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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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鹰,要是你到美国的那天晚上去黑人居住区也是为这种撼动的话,你觉得在那边有什么样的撼动在等你?”
“当时也没有明确预测出会发生什么。我不过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到那里去,一定会狠狠撼动我一下。可结果,我和一个胖得像阿仁一样的黑人老太太睡了一觉,这个特别的夜晚就过去了。最初促使我跑到黑人居住区的,可不是性欲本能。即便是一种欲望,也是另外一种更深刻的东西。出租车司机说,半夜里跑到这些地方太危险。想阻止我。还说,要是我想和黑人妓女睡觉的话,他可以送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拒绝了。争执一番以后,我在一家酒店门前下了车,我走进去一看,这家酒店有一排长长的柜台,一直伸到黑暗中去;那些一本正经、默默站在柜台旁边的醉汉,当然全是黑人。店里的椅背对日本人来说是太高了,但我还是坐了上去。柜台正面是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足足有五十个黑人正气鼓鼓地盯着我哩。那时候,我极想喝上一大杯伏特加。我这才知道我的心里满是惩罚自己的欲望。我一叫烈酒灌得大醉时,就会开始不分对手地乱打一气。一个撞进黑人居住区的奇怪的东洋人,我可能被打死就完事了。可一个大个子侍者到我跟前时,我只要了杯姜汁饮料。我固然感觉到惩罚自己的欲望,可与此同时,我又吓得两眼发晕。我常常害怕死亡,更怕这种充满暴力的死。自从S兄被打死那一天开始,这就成了我无法克服的秉性……”
“就是在知道了阿鹰也有他害怕的东西的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感觉到对他的怀疑。”星男恨恨地说。他的声音里满是与他的年龄全然不符的黯然的遗憾。“于是,我就从拉门的缝隙往里看。阿桃怕黑,睡觉时也要点灯,我就借着那豆大的灯光看见了,阿鹰讲这些话时,把手放到菜采嫂的胸上、腿上。那时候,菜采嫂显得很累,懒得推开阿鹰的手,就听任他那样做下去……”
“我慢慢地喝完那杯饮料,走出酒店,回到漆黑的路上。街灯只是偶尔有一盏半盏亮着。都是大半夜了,可是在那些高大黑暗的旧房子的太平梯和大门口,有不少黑人在乘凉,我走过时,能听见他们还嘀咕着我些什么。偶尔也有几句话听得分明,比如:IhateChinese!Chahey!之类。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突然想到,那些黑人满身大汗地追赶上来,噹地一下揍在我脑袋上,我就得栽倒下去,躺在肮脏的马路上一死了之。于是,我吓得冷汗淋漓,拐进了一条更加黑暗、也更加危险的岔路。汗出得那么多,甚至那个同我睡觉的黑女人,尽管她自己也是臭不可闻,还要说,这样满身汗臭的日本人真没有见过。可我一直跑到了公寓的里院——一边想象着挨到枪击的情景,让额头和眼睛之间火辣辣地发烧!在急行军这段时间,我全身热得要命,可那贫了血似的大脑里,却只想着在横渡太平洋的船上,带队的女议员给我们做的那番可笑的训话,说对我们到美国后的举止很是担心。日本的报上大概也登过,有个东京的银行职员被派到美国,呆了一个月以后,却从纽约的十二层楼上掉下来摔死了。旁边屋里睡着个八十多岁的美国老太太,她半夜里一觉醒来,就瞧见窗前面窄窄的檐子上趴着个日本人,一丝不挂,还一次一次地用手抓窗户的玻璃。老太太吓得大叫大嚷。一听到她叫喊,那赤裸的日本人就掉到十二层楼下面的马路上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干嘛要一丝不挂地去抓窗玻璃,而且他也没喝醉。反正那个女议员就是这么讲的。我觉得,这恐怕就是极度怕死的人自我惩罚的行动。我半夜三更在黑暗的黑人居住区赶路,与赤身露体偷偷爬到十二层楼的窄檐上对着老太太的房间,实在是如出一辙的事情。然而对我来讲,还没有人睡醒了觉大叫大嚷,让我掉下去摔死呢。那时我纯粹偶然地碰到了一条稍微亮堂一点的大路,而且正有一辆出租车朝我开来。看到这辆车,我简直像在海里漂流时遇到了汽船一样,马上挥起了手臂。一旦崩溃,就没法抑制得住了。于是三十分钟以后,我就已经关在妓女的房里,用英语说我最见不得人的隐私,要她给我施加名符其实的处罚。我不知羞耻地哀求她说,做给我看看吧,大个子黑人强奸东方小姑娘是什么样子的?她就说,只要你给我钱,让我干什么都行啊!”
“阿星,要是你觉得,既然未能阻止阿鹰做的事,你就要对此负责的话,这就是你的误解了。”我打断了星男唉声叹气的饶舌。“在你对阿鹰喊‘住手吧,别干了,别干这事了’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你见到了阿鹰他们在做爱,可他们已经歇过一阵儿,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完事时,你还在睡觉哩。否则,阿鹰就不会跟我妻子照实讲你提到的那些话了。把这当成是诱惑的歌曲岂不很合适!”
