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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2004年第5期-第3部分

小说: 2004年第5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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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中的晚霞格外灿烂。 
  桑丹回到屋子里,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她欢快地叫道:“格拉,明天你早点领兔子来我们家。” 
  格拉没有说话。 
  桑丹拿出烙好的饼,盛一碗茶,“好儿子,吃饭了。” 
  “阿妈你不要烦我,我不想吃。” 
  桑丹自己吃起来,吃得比平常都要香甜好多。其间,她一直都在说,那个娃娃真是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格拉告诫自己,不能讨厌傻乎乎的母亲。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看不出别人神情中山高与水低的母亲,又确实是让自己的独生儿子感到讨厌的。但格拉知道,从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天,自己就注定要与这个全机村的人都看低看贱的女人相依为命。所以,他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只是说:“阿妈,你好好吃饭,不要再说别人家的事情了。” 
  桑丹正鼓着腮帮嚼着一大块饼,听到儿子的话,她加速咀嚼,然后鼓着她那双好看却又迷茫的眼睛,一伸颈子把饼咽了下去。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一团热乎乎酸溜溜的气息朝格拉扑面而来,差点就让他呕吐了。格拉生于贫贱肮脏的环境,却对各种气味有天生的敏感。这种敏感,让他对桑丹身上的一些气味,对于机村的许多种气味,都感到难以下咽——这些气味常常让他恶心不已,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呕吐。 
  兔子的奶奶见过他这种莫名的呕吐,叹着气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她说,这种娃娃在别的地方就是天承异禀,“可是,你们知道我们机村是什么吗?一个烂泥沼,你们见过烂泥沼里长出笔直的大树吗?没有,还是小树就在泥沼里腐烂了。知道吗?这就是眼下的机村。”没有人接老奶奶的话。没有人敢接这个话。 
  老奶奶的话跟工作组讲得不一样,跟报纸上讲得不一样,跟收音机里讲得也不一样。老奶奶的话引得一些更有资历与权威的人发出了叹息,他们说:“这样糊涂的老奶奶嘴里说出格言一样的话,不吉利呀!” 
  格拉母子从来不会听到机村的主流社会里流传的种种说法。他们只是活着而已,格拉只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恶心而已。格拉只是时常克制着对桑丹不敬的想法,让她至少在家里,有一个母亲的大致模样。 
  现在,她对着格拉的脸,打了一个嗝,又打了一个嗝,一团团湿热的、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他胃里—卜分难受。好在,她终于不打嗝了。那块饼终于落到了胃的底部,她终于说话了,脸上带着十足的天真,“但那个娃娃确实好玩啊!” 
  格拉无话可说,只是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阿妈,我不想说话,我难受,我要吐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翻了翻眼睛,说:“那你就吐吧,吐出来就舒服了。” 
  格拉奔到门外,弯着腰,大声地干呕几下,一股酸水涌了上来,涌到半途又退回到胃里,退回到身体的深处,继续在那里涌动着咬啮着什么。格拉的泪水涌了上来,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他仰起脸看天,天上的星星因此晕化出来了水汪汪的不确定的明亮镶边。 
  格拉无助地倚靠在门框上,看着满眼星光转动,母亲依然在背后的火塘边往嘴里填充着食物。这个女人真是天定了该生在饥饿年代的尤物,有食物的时候,她可以一直不知疲倦没有饱觉地吃下去,没有食物的时候,三两天粒粮不进,她连人需要吃饭都想不起来。格拉在母亲的咀嚼声里,听见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觉得难受,我要死了。” 
  他这样在心里念叨,而且因为这念叨感到了些许快感的时候,整个村庄在星光下寂静无声,一幢幢石头寨楼,黑黢黢地耸立在夜色里。 
  格拉知道,自己这种莫名的悲伤在机村是不可能得到回应的,现在,他觉得自己恨这个村庄。他恨自己的母亲,远山远水地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浪而来,突然出现在村人们面前,把他生下来,生在这样一个冷漠的村庄。他想问问母亲,她从哪里来,也许在那里,人们的表情和蔼生动,就像春暖花开一样,那里,才是他所不知道的故乡。夏夜里,羊皮褥子暖烘烘的,他躺在底下,像一个濒死的老人,想,我就要死在机村这个异乡了。 
  格拉睡着了。直到睡着以后,这个克制的娃娃,眼角的两颗泪水才盈盈地滑落下来,落到了枕上。然后,他真的梦见了春暖花开,梦见一片片的花,黄色的报春,蓝色的龙胆与鸢尾,红色的点地梅,他奔向那片花海,因为花海中央站着他公主一样高贵,艳丽的裙裾飘飞,目光像湖水一样幽深的母亲桑丹。但他只感到眼前一片强光闪过,桑丹一声尖叫,他醒了。他踢蹬着双腿被人揪着胸口举在半空里,手电筒的强光直直地照着他的双眼。 
  强光后面,是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小杂种,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 
  格拉清醒过来了,他听出来了,这是兔子父亲恩波,那个还俗和尚的声音。 
  他吓坏了,“我不是小杂种,是是,我是小杂种,叔叔把我放下来吧。” 
  但那个声音陡然一下提高了很多,“我要杀了你!” 
  格拉的耳膜被这一声怒吼震得嗡嗡作响,却听见一声更加歇斯底里的叫声:“不!”然后,桑丹像一只发狂的母狮扑了上来,把拎着格拉的人和格拉一起,重重地扑到了地上。手电筒滚到一边,照亮了很多条人腿,然后,母亲哭号着把格拉的脑袋搂到了自己的怀里,格拉感到了母亲柔软的乳房,“我的儿子,格拉,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格拉靠在母亲的怀里,“阿妈,我在,我在这里。” 
  又一支手电筒打开了,射向躺在地上的这一对母子,和那个狂怒的气喘吁吁的还俗和尚。 
  “谁也不准动我的儿子!”桑丹歇斯底里地大叫,但人们看着她被手电光照亮的裸露的胸脯,轰然大笑起来,格拉仍然惊魂未定,紧紧地靠在母亲的怀里。但母子俩还是被那些人强行分开了。 
   
