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访谈录-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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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澜：那你印象中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黄秋生：大猩猩。　　　
　　杨澜：怎么是大猩猩，又不是金刚。　　　
　　黄秋生：黄秋生　　　　　　　　　
第12节：黄秋生：烂片之王（5）　　　　　　　　　
　　很高，很大，很肥，我那个时候很小，所以……　　　
　　杨澜：四岁吗，三四岁的样子？　　　
　　黄秋生：三四岁，他有胡子。　　　
　　杨澜：他爱你吗？　　　
　　黄秋生：我不知道。他留下一封信，那封信里面表现得好像很爱我。　　　
　　杨澜：他信里写什么？　　　
　　黄秋生：那个是秘密。　　　
　　杨澜：这是1985　年黄秋生初登银幕之作，片中他扮演一位叛逆不羁、不明身　世的混血儿，事实上，这跟他本人的经历如出一辙。出生于1962年的黄　
秋生是位私生子，父亲是当年驻港的英国官员，在他六岁时，就不辞而　别；为了生活，母亲靠变卖家中杂物为生，四处打工，拉扯儿子长大。见　
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童年时的黄秋生，早早就明白这个世界里没　有神话。　　　
　　黄秋生：家里又穷，妈又有病，我爸又走了。　　　
　　杨澜：还被人家欺负？　　　
　　黄秋生：对啊，还被人家欺负，还是混血。唉。　　　
　　杨澜：如果你再想起童年你觉得能不能够举一两件事情是对你印象很深的。　　　
　　黄秋生：很多老师打啊，关在房间里面拉了黑布，然后用一些藤条打。　　　
　　杨澜：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什么？　　　
　　黄秋生：因为反抗。我们分开一个舍、一个舍，我们每一个舍里面有两个　房间，每一个房间有二十个人，然后每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室　
长，我当了室长，后来老师不喜欢我，不喜欢我换了另外一个，　换了一个八岁的。他怎么管呢？然后我就联络两个房间一起来　
反抗。后来老师知道了，老师把我关在房间里面审问，谁？是你　带头的还是谁？　　　
　　杨澜：然后你怎么说？　　　
　　黄秋生：然后我说对，是我。就打。　　　
　　杨澜：据说还有一次是很羞辱人地让你在操场上把你的内衣……　　　
　　黄秋生：那时候很小，是另外一家，因为那时候小朋友都不喜欢穿内裤，　不穿内裤比较舒服，可是学校里面规定一定要穿内裤，检查到　
我没有穿内裤，把我的衣服脱光叫我站在那个广场中间，因为　那个时候寄读学校就男女……　　　
　　杨澜：分开的是吗？　　　
　　黄秋生：也是分开的，可是那个时候女生她们都在休息，可是不知道为　什么有一个女生跑出来看见了，然后从此之后我就经常会做噩　
梦，看见自己在街头没有穿衣服，不知道怎么样回家。　　　
　　杨澜：哇，那真是对一个小孩子很大的创伤。　　　
　　黄秋生：很大的创伤。　　　
　　杨澜：很大的创伤。　　　
　　黄秋生：所以后来我就拍了第一部三级片，第一部三级片自我治疗，之后就没事了。　　　
　　杨澜：就没事了，因为你面对了自己的恐惧。　　　
　　黄秋生：一定要面对自己的恐惧才可以克服这个噩梦。　　　　　　　　　
第13节：黄秋生：烂片之王（6）　　　　　　　　　
　　童年时，他就是一个充满愤怒、离群索居的叛逆儿。　　　
　　杨澜：你十二岁的时候还在读三年级？　　　
　　黄秋生：读那个课本都是〃小明说〃，我那个时候。　　　
　　杨澜：太幼稚了，你就觉得？　　　
　　黄秋生：太幼稚。　　　
　　为了谋生，他做过花店小工、办公室助理、汽车厂学徒和装修工人。　　　
　　黄秋生：我那时候很喜欢做木工，我以为有木工学，我可以当道具。　　　
　　杨澜：可以做置景。　　　
　　对，可是进了（电视台艺员培训班）之后才发现原来是演戏啊，我一演就上瘾。　　　
　　演戏是他流淌愤怒的唯一出口，却也更看清了生活的荒诞本质。　　　
　　黄秋生：什么人都有，挡光的也有，抢你台词的也有，走位怎么样走的，　什么古怪的、古灵精怪的东西都有。　那个时候我一千两百块一个月，根本不够。　　　
　　杨澜：家里的这种穷困状态对于你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压力吗？　　　
　　黄秋生：有一个非常大的影响，所以我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杨澜：到现在呢？　　　
　　黄秋生：我到现在也没有安全感，总是觉得钱不够，觉得有一天我会什　么都没有。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无线了，那时候已经经济能力比　