“阿蜜,你不生气?”星男反问道。看起来,他的道德情感完全无法容许我这样的态度。
“已经晚了。”我说,“现在我说,住手吧,别干了,别干这事了,不也是太晚了吗!”
星男定定地用凝聚着厌恶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里仿佛正渗出剧毒。然后,这年轻人不再想那通奸的男人,把自己关进孤寂狭隘的自我里去。他抱着肮脏的脑袋,绵软无力地伏在膝盖上,哀哀地叫喊起来,那声音简直就是昨天傍晚“乡下”的农妇们悲叹的复制品。
“啊,我完了,我,怎么办啊,我用存款买了雪铁龙,从前的修配厂也回不去了!啊,我,怎么办啊!我完蛋了!”诵经舞蹈的音乐还是不断传进仓房里来。我还听到了几条狗在慌慌张张地叫,以及各种年龄的人在大声高叫。在星男讲话时,这些声音一直幻听似地在我的耳边萦绕;而今,它分明已经向仓房这边来了。这一片音乐和喧嚣,营造了一种与今天上午业已凝滞下来的“暴动”截然相反的氛围。我没有同那个兀自叹息着被世上一切健全的事物抛弃了的少年一起发出悲叹,独自站起身,透过窗子向院里望去。
一对“亡灵”作先导,后面是乐师和狗群,以及比我还是孩子时见过的任何诵经舞蹈更多的看客。他们蜂拥而来,把院里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央腾出一小片圆形的空地,“亡灵”们便开始在那里慢慢地兜圈子。敲大鼓、小鼓和铜锣的乐师都是足球队队员,他们一边挺胸腆肚用脊梁抵住看客们的拥挤,一边专心致志地演奏。两条红狗狂吠着,在圆圈里绕着那两个“亡灵”到处乱跑,脑袋上挨了几下,便蹦跳起来。而那两个“亡灵”也仿佛把这些狂热的狗撩拨得更加疯狂,俨然成了舞蹈演出中的一个环节。只要两条狗吃几下打,看客们便爆出一阵残酷的欢呼。
那些“亡灵”的打扮,是我记得的各种夏日诵经舞蹈之中绝对没有见过的。男的戴了一顶软礼帽,在黑色的晨礼服上面套一件同样黑色的西装背心,胸口大敞着。那礼服是我祖父的遗物,我曾经见过它们与一件尖领衬衣一同放在储藏室的。为什么这个“亡灵”不用那件衬衣做礼服?或许这扮演者穿着不够合身,或许它已经朽烂不堪,或许如此打扮的扮演者是个相貌魁伟的小伙子,以自己穿着单薄为荣,只是遵从日常的生活原则才未如此选择?为使帽子能像头盔似地套在脑壳上面,帽子上还开着几条口子。最后边的口子撑成了个正三角形,那三角里乱蓬蓬的黑发底下,露出了白色的脖颈。他弓背弯腰,一面慢慢踱着,一面还威严地向周围的看客们不断点头致意。他突然伸手掏出放在晨礼服的衣袋里的几片肮脏的鱼干,惹得众狗发起狂来。它们用尖爪抓挠着踩硬了的黑雪,大声叫着狂奔不已。
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亡灵”,是我昨天在超级市场的办公室见到的那个小个子性感姑娘穿上朝鲜人的白衣服扮成的。被短褂子箍得紧紧的胸前还垂下两根飘来摆去的布带,微风吹来,她长长的裙裾慢慢鼓涨开去。这些令我想起了一块白色的绸子。这件看上去还是崭新的绸短褂和绸裙是怎么被人从隐蔽的地方找出来做了诵经舞蹈的戏装?大概是在S兄被杀那天,山脚的青年去袭击朝鲜人部落,他们不光抢了私造的酒和糖,甚至还抢来了朝鲜少女的盛装,而且足足藏了二十多年。也就是说,在第一次袭击时,他们除去杀人,还干下了许多单是S兄丧命已无法补偿的可怕事情。不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在第二次袭击时,S兄才立誓做个赎罪羔羊,带着绝望的忧郁,躺在仓房阶下的深处沉思不动的吗?杀了一名朝鲜人后,由于山脚的村民已提供了一具S兄的尸体,所欠的帐便一笔勾销了。这样看来,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事情过后村里把朝鲜人部落的土地让给他们,这里面也有这桩暴行隐藏其中呢?那山脚的姑娘不假掩饰地大做淫荡的媚态,跟在软礼帽、晨礼服、一身盛装的年轻人身后,学着招眼的影星一样昂然微笑,眯起眼来,小脸扬向蓝天优雅地前进。她身上穿的,可是1945年夏天、她的兄弟们恶毒地攻击朝鲜族部落之后抢过来的,一件白色的漂亮衣服啊!
