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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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来,像个年轻人一样兴冲冲地跑到窗户边。克洛蒂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约瑟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喃喃道:
“好漂亮的家伙!”
那只不过是兰昆的汽车,让…卢克常常拿来开罢了。但在达格尔纳家人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车并不是他的。
大门在让…卢克面前打开了。他在门口停了片刻,摘下帽子。他衣冠楚楚。他和继母、克洛蒂娜拥抱,之后拍了一下约瑟的肩膀:
“现在是个大人了啊……”
第一个让约瑟震惊的变化是他的声音,他对哥哥的声音,比对他的面孔以及他说过的话记得还要清楚。他记得哥哥那故意变得朴实、单调、中性,但每个字都由于强忍的激情和因一种绷紧的悲怆而微微颤抖的声音,现在却是轻柔的,不变的,只有一点轻微得不易察觉的,有时是嘲讽有时是疲惫的声调变化。让…卢克瘦了,说话特别地少,但非常专心地听别人说话,专心得就像一只正在窥视的猫一样,这是他早些时候从卡里克特…兰昆那里学到的(也许在不知不觉之间)。然后,一个冰冷的面具突然掩盖住了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变得敏锐,不像从前那样冷峻,但更谨慎,更加难以捉摸。哥哥、母亲、克洛蒂娜,他们三个人所说的一切,财产清单,遗产,约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他带着怎样的兴致注视自己的哥哥啊!让…卢克瞟了一眼墙壁和家具,它们唤不起他的任何感情。
“这样才好,”约瑟心想,“也应该是这样的……人都要摆脱童年时的回忆,就像蛇褪去一层旧皮一样,没有遗憾……换了我……”
他因为心中充满希望而瑟瑟发抖。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呢?……下一届选举,让…卢克会被选为议员,很快就会当上部长。他在让…卢克身边扮演的角色将是现在让…卢克在兰昆身边扮演的角色。让…卢克幸福吗?可是,这年月,谁还去关心是不是幸福?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活下去!保护自己……用爪子和牙齿保护自己不受其他人……
约瑟站在窗户边,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达格尔纳太太说话很激动。让…卢克眯着眼睛听她说。克洛蒂娜刺耳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有一刻还试图盖住玛蒂尔德的声音。约瑟听见她说:
“在这个屋子里,没有一样东西价值超过十法郎。”
“可这里,”她母亲辛酸地说道,“有一些对你哥哥来说非常宝贵的回忆,这并不是因为其商品价值,而是有一股感情在里面。我说得对吗,让…卢克?”
约瑟没有听到回答。他溜到屋外去了。他将在花园里等哥哥,跟他一起走。他将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见他一会儿。他也许会从他那里得到的不是帮助,而是一个建议,谁知道呢?他突然觉得虚弱和孤单。
当让…卢克出来的时候,约瑟冲了过去,用因为激动而断断续续的声音问道:
“你能把我带到巴黎吗?……我答应了一个同学……到巴黎后你随便把我放到哪里……”
让…卢克打量着他,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上车吧,我的老弟……”
他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看着阴暗的墙壁,点亮的灯笼以及现在几乎看不见的老杉树的影子。他让弟弟上了汽车,他们一起走了。
2
跟约瑟说话的时候,让…卢克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人们对此很少在意。对约瑟来说,让…卢克已经是个成功人士,已经成熟了,可让…卢克本人却认为自己还不成气候,仍然站在事业的门槛上,周围尽是些老家伙。他微微一笑,但心里很沉重。他羡慕约瑟。在约瑟的眼里,成功依然保持着梦幻般的美丽和魅力;而对他来说,成功还没有出现,他就开始怀疑成功是否存在。或许会取得部分成就,这些成就会受到怀疑自我、痛苦、嫉妒、害怕的腐蚀,但胜利带来的那些强烈感受,可能才是这个小约瑟所想象的那一切,可这些,只不过是孩子的幻想。总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去攫获,更稀罕、更艰难、更不易得到的东西需要获取,还有竞争对手,及失败的担忧。在约瑟的年纪,失败甚至是令人激动的。年轻人在痛苦和灾难中会找到一种隐隐的快意。而对他来说,想象中的失败都是不可能忍受的。当他一想到下届选举有可能失败,他就早早地感觉到一种难以容忍的耻辱,这种耻辱把他身上的一切快乐都一扫而光,可是当他想到可能获得议员职位,打开他事业大门的钥匙时,他并不觉得快乐。唉!是的,那时的他就会像兰昆或者雷苏尔一样。他会永远拥有兰昆和雷苏尔喜欢的东西……那之后呢?