较好一点，已经赚了是七千块吧，通常我回家我都会叫：妈，你　在哪儿？这样，像小朋友一样。然后发现怎么三点了她还在睡　
觉，我又叫，她没反应，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她发生什么事情，　她把头都盖住，我就拉，她跟我对拉，然后我发现她在抖，我就　
问你干吗，我就听到她在哭，我说：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她说　没有，为什么我工作那么努力他把我辞退？现在差不多七年了。　　　
　　杨澜：她在人家做保姆是吗？　　　
　　黄秋生：女佣。然后我笑出来了，那好了，我叫你不要做很久很多次你都不听，现在人家把你辞退了，太好了。　　　
　　杨澜：太好了，口袋里有钱了。　　　
　　黄秋生：太好了，那时候还不是算很有钱，我读（香港）演艺学院是问政府借钱的。　　　
　　杨澜：你真的是让人觉得很匪夷所思，一方面你一直在说我就是要为　了挣钱，那种烂片我都要演，然后一个这么看中钱的人又会说　
宁可去借款也要去上演艺学校，这不是很矛盾吗？　　　
　　黄秋生：不会。因为如果你要当一个专业的演员，你一定要去学院里面读书，不尊重知识的人是犯罪的。　　　
　　1993年，黄秋生的戏剧才华终于得到了施展，在好友邱礼涛导演的《八　仙饭店》中，他扮演了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恶魔。与以往银幕上那些简　
单粗暴的屠夫相比，黄秋生的表演收放自如，还带有些许的固执和黑色　幽默，这种被称为〃亲切的恐怖〃不仅令观众不寒而栗，也让影评人纷纷　
跌破眼镜，一举送上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的奖杯。　　　　　　　　　
第14节：黄秋生：烂片之王（7）　　　　　　　　　
　　然而，影帝的光环，却没能使黄秋生的演艺之路就此一帆风顺，反而〃霉足三年〃。　　　
　　黄秋生：你拿了这个奖人家会想：你会加价，你会对剧本要求特别高，然　后就开始找你的人比较少，所以这样的话第一年开始你会表示　
一个态度，然后人家会接受到你的态度，第二年开始没有人找　你，第三年你后悔你要告诉人家。　　　
　　杨澜：还是我都愿意接？　　　
　　黄秋生：对，我都愿意接，所以三年就差不多，可是我衰了差不多四年半。　　　
　　杨澜：那时候心里觉得好惨，你把那个奖杯扔掉了是吗？　　　
　　黄秋生：有一天我坐在家里，我看到那奖杯，然后我心想，每一个人都说　你是影帝，影帝，影帝，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拿这个影帝了，如果　
这个影帝的名还是在我前面的一个路障，我应该把这个奖杯丢　掉，所以我就把它拿到门口丢掉，我就从此告诉自己我不是影　
帝，我只是一个演员，然后我妈把它拣回来，把它放在厕所旁　边。　　　
　　杨澜：那边味道正适合它。　　　
　　黄秋生：到现在那个奖杯也在厕所旁边。　　　
　　这是黄秋生创作于1997年的《男人四十无得捞》，衰弱、失业、无望正是　他当时的心境，事业低潮的他又不幸患上了甲状腺疾病，面孔浮肿，身　
体发胖，精神恍惚，导致烂片都无工可开，绝望中，黄秋生躲到英国养　病，那里不仅是戏剧人的朝圣之地，也有着他血液一半的归属。　　　
　　杨澜：因为等到你长大一点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了，对吗？好　像有一次你生病他也不愿意接电话，有这样的事情吗？　　　
　　黄秋生：哦，很小的时候我进医院了，我妈打电话给他，他说要香港付款他才听电话。　　　
　　杨澜：付费他才接？　　　
　　黄秋生：付费他才接，然后接了之后就问有没有问题啊，我妈说没有什么大问题，那就好我也没钱。就这样，就挂线了，从此就没有联络。　　　
　　杨澜：但是你有没有觉得心里还是有很想发现他的那个部分？　　　
　　黄秋生：对对。　　　
　　杨澜：你会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吗？　　　
　　黄秋生：不知道。　　　
　　杨澜：都不知道？　　　
　　黄秋生：都不知道。　　　
　　在演艺圈，黄秋生被称为〃报童知识分子〃。采访中，时而，他玩性大浓、戏噱搅局，时而，又张口毛泽东诗词闭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杨澜：你还索要过别人的拥抱啊？　　　
　　黄秋生：我流氓啊！女人都喜欢男人有一点流氓气。　　　
　　事实上，早年的黄秋生也曾相当嫉恶如仇，万般不入法眼，正是在英国的这段特殊经历，令他学会了乐观地对待自己的命运和生活。　　　
　　杨澜：因为你一直在演这些很边缘的角色，但是你心里又是对自己看　得很重的一个人。在英国的（小丑）课程有没有能够帮助到你，　把自己的那个位置放得更低一点？　　　　
