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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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白昼寐语,公独于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周子礼于此净
业,亦见得分数明,但不知湔磨刷涤”之云,果何所指也。
夫古之圣人,盖尝用湔刷之功矣。但所谓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识;所谓
刷涤者,乃刷涤其闻见。若当下意识不行,闻见不立,则此皆为寐语,但有
纤毫,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盖必不厌,然后可以语淡。故曰“君子之
道,淡而不厌”。若苟有所忻羡,则必有所厌舍,非淡也。又惟淡则自然不
厌,故曰“我学不厌”。若以不厌为学的,而务学之以至于不厌,则终不免
有厌时矣,非淡也,非虞廷精上之旨也。盖精则一,一则纯;不精则不一,
不一则杂,杂则不淡矣。
由此观之,淡岂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终其身于问学之场焉,讲
习讨论,心解力行,以至于寝食俱废者,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
非可以有心得,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盖世之君子,厌常者必喜新,而
恶异者则又不乐语怪。不知人能放开眼目,固无寻常而不奇怪,亦无奇怪而
不寻常也。经世之外,宁别有出世之方乎?出世之旨,岂复有外于经世之事
乎?故达人宏识,一见虞廷揖让,便与三杯酒齐观,巍巍尧、舜事业,便与
太虚空浮云并寿。无他故也,其见大也。见大故心泰,心泰故无不足。既无
不足矣,而又何羡耶。若祗以平日之所饫闻习见者为平常,而以其罕闻骤见
者为怪异,则怪异平常便是两事,经世出世便是两心。勋、华之盛,揖逊之
隆,比之三家村里瓮牖酒人,真不啻几千万里矣。虽欲淡,得欤?虽欲“无
然歆羡”,又将能欤?此无他,其见小也。
愿公更不必论湔磨刷涤之功,而惟直言问学开大之益;更不必虑虚见积
习之深,而惟切究师友渊源之自。则康节所谓“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
者,当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不亦庶乎契公作人之微旨,而不谬为“常
惺惺”语也耶!
… 6…
答周柳塘
伏中微泄,秋候自当清泰。弟苦不小泄,是以火盛,无之奈何。楼下仅
容喘息,念上天降虐,祗为大地人作恶,故重谴之,若不勉受酷责,是愈重
上帝之怒。有饭吃而受热,比空腹受热者何如?以此思之,故虽热不觉热也。
且天灾时行,人亦难逃,人人亦自有过活良法。所谓君子用智,小人用力,
强者有搬运之能,弱者有就食之策,自然生出许多计智。最下者无力无策,
又自有身任父母之忧者大为设法区处,非我辈并生并育之民所能与谋也。盖
自有受命治水之禹,承命教稼之稷,自然当任己饥已溺之事,救焚拯溺之忧,
我辈安能代大匠所哉!我辈惟是各亲其亲,各友其友。各自有亲友,各自相
告诉,各各尽心量力相救助。若非吾亲友,非吾所能谋,亦非吾所宜谋也。
何也?愿外之恩,出位之诮也。
… 7…
答耿司寇
此来一番承教,方可称真讲学,方可称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
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求教于公,方可称是不容已真机,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
矣。
嗟夫!朋友道绝久矣。余尝谬谓千古有君臣,无朋友,岂过论欤!夫君
犹龙也,下有逆鳞,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也。何也?死而博死谏之
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避害之心不足以胜其名利之
心,以故犯害而不顾,况无其害而且有大利乎!若夫朋友则不然;幸而入,
则分毫无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则小者必争,大者为仇。何心老至以此杀身,
身杀而名又不成,此其昭昭可鉴也。故余谓千古无朋友者,谓无利也。是以
犯颜敢谏之士,恒见于君臣之际,而绝不闻之友朋之间。今者何幸而见仆之
于公耶!是可贵也。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羡也。快哉怡哉!居然复
见愢愢切切景象矣。然则岂惟公爱依仿孔子,仆亦未尝不愿依仿之也。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爱人,而不欲其择人;我之所不容已者,在
于为吾道得人,而不欲轻以与人,微觉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
五岁以前《弟子职》诸篇入孝出弟等事,我之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
为大人明《大学》,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在于
痛痒之未;我之所不容已者专,而惟直收吾开眼之功。公之所不容已者,多
雨露之滋润,是故不请而自至,如村学训蒙师然,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艰;我
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凛冽,是故必待价而后沽,又如大将用兵,直先擒
王,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虽各各手段不同,然其为不容已之本心一也。心
苟一矣,则公不容已之论,固可以相忘于无言矣。若谓公之不容已者为是,
我之不容已者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学,我之不容已者是异学:则吾不能
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为真不容已;我
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人之不容已:则吾
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执己自是之病在。恐未可遽以人皆悦之,而
遂自以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闻,而遂居之不疑,而
遂以人尽异学,通非孔、孟之正脉笑之也。我谓公之不容已处若果是,则世
人之不容已处总皆是;若世人之不容已处诚未是,则公之不容已处亦未必是
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处耳。未知是否,幸一教焉!