这个小约瑟用怎样羡慕的眼光打量这辆汽车和他哥哥的衣服啊!他对哥哥说话时是多么毕恭毕敬啊!他又是多么仰慕地听他说话啊!有那么一瞬,让…卢克品味着宁静,在野心勃勃的人的心中是很少有这种宁静的。这条他觉得那么漫长、走得那么慢的道路,在约瑟的眼里却是极速的旅程。刹那间他对自己永远的不满平息了,消失了。他问道:
“你到巴黎做什么?”
“不做什么。但我可以离开家在外面过一夜,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幸福吗?”约瑟突然低声问道。
家族的标志(3)
让…卢克心想:
“就这一点而言,他不像我。我永远也不会如此……唐突地问这个。他比不上我谨慎,比不上我有耐心……”
约瑟的皮肤非常嫩,像女孩子,稍一激动,脸颊就会泛起红潮。他焦急地等着哥哥回答。
“我能跟他说什么呢?”让…卢克心想,“与他比起来,我可能是幸福的!”
他大声说道:
“对你来说,什么是幸福?是女人的爱情,金钱,还是实现了抱负?”
“啊!爱情,那个嘛,很容易得到……金钱,按照从前的意思来理解,在战后,我觉得它已经不存在了。嗯,我的意思是说,在金融领域不再有传奇故事,不是吗?”他一边说一边寻找合适的词语,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而且是如此苍白无力的词,他显然很生自己的气,“今天,只有政治。”
“你母亲跟我说你要去里奥姆生活。”
“是的。”说完,约瑟叹了一口气。
“不错啊!”让…卢克说道,“在那里,抱负也是可以实现的。只是有一点点差别,成功也一样,只有一点点差别。”
“你是在取笑我吧?”
“没你讲的那么严重。”
到了巴黎,让…卢克带弟弟进了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一家餐厅,请他喝酒。餐厅里有许多女人,是那种,他心想,是那种可以讨男孩子喜欢的女人。但他忘记了在约瑟的那个年纪他自己有别的愿望。他把弟弟介绍给一些女子,但约瑟显得无动于衷。
时候不早了,让…卢克看了看时间。
“现在走吧。你想要汽车把你送回维希纳吗?”
“噢!不,我求你了……”
“那你睡在哪里?去我家里睡吗?”
“不,不,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有一些朋友,他们会借我一张床过夜的。你还有急事,我们走吧。”
“我还要打个电话。”让…卢克说道。
约瑟在电话亭门口停住了,哥哥轻轻地把他推了进去。
“进去吧,没关系的。”
他叫人把电话转到卡里克特…兰昆那里。他和兰昆交谈了一阵子后,突然发现约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女人,不是发财的迹象,不是汽车,约瑟羡慕的是这个,是他与兰昆的亲密关系,是进入那个掌握权力和财富分配权的世界。
当他们走出电话亭时,约瑟说道:
“你一定会觉得这很可笑,但我万分羡慕你。我前面的生活是那么艰难,那么狭窄,而你……可你是怎么做到的?秘诀是什么?……有没有秘诀?……靠工作、机遇,还是才智?需要什么?……告诉我……我也一样,我想成就一番事业,想出人头地。噢!我这么跟你说话,是因为你让我喝了酒。否则,我是不敢说出口的。你会嘲笑我,是吗?那可不好。也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成功了——但得不偿失……’”
“那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让…卢克耸了耸肩膀说道,“要认得人。这,可能就是惟一的秘诀。但这是学不来的。凭着本能去认识人,要么永远不……”
他把手伸给约瑟:
“晚安,小家伙……”
约瑟低下眼睛,喃喃道:
“晚安……”
让…卢克看着他慢慢地走到香榭丽舍大街上。在茫茫黑夜中,在雨中长时间地漫步,在那些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熟悉你的面孔的行人中被唤起的梦想,有朝一日扬名天下的炽热的希望,对啮咬着你的心灵的成功和行动的渴望,这种渴望从今往后任何爱情都不能与之相比……黑暗中的小酒吧,朋友,跟你一模一样的男孩子,狂热的漫漫长夜,温柔的梦乡,所有这一切都是约瑟现在拥有的财富。
3
不久前,在蒙帕那斯的一家咖啡馆里,让…卢克见到了杜尔丹过去的情妇玛丽 · 贝朗热。杜尔丹是他的隐痛……“我这一生惟一的懦夫行为,”他心想,“不可饶恕……”然而,他还是走到了玛丽身边,跟她攀谈起来,但没有提到杜尔丹,而是谈她本人,希望从中了解杜尔丹的近况,他的苦难是否已经结束。玛丽同样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让…卢克得知她还住在费鲁街,他好想再回去看看那间房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也许跟他想去他生活过的拉丁区一样,跟他想去蒙帕那斯的这家咖啡馆一样(曾经多少次他在这里吃一个羊角面包、喝一杯牛奶咖啡),跟他想回维希纳一样。只有在那里,在那条走过的路上来回踱步的时候,他心中那种不由自主的深深的不满足才会平息下来。于是,当他跟着一个在街上遇见的女子,当他跟她一起上楼走进那个阴森森的出租屋,他试图通过对过去苦难的回忆,来刺激现在的快乐。红棉布窗帘,冷冰冰的被单和退了色的壁衣,使他想到等会儿,他就会回到那个舒适漂亮的房子,见到从前那个他那么想要的爱蒂……他心想,也只是在这个时候,爱蒂的形象才重新变得美丽娇贵……