第15节：黄秋生：烂片之王（8）　　　　　　　　　
　　黄秋生：你问得真好。他那个派别，不是抛球不是打跟斗，不是那种……　　　
　　杨澜：它就是要你笑自己的个性，笑自己，把你自己放下，就是这样。　　　
　　黄秋生：刚好就太适合我了。很多事情我要求太高，太严肃，他有一句话，老师说的是我们不是不讲话，我们是久不久讲一句话。　　　
　　杨澜：那你那个时候尝试着笑话自己什么呢？　　　
　　做一个练习的时候经常笑自己英语讲得不标准，笑自己样子很　怪，因为那个时候我眼睛凸出来，这样的，好像那个……　　　
　　杨澜：真好害怕。　　　
　　黄秋生：好像钟楼驼侠一样。　　　
　　杨澜：对，对。　　　
　　黄秋生：所以那个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心理治疗的过程……　　　
　　戏剧的功能不仅是当明星，它还有很多功能在里面。这一次，他不再迷　失，转而用更丰富的语言来描述自己，游戏人间。他烂戏照演，但努力　
〃演烂片，不演烂角色〃。他录制粗犷而吊诡的音乐，向包装过度的商业　歌手幽默致敬。他用自己的独门功夫为慈善筹款，低薪酬出演冷门的舞　
台戏剧。他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谈向周遭的虚伪做作开炮。他说，因　为自己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而佛教中的金刚就是为治鬼而来。　　　
　　黄秋生：我经常这样讲。有一部是我听说很烂，我当然就没看……然后在飞机上面看的，终于有的看，那我就免费看一下，哇，十分钟我真的想吐。　　　
　　杨澜：是哪一部呢？　　　
　　黄秋生：就这样直讲啊，已经讲过很多次了，算了，放人家一马吧。　　　
　　杨澜：就这两年的一个大片？　　　
　　黄秋生：对，对。　　　
　　杨澜：你为什么会觉得要吐呢？　　　
　　黄秋生：比如说这个跟历史不对，可是你会回想，可能导演就是要这样。　　　
　　杨澜：跟历史不对。　　　
　　黄秋生：跟历史不对，这是他一个艺术处理的方法，可是这个片呢，无论　是拍摄，美术，对白，演员，全都不对。比如说，你说这是一个大　
美女，可是在画面上面，我就看见这是一个大妓女，怎么可能是　这样呢？很明显啊，非常明显，明显得非常明显，我就觉得，哎　呀，不要再看下去，我真不知道他在拍什么。　　　
　　杨澜：那你也可以去拍烂片嘛，人家也可以拍烂片啊，大家都要生存嘛。　　　
　　黄秋生：对啊，要赚钱啊。我没有说他没有这个权利，每一个人都可以有这个权利，可是…　…　　　
　　杨澜：那让你不能接受的是什么呢？　　　
　　黄秋生：不能接受的就是，我说这个不是烂片，这个我是很有理由的，我　这个烂片呢其实非常艺术，你看不懂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　题　
这个就有问题了。你不懂艺术，我懂，所以我才可以拍这　个烂片，这个就有问题了。老实一点，其实他们都是大师，都非　常清楚…　　　　　　　　　
第16节：黄秋生：烂片之王（9）　　　　　　　　　
　　杨澜：有一种说法也叫有诚意的电影，你觉得什么是诚意？　　　
　　黄秋生：哎呀，太可怕了。　　　
　　杨澜：什么是有诚意？　　　
　　黄秋生：有诚意就是有诚意骗你的电影。谁没有诚意？就跟求婚一样，我　非常有诚意，虽然我没钱，虽然我长得很丑，虽然你不喜欢我，　
可是我总是觉得我非常有诚意，你应该嫁给我。这是什么态度？　什么叫有诚意？我们需要是有创意的电影，不是有诚意的电影。　　　
　　杨澜：如果今天有两个导演来找你，一个说我真是很有诚意来请你拍　这部电影，然后我对表演的体系，那叫什么？斯坦尼斯拉夫斯　
啰基，我有这些体系等等等等；另外一个导演不跟你唆，把钱给　你放在这儿。你觉得谁会更有诚意？　　　
　　黄秋生：钱，钱最有诚意。　　　
　　杨澜：那你也是很赤裸裸的，你就要这个钱吗？你还没问剧本呢。　　　
　　黄秋生：因为有钱你就可以改。一个有诚意，我都不知道诚意是什么。　　　　　
　　杨澜：如果今天有一个上亿的大片，你看到觉得是一个烂片，但是人　家也给你钱了，你还是会去演，对不对？　　　
　　黄秋生：这个要考虑一下。　　　
　　杨澜：要考虑一下？　　　
　　黄秋生：因为你要看那个钱是到什么位？比如说你给我这个钱，从其他地方我可以赚回来。可是你要知道这个烂片很大，大烂片。　　　
　　杨澜：大烂片？　　　
　　黄秋生：全世界都会看见你的烂，我拍的是小烂片，都看完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记得我，虽然知道他拍了很多烂片，可是是哪一部烂片　我忘记了。　　　
　　杨澜：所以你也会要考虑自己名誉上要承担的风险，对不对？　　　
　　黄秋生：对啊。可是你大烂片的话每一个人都知道，你演完之后可能以　后都没有机会再拍烂片了。连片都没有拍了。　　　
　　杨澜：好精彩，剥夺了自己以后再拍小烂片的机会了。　　　
　　黄秋生：对，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