把木头拿近鼻子闻一闻,总能闻到淡淡的果子味和淡淡的药材味,梨子、蜜桃、樱桃、核桃、橙子、皂荚、枸杞、香樟、楠木……木工坊像是储存水果、药材的船舱,湿湿的味道漂出来,淡得不得了,却是化也化不开。范懿说:“好。”她定住眼睛看,一节车厢似的柜子已经立在她的面前了。
  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范懿舍了猫王、猫神,要做的大事情?
  柜子造得和画册上一模一样的,前边一扇门,后边一扇门。范懿说:“我从前门进去后,听到我在里边敲三声,你就把它拆开了。”小艾说:“然后呢?”范懿沉吟说:“然后?然后你就等着吧。”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
  范懿真的就进去了,拐杖挂在左腕上。门楣有些低,他还弯了一弯腰,就从里边把门关上了。偌大的木工坊里,忽然剩下小艾一个人,灰尘在光柱中旋转,她头回听到蟋蟀在墙角里哼哼。柜子如大海,范懿好像已经进柜一百年,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想起那个樵夫砍柴的故事:回头寻找树上的斧,木柄已经烂掉了。她晓得自己没道理,可还是心发慌。她绕着柜子走,走了两三圈。就着那一柱弱光,把柜子的每条缝都瞅了遍,她承认,其实是天衣无缝的。她在心里叫了声范懿,范懿自然听不到。她想拿指头敲一敲,又怕一敲惊破了百年梦……正在踌躇着,担忧着,柜子里终于咚、咚、咚地响起来,是拐杖在柜壁上慢慢地点。
  小艾心一酸,霎时觉得莫名的委屈和心乱。
  她把柜子的后门拉开,再把柜子的前门拉开,她喊了声“范老师”,范懿没答应。虽然心里有准备,她还是怕他真的蒸发了。她把两扇门拆了,把柱子、板子都拆了,这的确是天衣无缝的设计,拼和拆都相当的容易,容易得好比耍积木:柜子迅速还原为一百零几块部件,但是范懿不见了。
  真的蒸发了!这个念头像钉子,一锤子钉在她心口上。
  部件散落一地,如庖丁解过的牛,漠然等着她收拾。她觉得腿哆嗦,正想蹲下来,肩上忽然挨了一棍子。她闪电般一回头:范懿正立在她身后。
  柜子被重新拼起来,零散的部件又成了和谐、神秘的整体。范懿把小艾送到柜子后门口,握握她的手,似乎无限离恨别愁,都在这一握中。小艾想说什么,他已替她把门关上了。柜子里一片漆黑,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了五指。小艾沉住气,记住范懿的叮嘱,左手贴着柜壁摸过去,碰到一个栓子,再转身使右手拨开,是一孔小小的洞口。她把头撑进去,感觉身子随之在滑行。她心里默数一、二、三,迅速把头朝上一顶,双手竟然抓住了一把梯子。她爬到梯子上,忽然感觉它栽了个跟斗,感觉是不停向上爬,却怀疑是朝着一口深井在坠落。终于到了顶也许是到了底,有一只手(应该是木手)握住她、牵着她,跟过栈道一样,但觉波涛翻滚,风声鹤唳,她侧身踮着脚尖,步步惊心,木手忽然一松,她脑袋磕着壁头,咚、咚、咚就响了有三下。三下之后,万籁俱寂……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地老天荒,她睁开眼来,看到了范懿瘦削的背影。
  
  两人木木相对,小艾是真正的木然失语,范懿是强压着巨大的期待。半天,他喃喃说:“没把你吓着吧?”她有点想走拢去,把头靠在他怀里,但他的局促不安把她挡开了,她很勉强地笑了笑,说,“真的很神奇。”
  “是吗?”他吁了一口气,很勉强地补了句。
  “是的,”她说,“你不觉得吗?”f  ’
  “的确很神奇,”他说,“第一次进去,我以为再也出不来了呢。”
  小艾哦了一声,掩饰着小小的吃惊:原以为范懿和她一样,今天也是头一回。她说:“这个……已经造好很久了?”范懿摇摇头:“你说造好吗?也许遥遥无期吧。”小艾哦了声,点点头,说:“您第一次是怎么出来的?”范懿拿拐杖敲了敲案板,“我带了把斧子。”案板上放着把斧子,铁跟木一样优雅,木跟铁一样结实,感觉这斧子是永远不朽的。“您真了不起,”小艾说,目光从那把斧子收回来。
  范懿的眼睛全灰了,惨白的脸颊转成了土黄色。他说:“你应该把你的失望说出来,可你说的全都是废话。”
  
