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全) 作者:红柯-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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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法则,人类社会正好相反。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所以,马仲英驰骋西北四省力挫群雄之后,便意识到他梦寐以求的最后海洋是在真主的花园里,那是骑手的归宿。”
“马仲英最终还是去了苏联嘛。”
“他是去寻求真诚的帮助,不是去投靠。”
吴应祺一直瞅着盛世才的佩剑和手枪。
吴应祺说:“你那支枪能打响吗?”
“该响的时候就会响,”盛世才说,“能屈能伸也算真豪杰。”
杨波清说:“现在是盛督办伸的时候了。其实你应该早点提审我们。”
“你很聪明。”
“我们身上有督办的秘密。”
“什么意思?”
“从我们口中你可以重温一下军人的梦想。”
盛世才吩咐看守不要弄出响声。杨吴两人被勒了两小时才断气,每次勒到七八成又松开,等他们大口喘气时再勒。死亡就这样艰难地进人他们的身体。
那是1939年冬天。
那年希特勒德国进攻波兰,苏军从东线进攻。波兰在历史上曾三次被德国和俄国瓜分。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1905年日俄在东北决战;1934年,日军进攻华北,苏军秘密进人西北。德苏夹击波兰的消息登在大公报上,盛世才看得很详细。
报道介绍说,华沙陷落时。英勇的波兰骑兵直扑德军坦克,用马刀砍钢板,被坦克履带碾得粉碎。苏德大军所经之处,战死的波兰官兵被坦克压平在地面上,飞行员可以从空中看见,手持马刀的士兵与大地融为一体。
卫兵们说:“波兰人傻帽儿,跟马仲英的兵一样,坦克车开过来转身跑哇,马比坦克跑得快。”
盛世才厉声喝道:“坦克开过来能跑吗?”
士兵不敢吭声。日军坦克进沈阳的时候,他们的统帅张学良跑得飞快,日本人赶都赶不上。卫兵说:“我们没跑,我们跟马占山在临江消灭了鬼子一个师团。”
盛世才说:“波兰是小国,我们是弱国,弱小国家的军人应该这样!”
卫兵们又把报纸看一遍。马仲英与苏军交战的时候,他们在红山嘴上看得清清楚楚:36师官兵被坦克碾碎,被炸弹送上天空,残肢断臂像鹰在天空飞了好久。
第三部(5 )
红柯
1938年正月,迪化郊外出现一支马队,为首的青年军官策马飞驰,离开队伍好远。城上的守军叫起来:“尕司令,尕司令打过来啦。”步枪机关枪乒乒乓乓打起来,装甲分队出城迎战,航空队的飞机盘旋扫射。盛督办亲临前线,把指挥部设在城头上,指挥省军奋力反击。
激战两小时,听不到马仲英的回击声,飞机低空飞行用无线电向盛报告,郊外的部队不是马匪是自己人。督办问他们从哪里来,回答说是从塔城入境的中国军队。督办急了,“打,打死他们。”督办告诉左右:“马仲英中毒后下落不明,苏联人没找到他的尸体,说他骑马跑进大海,马会凫水,他又回来了。”
指挥部的参谋们架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他们看到的确实是马仲英。马仲英骑着大灰马,拿着一柄马刀,在城下跑来跑去,对飞蝗般的子弹视若无睹。老兵们说,尕司令跟西北军打仗的时候就这样子,不避枪弹。
