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床-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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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满员的,节日里俄国人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咖啡厅。“冰美人”在服务小姐的耳边询问了几句,然后向大家示意上二楼。
二楼是高贵的雅座。一个房间完全空着,被我们热闹地塞满了。我的同学悄声问我“这里要交好多钱吗?”我无言以答,想想是邱雨寒的女朋友要来这里的,大概邱雨寒不会付不起这里的开销,就冲同学耸耸肩。
“我们在这里吃午饭吧。”邱雨寒说。
“我们吃过了。”我和我的同学们异口同声。
“那,”邱雨寒想了想,“我们开两瓶香槟吧!”
他问明了服务小姐这里的酒水和小吃,在菜单上点了几下,没有多久就送上来了一桌东西。邱雨寒拿过香槟酒,拧动着瓶盖儿,大家掩耳,随即欢呼。
“来,小艳,节日快乐!”邱雨寒先敬了我。
他把自己的女朋友“晾”在一边,先敬了我。他是用汉语敬了我。
我一时间不好意思起来,连忙站起,端着香槟和他撞了,又和他的“冰美人”撞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渴了还是被酒味儿迷了,竟然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香槟。
余下的时间里大家说着各种各样的逸闻趣事,吃着各种各样的干鲜果品。我的同学们开始崇拜我,并通过我崇拜邱雨寒。她们发现菜单上的价格表,知道吃一粒“泰国腰果”的价格相当于吃一个鸡蛋,吃一条“荷兰虾条”等于吃掉一个黑面包,她们还很少吃过这样的零食,而且是就着好喝的酒水吃下去的。我从她们的兴奋中开始觉察我们这样可能是接近奢侈了。
从普通的俄罗斯人或者莫斯科人中间,我听到的声音是“日子已经开始艰苦了”。我没有老苏联时期的参照,但我知道很多同校同班的女生生活很节俭。我知道今天的这顿热闹的饭菜会让我的同学们更加深了我是“有钱家的女儿”这个概念,也许会演绎出来莫斯科的中国人都是富翁的效果出来。但对于这些莫斯科城里和我一样稚嫩的人群来说,中国人在莫斯科做得如何辛苦艰难,的确不是什么有趣味的话题。我看到我的同学们眼睛里有羡慕的神色,但我自己虚荣不起来,我观察邱雨寒,他的脸上也完全没有虚荣。
俄罗斯民族对“羡慕”的表现比中国人明朗,这我知道。我喜欢这样的明朗,我的确不喜欢东方的“含蓄”,尤其是当“含蓄”到了“暧昧”的程度。
“很多钱吗?”我在吃喝间问了邱雨寒一句。
“还好,包间自然要贵一点儿。”他说。
“对您的女朋友可以,对我们这些学生您真不应该花这样的钱呢。”我像是很随便地说出来。
“也没什么嘛,这个女孩儿也不是我的女朋友,他只是我一个俄国搭档的女儿。”他说。
我可能是不胜酒力,感觉到热得很厉害,脸上一定红了。我注意看了看其他人,除了“冰美人”没有喝酒以外,大家的脸都奔放着红润。两瓶酒所剩无几了。
“真是疯了。”我说。
邱雨寒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带着笑意。
我想多少也应该找些话来和他说,不然很不舒服了。
“你们家的生意好吗?”
“还好。”
“关了那么多中国人的生意,你们没受到什么影响吧?”
“多少影响了,酒店的中国人走了一半了。”
“老毛子整咱中国人干啥?都干的好好的。”
“是啊,人家说整就整一下,怎么说咱在这也是二等公民啊。”
“都走了他们就傻了,莫斯科人买衣服都得凭票供应!”
“问题是没有都走的可能性啊。”
“说是大使馆出面都不起作用呢。”
“要是人家就是反华排华,大使馆是没办法的,最多弄个严正声明出来。”
“真是晦气呢。”
“北方楼看来是保不住了。”
“人不是放出来了吗?”
“人是都放了,上亿美元的货没了!”
“又要有人跳楼了。”
“没有的。那句话怎么说的?哦,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我和邱雨寒一直用汉语说着话。“冰美人”看着窗外吃着瓜子,我的同学们讲着班里的绯闻。我说着说着上来了一阵无聊,心里着实地无聊。我没表现在脸上,只是没有了说话的兴致了,我胸口热,就把眼睛也移向窗外。
2002年的昆明巫家坝机场,邱雨寒比安娜姐先走下飞机舱门,我只看到了他的帅气,忘记了我曾经认识他。安娜姐走上来拉住我说,这是邱雨寒啊,你不认识他了吗?
我突然脸红起来,忙着说了好几句“不好意思”,把手递给他让他握了握。
我问安娜姐,他现在是你的男朋友吗?安娜姐说,别胡扯,我哪能高攀得上邱家公子?