  “您想让我说什么?”小艾说。
  “说你想说的话。”范懿说。
  “你怎么晓得我想说什么?”
  “你想说,这不过就是杂技团的道具嘛!”
  “可是,我并没有说……”
  “这还不够吗?”
  小艾缓口气,柔声说:“这个……的确已经很好了,别太苛责自己了。啊?”
  “已经很好了?”范懿重复着,声音发颤,似乎快哭了,他说:“进去是这个人,出来还是这个人,你说好在哪儿呢?”
  范懿曾让小艾心疼的薄嘴唇,只剩下说不出的可怜来。她犹豫了片刻,伸手把他抱住了。她说:“别说了,您真的了不起。我们把它捐献给故宫吧,就安置在天启皇帝的故居里。网上有报道,太和殿前边的广场上,展览过一只法国雕塑家的大瓶子,非常轰动呢。可比您的这个……差远了。”范懿不说话,慢慢把她推开了。她再一次张臂要抱他,但他举起了拐杖,做了个抽打的动作。他说:“我不要你来宽慰我。”
  她轻轻握住他的拐杖,温存地抚摸着。他的手软下来,拐杖掉落在地上。她搂住他,亲了亲他下巴。范懿乏力地把下巴放在她头顶。她说:“您无需别的东西证明您自己。”范懿无力地抗议着:“我不是在证明……”她说:“您好好画画吧。给我画一只乖乖猫,啊?”范懿不说话。她摸摸他的脸,说:“啊?”他把她的手掰开了。他朝后退出去,冷冷地看着她。
  他说:“我以为,你是唯一不找我要猫的人。”
  小艾脑子嗡地一响,闪过一个绝望的念头:完了。她想说什么,但不晓得怎么说,也不会说清楚。
  “你走吧,”范懿指了指门。“你再也别来了。”
  