后来,大家的枪都打不响了,大家往下看,马仲英就在墙头下站着,问大家咋回事?大家的脖子挺得好长,空荡荡的嘴巴里甩出细软的舌头,仿佛被绞绳勒了半宿。马仲英要督办出来回话。督办掸掸军帽上的灰尘,梳梳大背头,佩剑和王八盒子一尘不染,督办以标准的军人姿势踏上城头,“你来得正好,听说你死了,我不相信,我找你四年了,这次定叫你万劫不复。”
城下的马仲英叫起来:“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老四世骐。”
大灰马上的盛世骐脱下军帽,亮出跟大哥盛世才一样的大背头。卫兵们仔细看,果然是盛督办的四弟盛世骐。盛世骐二十多岁,戴上军帽和白手套,再骑这么一匹大灰马,跟马仲英一般无二。
老兵们说:“盛旅长把我们吓坏了。”
盛世骐大笑。他刚从苏联学习回来,从塔城入境。
督办说:“你怎么骑这种马,马仲英就骑这种马。”
盛世骐说:“这是阿拉木图的鞑靼骑手送的,鞑靼人曾经是中国人,以前他们可以到新疆来,现在不行了,他们的马可是回到天山了。”
盛世骐担任机械化旅旅长,却很少开装甲车,他在装甲学院开坦克开腻了,他喜欢纵马驰骋。大灰马跑成一团风时,他拔出马刀劈木桩,刀法凶猛漂亮,出鞘和劈杀一气呵成,几乎看不见动作,白光一闪,木桩拦腰而断,或者斜倾而裂。
盛旅长从来不带卫兵,他经常一个人策马而行,深入到天山腹地。回来时马鞍上总是挂一只鹰,鹰跟活的一样,就像马身上漂亮的图案。直到有一天,苍鹰躲过子弹,尖利的嘴啄他的额头咂他的血。喝足之后,展翅跃入蓝天,把他的血带到太阳的深处。伤口愈合后,那块疤痕上露出白净的骨头,有牙齿那么大,藏在黑黑的头发里边,跟鹰眼睛一模一样,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盛旅长的血被鹰喝过之后,他还到山里去,不过他不打鹰了,马鞍上挂的不是猞猁就是棕熊。到了秋天,盛旅长把马牵到河边,不让它喝水。他给马喂苹果吃,一大桶苹果吃得干干净净,马打出的吐噜芳香无比。盛旅长跃上马背,向草原深处跑去,牧草迷蒙,浑圆坚挺的马臀跟它吃掉的苹果一样芳香无比。
那些跟马仲英打过仗的老兵说:“尕司令就这样子,手下的兵个个是石头。
苏联红军用飞机坦克啃他们都费劲儿。”
有人说:“盛旅长是不是马仲英的替身?苏联人阴着哩,什么事做不出来?”
谣言传得很快,迪化城都知道了。盛旅长所到之处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大灰马靠近他们时,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全都张开,放出神光发出惊叫,大灰马消失后,他们以为是在做梦。
督办公署召开会议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盛世骐说:“用不着讨论,我不戴军帽就是了。”盛世骐摘下军帽,果然是活脱脱一个盛督办,省府要员们大开眼界,大家说:“戴上帽子戴上帽子让我们瞧瞧。”盛旅长戴上帽子又骇然一个马仲英再生。在座的甘肃籍官员说:“就你这样子,现在回河州去,保证能带一师人马出来。”
盛旅长表示为了与马仲英有所区别,从此不再戴军帽。
大家说:“夏天好说,冬天咋办?”