玛丽是个娇小柔弱的女人。她的胸部和腰都很瘦,脸上不施脂粉,双颊瘦削,微笑时眼睛里看不到喜色,大笑时眼睛更深、更加焦虑不安。这第一个晚上,她穿着一件很不起眼的黑色外套,外套的皮翻领已经旧了,镶边是红棕色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就像四年前她第一次到让…卢克家一样。
从那以后,他们又见了好几次面,他又和她一起回到费鲁街。那条长长的黑黢黢的走廊,走廊的一头被煤气灯照亮,当他看到这条走廊的时候,他感到时间被废止了,感到他走进去将见到躺在炉火前的那张小沙发上的爱蒂。他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像从前一样注视着走廊里的那一道苍白细小的火光,一股从各个方向吹来的看不见的微风时不时地把那道火光吹弯,然后又变直了,直直地一动不动地燃烧着。就是在这里,在这扇门前,他把两只沉重的银烛台放到地上。那一天是多么的冷啊……他是多么悲惨,穿得多寒碜,心是多么沉重啊……也是在那天晚上,他决定把爱蒂弄到手,想把她作为跳板来利用,而她差点就成了毁灭他的祸根。也许,假如他放弃了爱蒂,另一个女人,现在……
年轻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如此卑下的对幸福和宁静的需要。那个时候,对于宁静,与其说他渴望,不如说很恐惧。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只渴望战斗,渴望成功。他想到约瑟,羡慕他的那种年轻人的火热的力量,惟有那种力量可以用不着幸福。
那天晚上与约瑟告别后,他去了玛丽家。当他敲响她家的门、她问是谁、声调里充满期待和恐慌时,他清楚地猜测到她等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男人。
家族的标志(4)
当她打开门时,他低声问道:
“您在等谁啊?”
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走了进去,她叫他坐下,用一盏酒精灯为他准备茶。两个人都不说话,后来,她突然问:
“您过去常来这里见爱蒂 · 撒拉,是不是?”
“是的。您认识她?”
“以前认识她……现在她是您的妻子了……你们一定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也许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让人同情,向这个他几乎不了解的女人诉说自己的忧愁和对生活的失望。然而,他羞于启齿,没有说出来。
她说道:
“我也一样,我嫁给了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小伙子。但我并没有觉得特别的幸福。”
她的两眼紧盯着敞开着的、漆黑一团的窗户。她凝望着张大嘴巴的黑暗,带着渴望,带着绝望。
他问道:
“您现在没有家吗?您没生过孩子吗?”
“我没生过孩子,我离婚的时候与家人闹了矛盾。现在独自一人。”
“您工作吗?”
“是的,我做秘书,打字员,顾问律师,什么都做……在一家小小的律师事务所。他们给的薪水很少,不定时给,但他们到底还是会给我钱。我可以生活下去。在这个年月,这已经很不错了……”
“我可以帮您。”
一开始她没有回答,而后她说道:
“我什么也不需要……”
他惊讶地看着她:这种消极状态与他自己的心态是那么的泾渭分明,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把他打动了。有一些女人——他想到爱蒂——是那么难以击败,是那么轻率,是那么自鸣得意。而另外一些女人,在经历不幸、破产、社会灾难之后,不知所措,放任自流,然后自生自灭。而这个女人看上去是被遗弃了,没有亲朋好友……
他问道:
“您允许我过来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她没有笑。她定定地看着他,但好像没看见一样。她仿佛在内心深处寻觅对一副面孔的记忆和一个已经沉寂了的声音。
4
达格尔纳一家三口住在一栋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