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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部分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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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小心地沿着树底、猫着腰往前走。母亲就跟在我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走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什么尾随着我,是比母亲的脚步声更为柔和细腻的一种响动。我感到了什么,驻足不前——这时那个声音也没有了——到底是什么?我觉得非常奇怪。我不得不继续往前——我终于发觉了一个细小的影子,它沿着树下的地垄往前跳蹿……我的心头热了一下,把手挡在嘴巴上轻轻地打了个口哨。

    那个小小的身影跳到了树上。

    我就这样走走停停,最后走到了园子一角的那棵大桃树下。那个叫老骆的邻居扯了扯我的手,我们就上路了。走出园子,走到丛林尽头时,老骆把我交到了一个早就等候在那儿的人手里,这个人就是尖下巴。

    我和尖下巴整整走了好几天,走到了重重叠叠的大山里。一路上他常用闪烁的眼神看我,只不说话。我也不说,我讨厌他。许多年之后我还记得他不断牵拉我的那只手:冰凉而瘦削,汗漉漉的……

    进山之后,最令我吃惊的是这山的颜色——从我们的小茅屋往南望去,这大山一片蔚蓝,好看极了,而且总是那么神秘;可这会儿我看到的却是干黄干黄的土山,石头也不是蓝色的,裸露的石头甚至也是土黄色的,或者是长着斑点的青黑色。总之这是让人失望到极点的一片大山。我从来没有到过山区,这会儿感到透心的沮丧,尽管还有一丝丝好奇。山路难行,时而靠近深不见底的山涧。我想在这细细的小路上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当然了,半空里的树丫会把我接住,可那时候我的身子一定会被扯得稀烂……

    走了一天,前边出现了一个村落。在这个村子里,尖下巴的中年人把我交给了一户人家。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就是“老孟”的家。我错了,“老孟”住得更远更远。这一户人家据说只是尖下巴的亲戚。他们在这里招待我吃了一顿午饭——一种用淡水鱼做成的包子,好吃极了。

    包子是用菜叶和鱼肉掺和一块儿做成的。我记得自己一口气吃了五个包子。吃过之后那户人家告诉,从今以后我的父亲就是“老孟”了——他没有儿子,我要负责给他养老送终、要对得起他,他自然也不会亏待我。为了找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一辈子的积蓄全搭上了!那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烧了一辈子砖窑和烤烟炉,那真是一个好人……

    “积蓄”两个字像石块一样砸了我一下,我吓得全身发紧——有谁把我卖掉了吗?是谁?尖下巴?我的爸爸和妈妈?最后一个问号让我差点跳起来大喊……我咬得牙关乱响,忍住了。最后我一口气把什么都答应了:我一定听话,一定会做那个老人的好儿子。

    就这样我们起身了。我要去见自己的义父了。

    2

    一路上我都咬紧了牙关,我只在心中诅咒。

    走啊走啊,一口气走了几个钟头,我们终于深入到了大山的最深处。这座山变得真正险要高大起来,那时候我不知道最高的山就叫砧山。看到这些高山,我觉得像来到了一个奇怪的世界。那个小茅屋,那片荒滩,那里的大李子树、海棠树,我度过了童年的一切景物,好像一下子都变得陌生而遥远了。它们渐渐变得与我毫不相干……一路上只有那个跳动的黑影一直在伴着我,伴着我。我觉得它从果园里开始就一直在暗暗跟踪我、护佑我。它的四只爪子在这高山之巅跳跃不止,它在走一条与我完全平行的路线。有了它在身边,我想我不再那么害怕,而且以后也会生活得幸福安逸……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63)

    翻过大山就来到了一个村庄,我想我就要归于这当中的一户人家了,我从现在起就要属于一个孤老头子了。这样想着,尖下巴却并不停步,还在往前急奔。后来我们穿过了村庄,又走上了另一座大山。在山的半坡上,月色下可以朦朦胧胧看到一个孤房子。那个孤房子的旁边就是筑起的一座高高的烤烟炉——原来那个孤房子里就住着我未来的父亲!