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
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
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
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
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
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
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
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以是谓非
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
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
倦矣。
夫孔子所云言顾行者,何也?彼自谓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盖真未之
能,非假谦也。人生世间,惟是四者终身用之,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
… 8…
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能。已实未能,则说我不能,
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故为有恒,故
为主忠信,故为毋自欺,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
此四者责人教人。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
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满街皆圣
人。”佛氏亦曰:“即心即佛,人人是佛。”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
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无言”。夫惟人人之皆佛也,
是以佛未尝度众生也。无众生相,安有人相;无道理相,安有我相。无我相,
故能舍己;无人相,故能从人。非强之也,以亲见人人之皆佛而善与人同故
也。善既与人同,何独于我而有善乎?人与我既同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
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后人推而诵之曰:
即此取人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舜初未尝有欲与人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
与善之心以取人,则其取善也必不诚。人心至神,亦遂不之与,舜亦必不能
以与之矣。舜惟终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耕稼陶渔之人既无不可取,
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
夫人既无不可取之善,则我自无善可与,无道可言矣。然则子礼不许讲
学之谈,亦太苦心矣,安在其为挫抑柳老,而必欲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
至此乎?又安见其为子礼之口过,而又欲为子礼掩盖之耶?公之用心,亦太
琐细矣!既已长篇大篇书行世间,又令别人勿传,是何背戾也?反覆详玩,
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于礼未尝自认以为己过,纵有过,渠亦不自盖覆,
而公乃反为之覆,此诚何心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而又
皆仰;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又为之辞。公其以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
冥然寂然,不以介怀,故不长进,公独以为柳老夸,又何也?岂公有所憾于
柳老而不欲其长进耶?然则于礼之爱柳老者心髓,公之爱柳老者皮肤,又不
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礼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独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
在仕途,又不与之邻舍与田,无可争者。其不为毁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
既无半点私意,则所云者纯是一片赤心,公固聪明,何独昧此乎?纵子礼之
言不是,则当为子礼惜,而不当为柳老忧。若子礼之言是,则当为柳老惜,
固宜将此平日自负孔圣正脉,不容已真机,直为柳老委曲开导。柳老惟知敬
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则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贵于与公相
知哉!然则子礼口过之称,亦为无可奈何,姑为是言以逭责耳。设使柳老所
造已深,未易窥见,则公当大力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
不见知而不悔,此学的也。众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贤人矣,此可喜也。贤
人不知我之学,则我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神
人矣,尤不愈可喜乎?当时知孔子者唯颜子,虽子贡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
以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礼之知之也?又安见其为挫抑柳老,使刘金吾
诸公辈轻视我等也耶?我谓不患人之轻视我等,我等正自轻视耳。区区护名,
何时遮盖得完耶?
且吾闻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讲学,是何主意?岂以公之行履,
有加于金吾耶?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见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
就我讲此无益之虚谈,是又何说也?吾恐不足以诳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诳豪
杰之士哉!然则孔子之讲学非欤?孔子直谓圣愚一律,不容加损,所谓麒麟
与凡兽并走,凡鸟与凤皇齐飞,皆同类也。所谓万物皆吾同体是也。而独有
出类之学,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类者,则在于巧
… 9…
中焉,巧处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处参究,而唯欲于致力处着脚,则
已失孔、孟不传之秘矣,此为何等事,而又可轻以与人谈耶?
公闻此言,必以为异端人只宜以训蒙为事,而但借“明明德”以为题目
可矣,何必说此虚无寂灭之教,以眩感人邪?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
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故以死惧之;老氏
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
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
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
为乎公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
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
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如因大官长,则孔、孟当
不敢开口矣。
且东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拟也。东郭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良知”之旨,
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
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须如东郭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溪
先生足以继之,近溪先生稍能继之。公继东郭先生,终不得也。何也?名心
太重也,回护太多也。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
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龙溪有此乎?
况东郭哉!此非强为尔也,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既无
分别,又何恶乎?公今种种分别如此,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
生,亦在杂种不人公彀率矣,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胡庐山耳。麻
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
明德于关下也?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亦非不知顺公则
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合县士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
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但以众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
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则余何说乎!自敬伊何?戒谨不睹,恐惧不闻,毋自
欺,求自傲,慎其独。孔圣人之自傲者盖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来
之有也。所谓本乱而求未之治,无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此
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
平”,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上老老而民兴孝”,
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
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实实欲明明德
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