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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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愿哉!求师访友,未尝置怀,而第一念实在通海,但老人出门大难,讵谓
公犹念之耶!
适病暑,侵侵晏寂,一接翰诲,顿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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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书
昔赵景真年十四,不远数千里佯狂出走,访叔夜于山阳,而其家竟不知
去向,天下至今传以为奇。某自幼读之,绝不以为奇也。以为四海求友,男
儿常事,何奇之有。乃今视之,虽欲不谓之奇不得矣。向在龙湖,尚有长江
一带为我限隔,今居白下,只隔江耳。往来十余月矣,而竟不能至,或一日
而三四度发心,或一月而六七度欲发。可知发心容易,亲到实难,山阳之事
未易当也。岂凡百尽然,不特此耶。抑少时或可勉强,乃至壮或不如少,老
又决不如壮耶。抑景真若至今在,亦竟不能也?计不出春三月矣。先此报言,
决不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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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澹然大士
《易经》未三绝,今史方伊始,非三冬二夏未易就绪,计必至明夏四五
月乃可。过暑毒,即回龙湖矣。回湖唯有主张净土,督课四方公案,更不作
小学生钻故纸事也。参禅事大,量非根器浅弱者所能担。今时人最高者,唯
有好名,无真实为生死苦恼怕欲求出脱也。日过一日,壮者老,少者壮,而
老者又欲死矣。出来不觉就是四年,祗是怕死在方上,侍者不敢弃我尸,必
欲装棺材赴土中埋尔。今幸未死,然病苦亦渐多,当知去死亦不远,但得回
湖上葬于塔屋,即是幸事,不须劝我,我自然来也。来湖上化,则湖上即我
归成之地,子子孙孙道场是依,未可谓龙湖蕞尔之地非西方极乐净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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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李渐老书
数千里外山泽无告之老,翁皆得而时时衣食之,则翁之禄,岂但仁九族,
惠亲友已哉!感德多矣,报施未也,可如何!承谕烦恼心,山野虽孤独,亦
时时有之。即此衣食之赐,既深以为喜,则缺衣少食之烦恼不言可知已。身
犹其易者,筹而上之,有国则烦恼一国,有家则烦恼一家,无家则烦恼一身,
所任愈轻,则烦恼愈减。然则烦恼之增减,唯随所任之重轻耳。世固未闻有
少烦恼之人也,唯无身乃可免矣。老子云:“若吾无身,更有何患?”无身
则自无患,无患则自无恼。吁!安得闻出世之旨以免此后有之身哉!翁幸有
以教之!此又山泽癯老晚年之第一烦恼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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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卷三
杂述
卓吾论略滇中作
孔若谷曰:吾犹及见卓吾居士,能论其大略云。
居士别号非一,卓吾特其一号耳。卓又不一,居士自称曰卓,载在仕籍
者曰笃,虽其乡之人,亦或言笃,或言卓,不一也。居士曰:“卓与笃,吾
土音一也,故乡人不辨而两称之。”余曰:“此易矣,但得五千丝付铁匠胡
同梓人,改正矣。”居士笑曰:“有是乎?子欲吾以有用易无用乎?且夫卓
固我也,笃亦我也。称我以 ‘卓’,我未能也;称我以‘笃’,亦未能也。
余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故至于今并称卓、笃焉。
居士生大明嘉靖丁亥之岁,时维阳月,得全数焉。生而母太宜人徐氏没,
幼而孤,莫知所长。长七岁,随父白斋公读书歌诗习礼文。年十二,试《老
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间,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
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则可知矣。”论成,遂为同学所称。
众谓“白斋公有子矣”。居士曰:“吾时虽幼,早已知如此臆说未足为吾大
人有子贺,且彼贺意亦太鄙浅,不合于理。彼谓吾利口能言,至长大或能作
文词,博夺人间富与贵,以救贱贫耳,不知吾大人不为也。吾大人何如人哉?
身长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
吾董母不禁也。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
稍长,复愦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弃置不事。
而闲甚,无以消岁日。乃叹曰:“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
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因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
题旨下,但作缮写眷录生,即高中矣。居士曰:“吾此梓不可再侥也。且吾
父老,弟妹婚嫁各及时。”遂就禄,迎养其父,婚嫁弟妹各毕。居士曰:“吾
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万里,反遗父忧。虽然,共城,宋李
之才宦游地也,有邵尧夫安乐窝在焉。尧夫居洛,不远千里就之才问道。吾
父子倘亦闻道于此,虽万里可也。且闻邵氏苦志参学,晚而有得,乃归洛,
始婚娶,亦既四十襍。使其不闻道,则终身不娶也。余年二十九而丧长子,
且甚戚。夫不戚戚于道之谋,而惟情是念,视康节不益愧乎!”安乐窝在苏
门山百泉之上。居上生于泉,泉为温陵禅师福地。居士谓“吾温陵人,当号
温陵居上。”至是日游遨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
夙缘哉!”故自谓百泉人,又号百泉居上云。在百泉五载,落落竟不闻道,
卒迁南雍以去。
数月,闻白斋公没,守制东归。时倭夷窃肆,海上所在兵燹。居上间关
夜行昼伏,除六月方抵家。抵家又不暇试孝子事,墨衰率其弟若侄,昼夜登
陴击柝为城守备。城下矢石交,米斗斛十千无籴处。居士家口零三十,几无
以自活。三年服阕,尽室入京,盖庶几欲以免难云。
居京邸十阅月,不得缺,囊垂尽,乃假馆受徒。馆复十余月,乃得缺,
称国子先生,如旧官。未几,竹轩大父讣又至。是日也,居士次男亦以病卒
于京邸。余闻之,叹曰:“嗟嗟!人生岂不苦,谁谓仕宦乐。仕宦若居士,
不乃更苦耶!”吊之。入门,见居士无异也。居上曰:“吾有一言,与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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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吾先大父大母殁五十多年矣,所以未归土者,为贫不能求葬地;又重违
俗,恐取不孝讥。夫为人子孙者,以安亲为孝,未闻以卜吉自卫暴露为孝也。
天道神明,吾恐决不肯留吉地以与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赎矣。此归必令三
世依土。权置家室于河内,分赙金一半买田耕作自食,余以半归,即可得也。
第恐室人不从耳。我入不听,请子继之!”居士入,反覆与语。黄宜人曰:
“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犹朝夕泣忆我,双眼盲矣。
若见我不归,必死。”语未终,泪下如雨。居士正色不顾,宜人亦知终不能
迕也,收泪改容谢曰:“好好!第见吾母,道寻常无恙,莫太愁忆,他日自
见吾也。勉行襄事,我不归,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
时有权墨吏吓富人财不遂,假借漕河名色,尽彻泉源入漕,不许留半滴
