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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38部分

小说: 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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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痛苦感觉:这灰尘可不会把毛孔全都堵住,让皮肤无法呼吸罢?闻一闻指尖,发出的也是同样的气味,分明已经叫灰尘给传上了。我把指尖用力往膝头上擦,可是赶不走那种气味。在我把自己关在这黑暗当中的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有螃蟹般大小的蜘蛛,从尘垢堆的深处爬将出来,在我的耳朵后面咬个不停。想到这里,便有一种厌恶感仿佛直吞噬到我生理的中心,眼前的黑暗当中,便充满了朝着我虎视耽耽的各种怪物:大如乌贼的蠹鱼,比得上草鞋的潮虫,以及像狗一般大小的不合节令的蟋蟀。 
  复审。然而,在这地下室里,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关在这里,把他暴动领袖的identity终生坚持下去,那末,我过去深信不疑的判决就要被推翻。鹰四的一生,一直刻意仿效着曾祖父的弟弟,他最后的自杀,也便是用我所发现的曾祖父兄弟的identity之光,给他的“真相”染上了新的色彩。换言之,便是向苟生的我炫示的最后一场壮丽的冒险,于是,我给鹰四的判决,也只好脆弱地土崩瓦解。鹰四还要把它举将起来,像旗子一般摇来摆去;而曾祖父弟弟的形象,虽曾挨过我不少的嘲笑,然而却绝不是幻影,于是,鹰四反倒站到了相当有利的位置上去。从上学时开始,直到结婚以后妻子怀孕,我一直养了一只虎斑的雌猫。然而有一天,它被轧到了车轮下面,全身血肉模糊,扁得活像只摊开的手掌。而今,罡风在黑暗里盘旋激荡,我从这黑暗里面,分明看到了那不幸的日子里垂死的猫的眼睛。那老猫的眼睛绝对平静,瞳孔清澈有光,犹如纤细的菊花。在痛苦的静电猛然流遍它那颗小脑袋的感觉器官时,那猫的眼睛却将全部的痛苦紧紧地关闭起来,留给外面的只有平静和麻木。我不仅从未让自己想象过有人在以这种眼神忍受着自己心中的地狱,而且,在鹰四作为这样的人寻找一条通向新生的坦途时,我对他所做的努力也始终持批判态度。我甚至拒绝了面临死亡时弟弟那凄凉的请求。于是,鹰四用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狱。在黑暗当中,我永久的朋友——那猫的眼睛便与鹰四的眼睛,曾祖父弟弟陌生的眼睛,妻子红得像李子一样的眼睛都联结在一起,组成一个明晰的连环,切实地开始附着在我的经历当中。在我后半生的所有岁月里,这连环将不断增加下去,很快便会联结上百种的眼睛,并且变成装饰我的经验世界之夜的星星。在这星光的照耀下,耻辱的痛苦会折磨着我,而我将用唯一的那只眼睛,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窥伺着模糊晦暗的外部世界,苟延残喘下去……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 
  还有房梁上摇晃帽子的那群老人。 
  我仿佛真的只身蹲在梦中的法官和陪审员面前,躲开所有人的视线,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屏着呼吸把像是一个球形异物的头放在外套和毛毯裹着的胳膊上。 