邱雨寒到达昆明的第三天,我忘乎所以,迫不及待,向他问道,你没成家?那个冷冰冰的俄罗斯女孩没和你结婚?
邱雨寒对我苦笑。你觉得我们中国人能和老外生活在一起吗?你觉得俄罗斯的女孩子能胜任中国人的老婆?
你老大不小了嘛。我说。
有些事情需要等。多年前我们见过两次面,在你要回中国是我们是见的第三面。该来的,迟早要来,等等而已,急个什么?他说。
第五章 阴阳之间大选
一九九四年我怕来月经,我在每次来月经的时候都很难受。舒拉妈咪说痛经会在结婚后慢慢地好起来,我离结婚的年龄好像实在太远了,我还要忍受好多年这样月月的痛苦。
想的事多起来了。想知道爱情是个什么感觉,结婚是怎么个幸福。俄罗斯少女十六岁就可以嫁了,十七岁可以生个宝宝了。我脸红地想,我可以嫁了。如今中国人好像没有在这个年龄嫁的,我是中国人,可以嫁了也不能这样早地嫁的。
我曾找来了一些中国的爱情小说读,像舒拉妈咪一样用功地钻在文字里,但我的汉语水平却让我头疼。爸爸在家里保持着和我说汉语的习惯,我说出来的东西虽然正规,认识的汉字和对汉字的理解能力却连自己都想恼火一番。我决定在六月份开始的暑假里去找罗老爷,我认识的中国人当中只有罗老爷可以胜任合格的语文老师。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念头,我认为同样是一个内容的情书要是用汉语写出来就要比俄语写出来浪漫很多。我坚信我的根基仍然在东方,而不像安娜姐所说的我是“特种”,我仍然是地道的中国人。
我终于开始了向罗老爷学习汉语。六月份,莫斯科气压很低,闷热,罗老爷坐在太阳伞下看着摊位上花花绿绿的气球,给我从古诗词讲起来:
“……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麒麟城”安装了卫星电视。看到中国电视节目的时候,我实在是兴奋了好一会儿。我呆呆地看着,上来了一阵想中国。那些中国房子的模样,看上都有点潮湿,有点昏暗,但温暖、安详。
米罗诺瓦小区有些树木,树上除了时常落些不知名的鸟,炎热里也会有蝉鸣。小区不像唐朝大街那样喧哗,很静。阳光直泻时,鸟叫蝉鸣都听得见。
蝉并不是进入秋季才开始有,蝉鸣最好听的时候往往在夏天。
大选那年的夏天的确是一个沉闷的夏天。刚开始了暑假我便感到疲惫,不情愿迎接这个悠长的假期。我对爸爸说,我在假期还是跟着罗老爷学习“之乎者也”。
我早晨起床后就站在窗口听外面的安静。舒拉妈咪走过来搂住我,对我说:
“我的宝贝,你心里很空吗?”
中国人都是商人,在俄罗斯,在莫斯科。但这些“外商”们在总统大选如火如荼的时候开始关心起“政治”这个东西了。大“商”还深沉些,小“商”们却不爱做作,不能无动于衷。可能是上半年莫斯科折腾中国人折腾得过于凶狠了,叶利钦和久加诺夫在电视上舞步跳得越激烈,市场上做生意的中国摊贩们越发没有了底气。我在罗老爷摊位上坐着,前来和罗老爷打招呼的中国人每天几十号人,罗老爷得和熟人们说上几十遍“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我以为是大家闲的无聊才喜好议论议论俄罗斯的国情国事,可我没用多久就听明白了众人的意思,原来大家的关心是真切的。
久加诺夫是俄罗斯唯一仍然抗着社会主义大旗的党代表,他挑战现任总统叶利钦,就意味着想让红色的苏维埃再起东山,而这个红色会把几年前刚转变到资本主义的国家性质再变回去,那样,商品经济的萌芽会很快地被扼杀掉,中国几十万的“倒爷”会被痛快地撵回老家——这是个顺理成章的百姓观点。
我知道“麒麟城”的伊万是共产党的坚定支持者,他在可笑的矛盾中工作着,爸爸说他是在喊着列宁万岁的同时撅着列宁的祖坟。伊万手里时常摆弄一个赌博用的筹码,爸爸对他说过这个筹码在一名布尔什维克的手里,对世界的红白政治体制简直是嘲讽一样。伊万的谈吐全是工作,政治和信仰他可能是放在心里的,爸爸和他议论中国、俄国什么的,他笑一笑就算了事。
莫斯科在大选的日子里气氛是比较紧张的,从老百姓身上从电视屏幕上从街上巡警的数量上都能看得出来。
罗老爷给我讲解王安石的《残菊》:
黄昏风雨打园林,
残菊飘零满地金;
折得一枝还好在,
可怜公子惜花心。
罗老爷念了一遍后,自己坐在那里呆呆地想了一会,对我说:
“这个诗我怎么觉得写的像我们这莫斯科呢?”