看客们心满意足、兴高采烈、面带笑容,不时发出天真或者残酷的叫声。昨天傍晚换上了洼地的工作服,从头到脚满是惨淡的忧愁、到这里来哀声恳求的那几个“乡下”女人,也跑到了这一伙中,她们仍然穿着暗蓝色条纹的工作服,加倍高兴地大笑不已。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穿朝鲜服的妻子两个人的“亡灵”,使从山脚到“乡下”的这些人们重又被唤起了新的振奋。
我使劲在人丛之中寻找鹰四,然而,圆圈里面的“亡灵”和狗群在不停舞动,人群也跟着活跃地摇曳不止,瞧着这一切可真是桩苦事。我疲惫地将目光从人群移转开去,发现妻子正踩着上房的门槛,伸长脖子越过人群往圆圈里看哩。她用右手倚着门柱支住身体,左手斜举上去挡住阳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诵经舞蹈者。手掌的阴影,从她的额头直盖到眼睛和鼻子,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怎样。尽管如此,可我却已经全然看出,那已不再是自己无根据地漠然企盼的、疲惫困窘、不幸的妻子了,犹如朝鲜姑娘“亡灵”那重重叠叠的白绸裙裾一般,她的紧张正在渐渐舒缓,她已变得很有女人味了。我可以确信,是鹰四使妻子从我们夫妻生活根底里的癌肿—她的性交不能的感觉—中回复过来的。自从结婚以来,这是我头一次把妻子当成一个真正独立的存在去理解她的。她的手躲避着阳光,微微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平和的脸庞的上半部分便沐浴在光线当中。我直盯着那张脸,突然我觉得自己要被它变成石头,这感觉吓得我反射似地从窗前抽身回来。比起什么幻灭、什么被人抛弃者的悲叹,对仓房外的喧嚣的好奇似乎比眼前这个青年更有吸引力。他急急地从我的身后挤到前面去,一头贴到窗户上面。我转回桌前,仰面躺倒下来,盯着头上黑色的榉木大梁。而今,那青年已把所有的关注都投向了这种新式的诵经舞蹈,正背对着我瞧得出神。在知道了妻子通奸的事实以后,还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露过面的我只好躺在床上,隐隐觉得自己的体温正保持在摄氏36.7度,血液每分钟70次从心脏流出又流回,像虫子一样平静地呼吸着。
我感觉到在我的头脑里面,一股比我的体温高出一些的热血打着旋呻吟着循环流淌。我脑子里闪现出两个彼此无关的念头。我闭起现实的眼睛,让意识的眼睛潜入那念头的火花忽明忽暗的黑暗中。第一个念头是,父亲要去中国做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在他出发那天的黎明时分,母亲在指挥往海边城市运行李的脚夫们时,站到了门槛上面。父亲见了,便暴怒地将她打倒在地。母亲鼻血横流,不省人事,父亲却丢下她,兀自出发了。于是,祖母便告诉我们这些孩子说,若女人站在家里的门槛上,这家的家长一定是凶多吉少。母亲总不肯认同这种土俗的解释,只是对临行前暴力的父亲充满憎恶,也对为儿子的举动进行辩护的祖母充满蔑视。然而,父亲却真地在这次旅行终了时死掉了。于是,我不能不对母亲怀有一种神秘的畏惧。其实,对“女人站在门槛上”的禁忌,她比祖母信得还要深。在那个拂晓,她不是故意站到了门槛上面了吗?父亲也明明知道如此,所以他才会那般凶暴,而且祖母和脚夫们,不是也没有打算劝阻他吗?
还有一个念头是,我无法准确弄清妻子裸体时究竟是何种形状、何种肤色的摸索过程。我愿意看美丽肉感的裸体,然而我能够的确寻到的,却只有由于通奸目击者的证言,而被赋予了真实感的两腿内侧,和一次因双方心血来潮时尝试进行的不正常的性交而出现了裂痕、筋肉饱绽的肛门上那令人产生根植于肉体深处的厌恶感觉的细节。久而久之,嫉妒便萌生起来,如同吸了有毒的烟后气管变得灼热刺痛一样。这刺激性的烟雾也冲进我意识的眼里,于是,妻子裸体的细微部分微微发红,又渐渐模糊起来。我惊愕不已,觉得过去我从来不曾真正占有过她……
“阿蜜!”鹰四突然在楼下充满活力和自信地大声喊叫起来。
我睁开眼睛,首先见到的是那个一直盯住窗玻璃的青年晃了一下脊背,缩进屋来。诵经舞蹈的乐声,狗群的叫声,以及人们兴高采烈的喧嚣声,正要下到山脚那边去。鹰四还在用更加爽朗的声音喊着:
“阿蜜!”
我不理睬本能地企图起身阻止的星男,下到台阶的中间坐了下来。鹰四叉开双腿,背光站在土间里,他的周身披着五彩羊毛似的光晕,而面向我的他的脸部和身体,乃至伸开的两臂则显得漆黑。看来,要与这样的一个鹰四抗衡的话,恐怕我也非得把脸沉进黑暗之中不可。
“阿蜜,我干的事,星男告诉你了?”那漆黑的人一讲话,身体的周围便有无数的小光泡闪个不停,如同涟涟水面上反射的日光。这使得那漆黑的人形看上去活像一条跃上水面的山椒鱼。
“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