    在我打量那个小屋的时候,尖下巴伸手指点起来,可他说了些什么我差不多一句也没有听清。一颗心咚咚跳,那个小屋也在我的眼前闪动跳跃。我不知怎么脚步迟缓起来,后来借故解溲,就到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下边蹲了。这样蹲了一会儿,我才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再也没有比从这儿逃开更好的了。

    我小心地摸索着往后退去。我退呀退呀,直退了十几米远,然后一猫腰就向另一块大石头奔去了。在那块石头后面我探头望了望,见尖下巴还在那儿着急地观望。这时候我悄悄说了声“对不起了”,就撒开腿猛跑起来。

    我的脚踢到了石子上,石头沿着山坡哗哗往下滚动,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又跑了一会儿,我听见后面的尖下巴被狼咬了一样,嚎着骂着。我顾不得这一切了,一直向前、向前。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反正直到太阳冒红的时候我才停歇。我记得当坐下喘息的时候,这才发现衣服大部被撕烂了,脚上胳膊上全是血口;眼前是一条清清的河水:河水清极了,借着黎明之光我差不多看到了水下的小石子、沙子、沙子上的几条游鱼。我跪在河边捧了水喝,这才发觉自己渴得真厉害,这河水真甜啊。我喝啊喝啊,一口气喝得肚子鼓胀。我从包裹里翻出了几块红薯吃起来,后悔包裹里没有火柴,不然我就可以在这儿生一堆火了。我身上有些冷,摸摸身上,到处都湿漉漉的。山里的夜气真重啊,它把我全身都打湿了。

    这时候,我觉得我身边、离我不远处的山溪里,正有一对机灵的眼睛盯住我。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只小兽,是它的眼睛在注视我啊——从现在起,它将伴我流浪……

    第六章

    寻找小屋

    1

    大概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梦想,即如果时间能够倒转、能够重新开始生活一遍就好了。是的,这种梦想之中就包括了无尽的追悔和思念,以及其他。时间像水一样流过了,一切都无以弥补,无从捕捉,也没法寻觅新的开端……我常常想到的是,我在当年如果能够用另一种方式对待柏慧,如果能从稍稍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她,不那么恐惧和慌乱无措,那么整个事情就将是另外一种结局了。比如,我干脆对她讲出关于自己、关于这个家族的全部——或者相反,做到真正的守口如瓶、一丝不漏……总之那种恐惧不安和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和欲言又止,反倒容易造成更大的误解。事发之后我却没有了一点儿理性和最起码的镇定,几乎从来没有试着去理解和修复,没有往这个方向探索过一点点可行性。我仿佛是一个应声毙命的丛林动物,从此彻底失去了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关于父亲母亲,关于童年和整个家族的悲惨命运,关于这一切的禁忌和隐秘,还有深不可测的痛苦和仇视,让我变得那么勇敢决绝而又超常脆弱。你不能碰,不能染指,不能侵犯,甚至不能有一点点这样的企图和一点点的尝试。所以,我和你之间就注定了是那样的一种结局。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64)

    我今天至为惋惜的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这个皮肤微黑、风韵迷人的姑娘,也不仅是因为一场热恋的失败,而是与之连在一起的那些深刻的误解和伤害。这伤害如果仅仅存在于我一个人的心中就好了,不,它是彼此的;它尤其关乎到我们整个的家族——那个光荣而又不幸、雄心勃勃却又一筹莫展、最后是任人宰割的家族。正是这种来自爱人的深深的伤害,才造成了我长久的、铭心刻骨的痛苦。这种痛苦他人无法理解。

    作为那个家族的后来者和幸存者,为了生存和尊严,还有自身的禁忌,守卫隐秘正是我的权利,更是我不可推脱的义务和命运。

    不过我现在常常设问的是,那个皮肤微黑的姑娘当时真的就没有权利知道那一切吗?是谁剥夺了她的这种权利?是一种血缘,一种时代的惶恐,还是因为她是柏老的女儿?今天看是再清楚也没有了:她还不是我眼中的“自己人”——显而易见,对于我来说她直到那时候还是另一种人,这正像柏老他们一直将我视为“异类”的道理一样。这就是血缘的残酷……

    这个浑身散发着栀子花味的姑娘当时只有二十岁。那会儿她对于我、对于一个来自山野的青年一无所知,可以说什么也不懂。她不过是怀着合情合理的好奇心和刚刚萌发的一丝钦羡,与我越走越近罢了。在后来的时刻,在彼此难分难离的日子里,她自然而然地就要问到我的父亲。这一声平淡无奇的询问在我心中激起的波澜,她倒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然,我必须向她掩藏真实的父亲,而只说出义父——那还是一个相当寒冷和无情的岁月,我的这种提防毫不多余,后来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当她后来执意要与我一起去看那个山里老人时,我也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拒绝。

    我当时吐出“父亲”这个要命的字眼时,心里咯噔响了一下……我马上想到的是那个逃脱的夜晚,想到了我躲在山石后面的窥望——山坡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那是一座孤独的小石头屋子。是的,我的“义父”就住在里面,虽然我们从未见面。