  四 
   
  这个夜晚,一轮大大的满月高挂在天上,朦胧的山影站在远处。这个夜晚,一向平静的机村疯狂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从睡梦中起来,站满了广场。一群成年男人狂暴地推搡着格拉这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娃娃往村外走,手电吐出的光柱左右晃动,刺穿黑夜,还有人在明亮的月光下燃起了火把。 
  格拉跌跌撞撞地走着,脚步稍微慢一点,就有横蛮的手掌重重地推在他背上。他不时跌倒,很快就被人提着领口从地上拎起来,“小杂种,快走!” 
  很多声音从身后杂沓而起,都是有关他的各种称谓,小害人虫,小爬虫,小坏蛋,小魔鬼,从人们口中吐出来,在他头顶上炸响,格拉眼前晃动着一张张机村人的脸,先是一批比自己大一些的男孩子: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当然,还有他们担任着村里各种领导的父兄的声音。那么多狂暴的声音,那么多又狠又重的手,将他推向村外的野地里。格拉突然想到了前些天公社电影队来放的一部电影,一个长胡子的坏蛋,就是这样被愤怒的人群推向了村子的外面,被从“肉体上消灭了”,他一转身,抱住了最为愤怒的兔子父亲的腿,“阿妈呢?阿妈桑丹你快来救我!” 
  但他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冷酷的轰笑,恩波劈手把这娃娃提了起来,“没有人杀你,小兔崽子,你说,白天你带我们家兔子去了什么地方?” 
  格拉这才晓得,现在兔子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抽搐着胡话不已,说是有一个花仙子告诉他人间太苦,要带他到天上去了。小兔子还说,自己本是从天上来的,现在想回美丽的天上去了。大人们一想,自然是那个有母无父的野孩子格拉把他带到野外,让什么花妖魅住了。 
  于是,全村人都为一条小生命而激动起来了。在这个破除迷信的年代,所有被破除的东西,却在这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下就复活了。一切的山妖水魅,一切的鬼神传说,都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就复活了。那些积极分子、民兵、共青团员和生产队干部,这一刻,都沉浸在了乡村古老的气氛中,怀着对一个可怜的小娃娃的同情而疯狂了。恩波晃动着手电筒,那柱强光落向哪里,恩波就问:“你们碰没碰过这花?说!大声点,狗东西,老子听不见!” 
  手电光柱笼罩住一簇风信子,格拉带着哭腔说:“是。” 
  单瓣的,红的、白的风信子被一群脚践踏人泥中。 
  手电光柱笼罩住一棵野百合,格拉带着哭腔说:“是。” 
  喇叭一样漂亮地仰向天空的百合被众人的脚践踏为花泥。 
  还有蒲公英,还有小杜鹃,还有花瓣美如丝绸的绿绒蒿,那些夏天原野上所有迎风招扬的美丽,都因为据说有一个魅人的花仙寄居而被践踏为泥了。 
  格拉哭了,他再次抱住了恩波的双腿,“叔叔,告诉花仙,不要带兔子走,让花仙把我带走口巴。” 
  恩波似乎有些不忍,但人们还在鼓噪,于是,他用力一抬腿,叫声“去”就把那缠人的娃娃甩开了。继续用纸符镇那可能被践人烂泥的花之魂了。后来,人们就像不知怎么就聚集起来一样,轰然一声又散开了。日后,不管格拉怎样回忆当时的情景,都觉得是这些人像鬼魅一样,轰然一下就散开了。剩下他一个人惊魂未定,浑身作痛,躺在村外被刻意践踏的草地上,火把的余烬渐渐熄灭,弥漫在空气中的烟火气散尽了。格拉躺在地上,四周无比寂静,这时的他真愿相信这个世界真有花妖,同时,他又知道,这样的美丽的神秘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一个人都厌于居住的世界,神仙是不会居住的,妖精们既然能耐无穷,想必也不会愿意居住。 
  天上星汉流转,夜空深邃蔚蓝。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在同样美丽天空的笼罩之下,为什么有的地方人们生活得安乐祥和,有的地方的人们却像一窝厮咬的狗。 
  格拉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泥巴,骂道:“杂 