盛旅长说:“古时候的将军冬不着裘夏不撑伞,革命军人不戴军帽冻不死。”
盛旅长光着脑袋在雪地里站一个小时,威风凛凛,毫不懈怠。苏联顾问对他也赞不绝口。
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替他捏把汗。这些年,稍对督办有威胁的人不管是有家的还是无家的,全被清除掉了。
盛督办说:“大家不要怀疑老四的忠诚,他是真正的革命青年。”
大家都感到不好意思。
盛督办说:“我从东京帝国军事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刚刚考上这所学校,他学的是骑兵科,日本的骑兵相当厉害。骑兵在新疆是大有作为的。”
公署官员头一回听督办赞扬别人,而且感情真挚诚恳。人家是亲兄弟,手足之情不用掩饰。
好长时间,公署官员发现督办在远处深情地注视他的四弟,人们从督办的脸上读到一个人的回忆,人们听见督办哼起军歌,那是日俄战争时,日本海军官兵唱的歌曲。督办的脸庞以及周围的空间一下子变成浩渺无涯的蓝色海洋。哈萨克族官员沙里福汗也忍不住唱起来:我曾架鹰出猎,我也曾跨马疾驰如流星,我乌黑的头发布满霜雪,如同满月的脸庞今在何方?我虚度了年华,如今泪流满面的悔恨。
唉,青春呀青春我未能抓住你,让你逃去。
沙里福汗吟唱的是维吾尔族经典《福乐智慧》。督办就是在这个时候清醒的。
督办看见他的青春和热血在别人身上燃烧,那么他呢?真正的他早已消失。
死亡静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取代了生命。他的胸膛里端坐的是何人?盛督办就这样恢复如初。清醒后的督办是吓人的。沙里福汗当天晚上就被处以死刑。
有一天晚上,督办梦见自己被吊在半空,绞绳悬在苍穹顶上,督办四肢发抖,老婆邱毓芳问他凶手是谁?督办说就是我自己。老婆说:“我知道你要杀谁了。”
老婆说:“你要杀老四。”
“我们是亲兄弟,我把新疆人杀完了也杀不到自己人头上。”
“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老四迟早要死在你手上。”老婆又说,“这是你的劫数,信不信由你。”
1941年,希特勒打进苏联,兵临莫斯科城下,这是督办摆脱苏联控制的好机会。督办借国民政府的力量向苏联施加压力,斯大林召回他的苏联顾问。驻扎在哈密的苏军坦克部队,随时都有可能与省军发生冲突。督办命令机械化旅在迪塔公路沿线布防。旅长盛世骐曾在莫斯科红军大学进修学习,信仰马列主义,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他难以接受兄长盛世才诡秘的权变手腕。
老四质问大哥:“六大政策是你亲手制订的,你又要亲手毁掉?”
大哥告诉他:“亲俄联共是迫不得已,新疆局面复杂,不能不随机应变。”
大哥告诉他:“政治家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老四说:“国民党如此腐败,你也把他们当朋友?”老四说:“我不当旅长,要干你一个人干。”
大哥态度和缓,言语恭逊,规劝四弟改变政治态度,他说:“德、日、意三国形成同盟,抗日绝无胜利希望,国民党不能救中国,共产党也不能救中国。我们应当适应潮流,当前局势不稳,已到紧要关头,念手足情谊,必须风雨同舟!”
老四说:“这次世界大战,西方有斯大林,东方有毛泽东,法西斯虽然疯狂一时,将来一定覆灭。军人以战斗为天职,失败当与国土偕亡。你执意胡闹我宁愿带老母去讨饭,绝不走投降毁灭之路。”
老婆邱毓芳说:“你的劫数到了。”
盛督办说:“撤他的职就行了,不一定杀他。”
老婆说:“少壮派崇拜他呀,当年你当教官时军校学员怎么崇拜你你忘了?
金树仁干瞪眼没办法。老四当了那么多年旅长,你动他就不怕引起兵变?”
督办双手放在老婆肩上,大美人邱毓芳的肩膀每一次都能给督办以力量。前两次阴谋暴动的设计就是在美人的肩上获得灵感。
每次大清洗都很巧妙地设计成反革命分子阴谋暴动,第一次阴谋暴动案的对象是帝国主义间谍分子和封建王公旧官僚,第二次阴谋暴动案打击的对象是替盛督办打江山的功臣和以杜重远为首的进步文化人。
第三次阴谋暴动案设计目的是反共。中共党员不同于苏联来的联共党员,联共部分党员生活腐化,毫无威信。而延安来的中共人士作风朴实,效率极高,毛泽民担任财政厅厅长,林基路主持新疆学院教务工作。他们在各族群众中的影响迅速扩大。盛督办找黄火青、林基路、李云扬谈话,“新疆封建色彩浓厚,情况特殊,不能搬延安的那一套,你们犯了左倾冒进错误。六大政策就是共产主义,不需要从延安带来的共产主义。”林基路被调往南疆,上任不久,库车面貌焕然一新,共产党的高风亮节为各族人民所敬仰。第三次阴谋暴动案的炮制工作再次受阻。
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