  那些超越了自己的地狱的人,确实有着一种切实的实在感。相形之下,我却没有任何积极的意志。难道我只能在模糊不定、颓唐消沉的岁月里这样苟活下去了吗?难道我就无法放弃这一切,逃到更加轻松的黑暗中了吗?我的肩膀沉甸甸的,动也不能动,活像棺木中的一具木乃伊。我看见一系列分解照片似的场面:从这肩膀的周边,另一个我分明脱身站了起来,从地板的裂缝爬将出去,让山脚径直吹来的疾风吹着衣着臃肿的身体,迅速攀上了台阶。及至看到自己的幻影爬到台阶上面,俯瞰砸塌的墙壁下方那广阔的山脚时,我不得不立刻蹲在地下室的深处,面对罡风逞狂、暗淡深遂的空间,体验那种毫无防备伫立在台阶中央时令人作呕的恐高症感觉,然后用双手的指头按住太阳穴,忍受着头内隐隐的痛楚。然而,那幻影已经走到榉木屋梁的下面,于是,我惊愕地恍然大悟了——缢首之际应该向苟延残喘的人们喊叫的“真相”,我实在还没有看穿!幻影立刻便消失了。我并未与我那涂红了脸,全身赤裸,肛门里塞着黄瓜自杀的人共同占有着他心中的某种东西。我的那只单眼,本该一直盯着头脑里鲜血郁积的黑暗,然而事实上,它却不曾履行完任何义务。既然那“真相”我不得面见,那么,我也全然没有向死亡进行最后一搏的意志。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他们面临死亡时却不曾这样,他们是确知自己的地狱,喊叫着“真相”超越了死亡的。 
  在那时,我的胸中热血澎湃,一种具体的失败颓唐,使得心里灼灼疼痛。我才发现,原来正如鹰四儿时起就对我怀有抵触情绪一样,我也对鹰四及其追求的影象——曾祖父的弟弟同样怀有敌意,而且竭力去走一种与他们的行动方式截然相反的、稳健的生活道路。而且,正因为我像个冒险家一样给人打坏了一只眼睛,我才感觉到了双重的愤懑,才要打杀苍蝇更加痛苦地渡过住院生活。然而我的抵抗毫无结果,倒是孱弱的鹰四历经骗子般的冒险,在最后面对着即将把他赤裸的上身打成石榴状的枪孔的那一瞬间,确知了自己在仿效曾祖父弟弟时充满热望的identity,完成了自我的统一。事实上,我对他最后呼吁的拒绝,已经无关紧要了。鹰四一定可以听到,关在仓房里的曾祖父弟弟以后所有家人的亡灵承认、接受他的声音。靠这声音的帮助,他为超越自己的地狱勇敢地战胜了对死亡固有的极端的恐惧。 
  “不错,你说出了真相。”而今,我已分明觉出,在那些凝视过鹰四死亡的那无数家人亡灵的眼睛的盯视之下,我已经完全偃旗息鼓,整个身心都变得惨不可言。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疲惫无力,这种无力和寒冷一起不断加深,深不见底。我可怜巴巴地吹了几声口哨,心情遭透了。我便是怀着这种近乎受虐狂的心情,试图召唤长曾我部,可是,他当然不肯来破坏仓房、把我活埋。我只好像一只虚脱透湿的狗一样,全身颤抖着过了几个小时。一会儿,头上地板的裂缝和身边半开的暗窗,都已经泛出了白色。风也平静了下来。我被尿憋得难受,便在寒风中挺起麻木的下肢,从地板上把头探将出去。那断壁残垣外面的空间,大部分都是沉沉的森林。现在,森林仍然是漆黑一团,浓雾弥漫,只有一抹紫色的光晕反照着黎明的苍穹,而其右边顶端的一角,却现出了一片熊熊的红色天空。我在洞穴里迎来了黎明。这时,我见到了同样熊熊的山茱萸树叶背,想起洼地的那幅地狱图,觉得接受了一个信号。这信号的意义曾经暧昧不明,现在,我却轻而易举地解释出来。地狱图上面红色的“温存”,根本讲来,乃是努力要忘却直面并超越自己地狱的这些人骇人的威胁,在更加晦暗动荡的现实生活中驯顺苟活的人们安慰自己使用的色彩。概而言之,曾祖父叫人画这幅地狱图,实在只是给他自己安魂。只有那些继他之后像祖父及我这样的子孙——我们不希望强行飞跃的''某种东西''在自己的心中生长发育,也不希望与它对簿是非,唯愿冷漠不安地苟活下去——只有这样的子孙,才能从那幅画里得到慰藉。 
  房间入口的几层门板,都已经取走了。在入口的外边,有一个人站在昏暗当中,定定地俯视着我。从那个角度看,我的头准像个在地板上滚动的西瓜。是妻子。面前的这个人只从地板缝里露出个脑袋,眺望着那一抹红色的朝霞。对于这样一个人,可有什么平静的问候,可有什么寻常的态度?我便像化成了西瓜的人一样,窘迫地缩将回去,只是盯着她看。 
  “呀,是阿蜜!”妻子带着紧张和拘谨,仿佛要安慰我蒙受的不幸,压低声音喊了起来。 
  “哟,吓着了罢。我可没发疯啊!” 