种!”然后学着村里那些出身纯正的年轻人,那些当了基干民兵和共青团员的年轻人的样子,摇摇摆摆地往村里走去。走了一段,觉得自己走不出那种不可一世横行霸道的样子,又骂了自己一句:“小杂种!”就回复到自己平常走路的样子了。 
  推开了机村那扇唯一永远不锁的门,吱呀一声,一方月光跟着溜进屋里。这屋子就是有人,也显得空空荡荡。现在,屋里没有人,更给人一种冷清空寂的感觉。格拉倒在墙角的羊皮垫子上,往另外那墙角看了一眼。团成一堆的被子像一个人缩着肩头坐在那里,本来,这时那团被子应该展开了,紧紧地裹在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上。看着母亲无论春夏秋冬都紧裹着被子的样子,格拉知道那是怕冷的样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格拉会心疼地觉着自己的母亲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而在这个露气深重的夜晚,这个女人却不在屋里,她也受到了惊吓,在外面什么地方游荡去了。要是以往,格拉又要心疼了。但发生了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后,他的心变得麻木了。他只是觉得累,拉开被子盖上身子的同时就睡着了。早上醒来,那种麻木并没有稍稍减轻一点。 
  没有人烧茶,他自己拨开火塘里的灰烬,灰白的冷灰下露出几枚深红色的火炭,在上面搭上细柴,猛吹几口,火苗便蹿起来。格拉又往火塘里添上些粗柴,火塘里的火苗便呼呼抽动,屋子里茶香和糌粑的香气四处流溢。吃饱了东西,格拉喝着茶,等那一塘火慢慢燃尽,只剩下些通红的火炭,才用灰烬把这些火炭深埋起来。格拉直起腰出了门。他把门带过来,扣上铁丝绞成的搭扣,在锁眼里别上一根木棍,算是锁好了门,然后,便向村外走去。经过恩波家门外的栅栏时,看见屋顶上冒着淡淡的青烟,院子里没有人,苹果树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 
  格拉往前走,一些人家的女人正在挤奶。这些格拉都不是看见的,远远的看见有人,他就深深地垂下头去,为的是躲开别人投来的目光。但他听见了,在人手每一下用力的撸动下,新鲜的奶汁一股股猛烈地射人奶桶的声音。他还闻到了略带点腥味的甜蜜奶香。格拉从氤氲的奶香中穿过去,继续往前走。 
  格拉又走过一户人家,这家屋子旁边的自留地里种着蔓菁,地里没有花,但有几只早起的蜜蜂在嗡嗡地飞来飞去。格拉想到了蜜蜂们那排列整齐的干净房子,浅浅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就来到围在几棵老柏树下的水泉边上了,水泉边上没有人,只有一汪冷冽的泉水轻轻地漾动在深重的树荫里,格拉感到凉气四起,便加快了步子。走过水泉,走出那丛老柏树深重的荫凉。这就算是走出机村了。一条大路在明亮的阳光下通向前面渐渐敞开,又渐渐深切的山谷。 
  格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开机村出门远行了。这一天,他没有遇见一个人。所以,当走到中午,树上有一只鸟聒噪个不停时,他以为这鸟是在劝他回机村去,他才开口说:“不,我不回去,我阿妈不在了,我要去找我的阿妈。” 
  说完这句话,他才清楚地意识到,确实,他阿妈从昨天晚上就不见了。于是,一行热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 
  在下一个路口,格拉遇见了一条流浪狗,格拉又对这狗讲:“机村不是我阿妈的家,所以也不是我的家,我阿妈回老家去了,我去找她,找到她,我也就找到老家了。” 
  那只流浪狗眼光茫然看了格拉一阵,脚步轻快地朝机村的方向跑去了。格拉叹了口气,又上路了,背朝着机村的方向。 
   
  五 
   
  恩波家的兔子病好了,又由他奶奶带到院子里,坐在苹果树下一小团荫凉里,这已经是格拉和他母亲同时从机村消失的好些天以后了。 
  机村这么小,但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从机村消失,不再在村子里四处晃悠了,却不曾被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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