沟洫间。居士时相见,虽竭情代请,不许。计自以数亩请,必可许也。居士
曰:“嗟哉,天乎!吾安忍坐视全邑万顷,而令余数亩灌溉丰收哉!纵与,
必不受,肯求之!”遂归。岁果大荒,居士所置田仅收数斛稗。长女随艰难
日久,食稗如食粟。二女三女遂不能下咽,因病相继夭死。老媪有告者曰:
“人尽饥,官欲发粟。闻其来者为邓石阳推官,与居士旧,可一请。”宜人
曰:“妇人无外事,不可。且彼若有旧,又何待请耶!”邓君果拨己俸二星,
并驰书与僚长各二两者二至,宜人以半籴粟,半买花纺为布。三年衣食无缺,
邓君之力也。居士曰:“吾时过家毕葬,幸了三世业缘,无宦意矣。回首天
涯,不胜万里妻孥之想,乃复抵共城。入门见室家,欢甚。问二女,又知归
末数月,俱不育矣。”此时黄宜人,泪相随在目睫间,见居士色变,乃作礼,
问葬事,及其母安乐。居上曰:“是夕也,吾与室人秉烛相对,真如梦寐矣。
乃知妇人势逼情真。吾故矫情镇之,到此方觉 ‘屐齿之折’也!”
至京,补礼部司务。人或谓居士曰:“司务之穷,穷于国子,虽子能堪
忍,独不闻 ‘焉往而不得贫贱’语乎?”盖讥其不知止也。居士曰:“吾所
谓穷,非世穷也。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吾十年余奔走南北,
祗为家事,全忘却温陵、百泉安乐之想矣。吾闻京师人士所都,盖将访而学
焉。”人曰:“子性太窄,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
居士曰:“然,余实窄。”遂以宏父自命,故又为宏父居士焉。
居士五载春官,潜心道妙,憾不得起白斋公于九原,故其思白斋公也益
甚,又自号思斋居士。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虽然,余
若死于朋友之手,一听朋友所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决不以我骨贻
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传其可。”余应曰:“余何足以知居士哉!他年
有顾虎头知居士矣。”遂著论,论其大略。后余游四方,不见居土者久之,
故自金陵已后,皆不撰述。或曰:“居士死于白下。”或曰:“尚在滇南未
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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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政篇为罗姚州作
先是杨东淇为郡,南充陈君实守是州,与别驾张马平、博士陈名山皆卓
然一时,可谓盛矣。今三十余年,而君来为州守,余与周君、张君各以次先
后并至。诸父老有从旁窃叹者曰:“此岂有似于曩时也乎?何其济济尤盛也!”
未几,唐公下车,复尔相问,余乃骤张之曰:“此间官僚皆数十年而一再见
者也,愿公加意培植于上,勿生疑贰足矣。惟余知府一人不类。虽然,有多
贤足以上人,为余夹辅,虽不类,庸何伤!”唐公闻余言而壮之。是春,两
台复命,君与诸君俱蒙礼待,虽余不类,亦窃滥及,前年之言迨合矣。余固
因汇次其语以为君与诸君贺,而独言余之不类者以质于君焉。盖余尝闻于有
道者而深有感于“因性牖民”之说焉。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有仕于
土者,乃以身之所经历者而欲人之间往,以已之所种艺者而欲人之同灌溉。
是以有方之治而驭无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欤!且夫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
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已,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
已异矣。夫人之与己不相若也。有诸己矣,而望人之间有;无诸己矣,而望
人之同无。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
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
日以多事矣。其智而贤者,相率而归吾之教,而愚不肖则远矣。于是有旌别
淑慝之令,而君子小人从此分矣。岂非别白太甚,而导之使争乎?至人则不
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闻见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
其未寤而惊也。动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絷而颠且仆也。
今余之治郡也,取善太恕,而疾恶也过严。夫取善太恕,似矣,而疾人
之恶,安知己之无恶乎?其于反身之治且未之能也,况望其能因性以牖民乎?
余是以益惧不类,而切倚仗于君焉。吾闻君生长剑门,既壮而仕,经太华,
而独观昭旷于衡岳之巅,其中岂无至人可遇而不可求者欤!君谈说及此乎?
不然,何以两宰疲邑,一判衡州,而民诵之至今也。意者君其或有所遇焉,
则余言为赘;如其不然,则余之所闻于有道者详矣,君其果有当于心乎?否
也?夫君而果有当于心也,则余虽不类,庸何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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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论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余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
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满之者亦有三。高心隐者曰:“凡世
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
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
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万事瘁形,以
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宁差别乎。且断头则死,断肠
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公
固审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
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
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
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
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削迹伐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
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不幸而死,独不曰 ‘仁人志士,
有杀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
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
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
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
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于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
则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而公亦竟不幸
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