  “阿蜜,以前我就知道,你习惯在洞穴里面考虑问题的。在东京那会儿,你不就有过一回嘛。”“那天早晨?我还以为你一直在呼呼大睡哩!”我留恋地想着往事,全身觉得懒懒的。 
  “我可一直从厨房的窗子看着你呢,直到送牛奶的来了,这可算是个把你拉回地上这个社会的预兆!我一直挺害怕的,怕出什么吓人的事。”妻子也沉浸到了回忆的氛围里面。像是要打破我的沉默,又像是要鼓励她自己,妻子竭力粗声地说道: 
  “阿蜜,我们重新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我们怎么就不能一起养孩子,一起生活下去,养好保育院的那个孩子,还有我就要生出来的孩子?我想了很久,我要来问你,靠一个人的意志做出选择,是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你钻到那里面去思考去了,我就想,该等你靠自己的意志从那里面钻出来,所以我就一直站在这里。我都吓坏了,这次比在里院的洞穴那次更可怕,仓房的墙壁被拆得东摇西晃,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塌,我还从底下听到口哨声!那时候真是都要吓死我了。可是我觉得,我没有权利把你从里面叫出来,我就一直等下去了!” 
  我瞧着妻子。她一面慢慢地讲话,一面小心地把两手护住下腹的两侧,活脱一个称职的孕妇。这样一来,她站在那里,便像一只直立不动的纺缍。她身上披着一层黑色,由于剧烈的紧张,正禁不住抖个不停。讲完话以后,她静静地啜泣了一会儿。 
  “试试看吧。我想把英语教师的工作接下来。”我吐出了一口粗气,用肺里剩下的那一点空气挤出了一种若无其事的声音。然而我立刻两耳火烧火燎地听出了自己话里的犹疑。 
  “不要吧,阿蜜。你到非洲工作期间,我可以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啊。去给动物采集队办事处发封电报吧。为了跟阿鹰作对,你不总要故意把自己心中有关阿鹰的成份都排除掉么?阿蜜,阿鹰已经死了,你对自己也该公正一点才是吧。你既然已经知道,你曾祖父的弟弟与阿鹰之间的联系绝对不是阿鹰臆造的幻影,那你就应该确信,在你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些与他们共同的东西,对不对?要是你真想正当地把死去的阿鹰记在心里,你就得把这一点弄个清清楚楚!” 
  在非洲只做个翻译,这怎么可能呢。我痛苦而自嘲地想。然而,我没有坚强的意志,向妻子如此反驳。 
  “把那孩子从保育院接回来,能让他适应我们的生活吗?”我的声音里渗出心中的不安。 
  “昨晚我一直在想。我觉得只要我们有这个勇气,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的,阿蜜。”妻子用一种疲惫无力的痛苦声音说道。我怕她会贫血摔倒下去,就扭身顿足,想尽快爬到地板上面来。然而我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才爬上地面,走到她面前时,心中却响起了一声单纯的话语——现在鹰四死了,我们也只好一起生活下去了!在鹰四的亲兵们申明自己的结婚计划时,他们用的也是同样单纯的话语。我不想把这要求拒绝了之。 
  “你平安地从那里出来,对我的提议又表示接受,这是我对自己的一场赌博啊,从夜里开始,多可怕的赌博啊,阿蜜。”妻子的话里带着不安的泪水,又是一阵颤抖。 
  妻子怕对胎儿造成影响,对旅行十分小心。在她下定决心穿过刚刚开始改修的桥梁,离开洼地那一天的早晨,山脚有一个男人带了个新的木制面具来向我们道别。那面具的人脸活像石榴,闭着的两只眼睛上钉了无数的钉子。这男人是那个草席店老板,他曾经趁夜逃出,离开了洼地,今年夏天起为重开诵经舞,便从城里把他召了回来。在盂兰盆会之前,山脚的集会场所已用合并时特批的预算修葺一新,于是便有许多地方等他装配草席。在那里,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推敲所有“亡灵”的装扮。我们便把鹰四从美国回来时穿的上衣和裤子给了他,以供那戴鹰四“亡灵”面具的演员穿用。 
  “有好几个小伙子说想带这个面具从森林下来呢,现在还在争着哩!”草席店老板好不得意地说。 
  我,妻子和胎儿穿过森林出发了。恐怕我们不会再回到这洼地来了。鹰四的回忆既然已经化做“亡灵”被山脚的人们所共有,我们也便没有必要把他的坟墓守护下去。离开洼地以后,我所要做的,是努力使妻子从保育院接回的儿子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同时,在等待另一个婴儿降生的日子里,戴上头盔大喊斯瓦希里语,没日没夜地击打英文打字机,无暇反思自己心中出现的一切,过那种汗垢泥污的非洲生活。我要到伺伏草原的动物采集队做个翻译负责人,在我的眼前,想来不会有一头大象,它庞大的灰色腹部用油漆写着“期待”两字,慢慢地踱将出来。然而,只要接受了这项工作,就总会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至少,在那里盖上一间草房,还是轻而易举的吧。 
  … 
   

 



                                                                鄒靖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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