  七
  
  何主任催过小艾几次了,范懿的访谈必须快交稿。因为新手满三月,人力资源部就要作评估,如果她都是鸡零狗碎的小东西,那就很难留下了。小艾去意早定,推说初稿杀青了,但老有新材料要补充,改来改去,还没最后定稿。而她在心里,已在琢磨离开报社,又该去哪儿?她给下嫁深圳的女生发了邮件,投石问路。她很快回复,说婚后生活,不过尔尔,她正在保险公司做推销;深圳米贵,万商云集,但以小艾之勤快,不愁没饭吃,运气好,空手套了白狼;如果走麦城,就到肯德基卖鸡腿。小艾读罢,稍感踏实。除此之外,她还给老家的母校写了信,问可否让她回去教初中?因为山高水长,鸟道不通飞机,也没铁路,迄今还没收到回信。但诸事想妥,小艾已是不急,没有必需的采访,她就帮部门收发信函,上网浏览新闻,也给各地同学发发邮件。何主任说,也好,网上发现有趣的消息,比如老画家梅开二度,或赝晶卖了百万元,都不妨复制、改写,可以算她的工分。
  有一天,小艾记得是八月八日立秋的下午,吹着风,下着雨,她从收发室抱回的一堆信件中,有一封是写给自己的。她先以为是母校的回信,字迹却是妩媚、遒劲的瘦金体。她小心剪开口子,把宣纸的信笺抽出来。
  范懿的来信没抬头,径直就说到了那“柜子”。他说,柜子其实早就选好了,造了拆,拆了造,没完没了,因为这个人总是不能分解成那个人。查其原因,是天启遗著中要求的一百零八块部件,他怎么拼,都只能用上一百零七块,多余的那一块,想不出究竟安置在哪儿?这多余的部件,一定就是关键的所在,可遗著就是这最关键的一页残破了。他为此冥思苦想地补缀,都被证明不可行。他几乎都要崩溃了,也许已经崩溃过多次,但南辕北辙,越来越没谱。那多余的部件在手边陪了好多年,一看就头痛欲裂,解开了,是天机所在;解不开,木块一个。后来索性不再多想,喝苦茶,读老庄、读禅,一直读得脑子大乱,只记住两个字,放下。差不多就在那时,小艾为找一幅猫,初次来了十八条巷……信写到这儿,戛然而止,字如铺砖,最后一字恰好夯在信笺的右下角。小艾不解,范懿是只写了这么多,还是另有信笺遗落了?她拿起信封朝里瞄了又瞄,里边空空的。雨水拍打着窗户,像炒豆子一样沙沙响。
  她走到何主任办公室,他正埋头看小说。她把范懿的信递给他,她说:“反正也不像是写给我一人的。”何主任很惊讶地瞟了她一眼,细细把信看完了。他很冷静地问了句:“就这些?”小艾说:“就这些。”她再想了想,把对范懿的印象,拣能说的,都说了。何主任听完,不说话,从摊开的书上拣起那块镇纸,反复把玩着。何主任大概是经常这样把玩的,镇纸摸得黑澄澄,像是浸了油。小艾说:“就是这块木头吧?我再看一看。”她伸手过去,何主任却往椅背上一仰,刚好避开了。那本小说慢慢合拢来,如大幕拉上,现出宫墙的朱红色,叠印着几个字,《午门的暖昧》。小艾听同屋女生讲过这部书,好像是写崇祯皇帝的。
  何主任侧身看着窗玻璃,玻璃被头一场秋雨淋毛了,粘着发腻的水珠,往外看,街上车流如同奔跑的河。他说:“去看看范懿吧。范懿大概要走了。”
  雨水落到傍晚,满城都有了秋意。小艾走在少城,湿漉漉地面映着街灯,她远远看见,十八条巷巷口,站着个黑塔似的黑人,她正在迟疑,黑人朝她叫了声“嗨”!小艾不喜欢叫“嗨”,就回了一个微笑。这是马尔科姆·金,也就是所谓的金宰予,还是那么魁梧,慵懒而不疲倦。她走过去,才吃惊地发现,他胳膊上还架着个瘦削男子,正是范懿。范懿戴了红色的棒球帽,看起来精神许多,但他已经穿上了夹克了,胸口敞开,里边还是烟灰色的毛背心。她说:“您好,范老师。”范懿点点头,微笑不语。金宰予说:“范今天约我来干活,完了坚持要送我,说在巷口等个人。”他侧身问范懿:“范,您还要一直等下去?”范懿答非所问,他说:“我请你们吃饭吧。”
  巷口就有一家稀饭铺,三个人坐下来,范懿从腋下取出一个塑料袋,放在一旁。雨水小了很多,蒙蒙如雾,在街灯里漂浮。范懿给自己要了一碗荷叶稀饭,两碟新鲜泡菜:青笋条和红辣椒。再吩咐斟两碗豆浆,打三张锅盔,都夹酸辣的川北凉粉:这是给他们俩的。金宰予有力地嚼着锅盔,辣得嗞嗞叫好,嘴角糊满了红油。范懿双手端起碗来,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再平平放下,说:“夏天过得真快,荷叶都要下市了。”小艾说:“范老师,您是不是要走了?”范懿侧脸看她,问:“谁说的?”小艾说:“猜的。”
  “是的,我要走了。”范懿再把碗举起,一直喝到了见底。他说:“还是升庵桂湖的荷叶最好,可惜谁也吃不到了。”小艾说:“什么味道呢?”范懿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品尝过,那是公园的财产啊。”金宰予哦了一声,说:“我懂了。”小艾说:“你懂了什么了?”金宰予说:“别说,一说就错。”小艾不理他,问范懿:“您去哪儿呢?”范懿说:“去当年下乡的农村住上一阵子,想想事情,也算疗养身子,那儿的空气和蔬菜都新鲜。”小艾又问什么时候走,范懿说,明天就离家,大概得呆到冬天才回来。说着,他把塑料袋递过来:“这就是那本天启的画册,你能替我保管吗?”小艾想说,有这么征求意见的吗?但她没吭声,把袋子接下了。范懿补充了一句:“等我回了家,会给你打电话的。”
  后来他一直埋头吃泡菜,嘴里发出脆生生的咀嚼声。棒球帽檐把他的脸遮住了,直到他们在街檐下分手,她再也没能看清他。她握握范懿的手,还是细尖的柳叶指,还是手温烫烫的:她晓得他依旧感到冷。金宰予提出要送小艾回山上,但她谢绝了。她也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回头再见吧。”金宰予推出一个失意的笑,喃喃说:“回头已是百年身。”小艾心里骂了声“傻瓜”,转身走掉了。
  
  八
  
  试用期满,何主任找小艾谈了话。她的工分没完成,转正自然没可能。但如果她还没去处,可以暂时留下来:文娱部正考虑雇个勤杂工,分发信函、上网浏览、接听电话、打扫卫生……每月工资300元,从小金库里开,如果她写了稿,采用后报社付稿酬。“你不觉得委屈吧?”何主任拿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她说:“没有,已经非常谢谢了。”“这么说,”何主任再问:“你是留下了?”小艾不回答,点头默认了。家乡的母校还没回信来,而深圳的工作还需要再落实,她得安心等上些日子。
  她小心、周到做好每件事,随后影子似的蜷在角落里,好像她本是角落的一部分。天冷了,风把树叶吹下来,雨水把树叶粘地上,车轮再把它们辗进黑黝黝的柏油路,就像一张张废弃的底片。何主任忽然对她说:“范懿回家没有呢?”小艾说:“没消息,大概没有吧。”他说:“还准备给范懿写访谈吗?我可以把当年的笔记借给你,也许可以写出个大东西。”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发黄的采访本。但是小艾谢绝了,她说:“我没能力写,我也不想再做记者了。我把我的笔记给您吧,随您怎么处理它。”关于范懿的笔记,她密密写了大半本,有谈话记录、主观印象、补充记忆、背景资料、访谈草稿……以及种种的疑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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