    我常常想象石屋里的老人。时至今日,经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那座孤屋中的老人也许还在艰难地活着,或者早就不在人间了……

    我这样想真该受到惩罚,因为这简直是对老人的诅咒。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令我有些害怕的是,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我将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老人花掉了全部“积蓄”从海边买了一个儿子,而这家伙却在半路上跑掉了。这对他将是一次怎样的打击和侮辱,还有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捉弄。我相信我的父母对这老人付了多少钱的事一无所知,只是那个尖下巴的中年人暗中得到了这笔罪恶的血汗钱。整个事件的可怕结果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敢想象,只是为此而造成的自责、我对老人一生的亏欠,一直像磐石一般压在我的心头。

    当年我在那片大山里逃脱、游走,留下的是一条多么苦痛的踪迹。那段岁月曾经是可怕的,它不堪回首——可现在不知为什么,当我真的回头遥望时,却常常产生出一种特别的留恋。它像那个孤寂的、未曾谋面的山中老人一样,既难以消失,又深深地诱惑。

    从那个逃脱的夜晚开始,我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不仅离开了生身父母,而且还失去了一个“义父”。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65)

    一场始料不及的流浪开始了。

    有多半年的时间,我像一只野狗一样在大山里游荡。我曾给自己找了一个安静的住处,那就是被人遗弃了的看山小屋。小屋只有一半屋顶,露着天,角落里堆着一些柴草和一个破碎的锅灶。我把那个锅灶重新垒了一下,使剩下的一片铁能够勉强烧开一碗水。我在山里四处寻觅,只要找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人家,就向他们伸手讨要。我无师自通地叫着“大爷大娘”,伸着一只又脏又小的手。余下的时间是采蘑菇。我在那片平原丛林中练出的本事帮了大忙。我采了很多蘑菇,在石板上晒干,然后送给一些人家、卖给山里的代销点,换来一点点钱,一些玉米饼和红薯片。我还讨来了火柴和烟。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实际上我当时的处境比那样的乞丐更糟。我只能装扮成一个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的流浪少年。很久很久了,我吃的都是山里的野果、讨来的零碎食物。我随身的包裹里带了几件衣服,可又舍不得穿,因为我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把它们派上更好的用场。我知道自己在这大山里还没有立足之地,暂时什么都得忍受。我眼看着全身的衣服都撕个稀烂,却没有一点儿办法。石头和荆棘划破了我的衣服,越来越烂,我只好讨来针线把它们简单连缀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手脚不止一次被刺破,鲜血直流,沾满了泥土,却从未感染过。

    我在山里常常一夜夜不能安睡。开始的日子里我甚至不敢点火,即便是寒夜也不敢。我怕远处有什么人看见火光走过来。我特别害怕深夜走近的人,也害怕野兽。我知道这个陌生的大山里什么妖怪都有,它们会毫不费力地把我吃掉,连个痕迹都不留。除此之外还有猛兽,我想到了狼,想到了比狼更为凶狠的一些动物。这样的夜晚,实在熬困了才打个盹,但只有一会儿又吓得睁开眼睛四下观望:远处有什么在吼,那声音正闷闷地顺着山溪传过来。我只好等待天明了。

    我当时想:自己也是一头隐在大山里的野物,终究会有冲出山口的一天。我不会一直埋在大山里的,我有这个预感。

    深夜,我寄身的小石屋四周常有刷刷的走动声,它们吓得我蜷在那儿;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出去寻找,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我突然醒悟过来:我想起了那个可爱的深情的伙伴!天哪,它真的一直在追随我护佑我,它就是那个可爱的生灵……

    我心里立刻充满了巨大的温暖……

    2

    许多年过去了。岁月的流逝不但没有使我淡忘了山中岁月,反而滤出了越来越多的时间的沙粒,它们沉甸甸地留在了心里。在一个火热的夏天,我终于带着一把地质锤重新回到了那个山区。我想再一次寻找那座石头小屋。

    什么痕迹也找不到了。当年的小屋到底在哪儿?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脱身的那个山坡,可是这儿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即便一砖一瓦也未能拣到。我多想找到逃奔之夜所遇到的第一条河流,那条在黎明时分让我饱饮一顿的清流!结果同样徒劳。山里大大小小的河流很多,谁也分不清它到底是哪一条。时间之河把一切都冲刷得面目全非了,一切都变得如真似幻。我根据地形地貌确认河流和石屋的位置,差不多沿着奔向山区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今天看来,最初入山时那个吓人的山地,除了砧山之外,大多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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