“怎么会像莫斯科?”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像,反正像。”
“这个王安石不会是当年要竞选总统吧?”我呵呵地笑。
“可这个人当年弄过变法呀。”罗老爷说。
“罗老爷您也怕俄罗斯回到共产主义吗?”我问。
“什么主义倒是次要的,我怕咱中国人吃亏啊。”罗老爷说。
“反正怎么都是吃亏了,咱又不是老毛子,整咱们都快成家常便饭了。”我说。
“中国人在他们眼里可都是肥肉啊。一个北方楼就搂走上亿美元,莫斯科这样的中国楼还多着呢。”罗老爷说。
“还有集装箱市场呢,还有您这里,五一市场呢。”我说。
“人家美国的华人都有个什么组织啥的,组织好了还能参与当地的政治啥的,咱这里除了黑帮就好像没有别的了。”罗老爷自言自语。
“您组织吧,弄个什么同乡会就行。”我说。
五一市场上也有“拉选票”的了。没多久就能走过来一伙笑容可掬的人给过路的发放传单。我上前要了几份读,上面是些类似“施政纲领”的东西。叶利钦派的上面印刷着俄罗斯的三色国旗,久加诺夫派的上面印着老苏维埃的“镰刀斧头”。传单上都有头像,伟岸、庄严,我侧身能看到隔壁摊位上的电视,上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大选的广告,而广告上重复播放的是两个候选人为了亲和公众在街头舞台上和女人跳舞的镜头。那舞跳得很不平和,是可以随意发挥的“迪斯科”而不是优雅的“华尔兹”。
开始几天我刚看到这个镜头的时候确实笑了。后来就可以每天看到这个俄罗斯电视人的经典创作了,我开始燥热,一看就从心里上来一阵浮躁。我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以为我一产生“燥”的感觉就是快来月经了,后来发现不是,是我无聊。
总统大选将在当年的八月份出结果。
我不知道,这个时间中国人当中真的也在“大选”,罗老爷也不知道。
中国人的“大选”也是在八月份出来结果。叶利钦当选后在八月十五日任命了一大堆新干部,就在那一天,爸爸也接受了一个新的“官衔”——莫斯科华人同盟会“理事长”。
我这才知道,莫斯科的中国人有了一个自己的组织,就像罗老爷希望的那样。我也知道了这个组织的“总统”是邱雨寒的爸爸。
2002年我到了昆明,在2003年才开始有心投入自己的事业。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在不停地看世界:用我从前看到的来对比现在看到的,用中国以外的生活看真正中国的生活,用知晓的爱情看无法预料的爱情,用官员给我的很多投资资讯来看商人的所谓原则。
这段迷茫的时间里,我十分想念故去的爸爸,十分爱我找到的弟弟,他如今昏睡不醒,我依然爱他,爱得心疼。
还有,我厌倦生意场,而且,我厌倦和生意场有关联的东西——虽然我还没进入生意场。
2003年人们谈论瘟疫,据说昆明地处高原,紫外线强烈,瘟疫在这里不能存活。的确在那场瘟疫中整个云南都很安逸。北京据说死了好多人,有人提到是在阴阳之间生活了几个月,对生死的认识在瘟疫期间升华了一个层次。我在昆明看星星月亮,它们在太阳面前,几乎都是一种表象:一半黑暗,一半光明。我把这个表象对应过去发生的每个事物每个人。
一半阴,一半阳。
第五章 阴阳之间爸爸最后的话
一九九八年元旦的前一天,爸爸被袭击。
他的车窗玻璃上有七个大小不同的弹孔,轮胎被打爆了三个。
他的棉风衣上被打上了三个弹孔。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好爸爸刚刚醒来。他身上看不见一点血迹,被厚厚的纱布缠裹着。医生说,子弹已经全部取出来了,但并没有脱离危险,还需要再做一次手术——他的肝脏严重受伤。
舒拉妈咪说,细艳,亲爱的,来和爸爸说说话,多说说。
爸爸躺在床上对我笑。他的脸一点也没受伤,看上去很光滑,好像比原先光滑。
爸爸说,细艳,说好了二OO八年和你一起回去看北京奥运会,看来是不成了。你回去替爸爸多看两场比赛。
爸爸说,原本打算在莫斯科建一个叫“龙墙”的建筑,纪念中国人在俄罗斯的业绩,今天刚刚从设计师那里拿来了方案,却中了枪。
爸爸皮包里的“龙墙”设计图完好无损,画得很精致很具体,墙檐上是一条龙,龙头和龙尾在墙的两端夸张地跃起来,墙面上是用甲骨文和草书拼接起来的花纹,远远看上去,里面隐藏着一个圆圆的图案——阴阳鱼。
爸爸说,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