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榻 作者:冥-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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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多谢嬷嬷了。”人在屋檐下,我又何苦不识时务。
这孩子说来也真有趣,一双圆圆大眼怯怯的打量我半晌,末了竟然唤了我一声“风姨”。旁边立时有人低声窃笑。这傻丫头不知死活犯了忌,在青楼里最恶毒的不是咒人死,而是嘲你老相。人人都兴奋起来,互相挤眉弄眼,只等看我下手收拾这雏儿。我反倒哑然失笑,风细细呀风细细,莫非你真已老到这般天地不容了么?
说不恼怒是假的,只是我风细细的笑话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看得的?不费吹灰之力便漾出个最慈爱的笑容,“丫头,告诉风姨,你叫什么名字?”
“招娣。”
“这名字不好,风姨给你改个名字,你以后就叫欢儿。人活着要欢欢喜喜,不相干的人就不要去理她。”伸出手牵她扬长而去,不理会那站了一地的庸脂俗粉。
“风姨?”欢儿看我不应,又唤了一声。我恍然回神,“就搁在桌上吧,我不饿。”
“可是爹说不吃饭人会生病的呀,姨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那声音小小的,却坚定。我不禁转过头去,榻前站着这小小人儿,非亲非故,竟为我吃不吃饭担心。不觉柔声道:“孩子,你也饿了吧,掇个凳过来咱们一块吃。”
欢儿倒是不认生,开开心心的拿碗筷去了。
夜深。
欢儿在隔壁睡下了。这孩子很活泼,拉着我问东问西,到三更才恍恍惚惚睡去。我随口问了几句,知道欢儿是拐子卖进来的,只同她说是到大户家里作粗工,可欢儿的爹娘心里不会不明白。只可怜这孩子,临睡前还念念不忘弟妹,说这里的东西好吃,问我可不可以带些家去。
她握着我手,自顾自说下去:“风姨你对我真好,等我弟妹都长大了,让他们也来帮工好吗?”
我不知该怎样答她。
好容易哄睡了她,揽过如意合欢镜,便在这榻上妆扮起来,高价向波斯商人买来的“螺子黛”,画出远山眉色泽均匀沉腻,蔷薇香粉敷面,做桃花妆,额间点金花钿,却嫌店铺中买的胭脂颜色薄,依古法自造“沉檀”,以沉香、檀香、紫丁香、梨子汁混合,九蒸九晒,才酿成白玉盒内一泓黯红。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不束发髻,乌发蝉鬓,不戴钗环,披件白色轻纱,仅佩缨络一枚,式作海棠四瓣;当项一瓣;弯长七寸;瓣稍各镶猫睛宝石一。当胸一瓣;弯长六寸;瓣梢各镶红宝石一粒;左右两瓣各长五寸;皆凿金为榆梅;俯仰以衔东珠;两花蒂相接之处;间以鼓钉金环;东珠凡三十六粒;每粒重七分;各为一节;节节可转;为白玉环者九;环上属圈;下属锁;锁横径四寸;式似海棠;翡地周翠,刻翠为水藻,刻翡为捧洗美人妆,锁下垂东珠九鎏,鎏各九珠,蓝宝石为坠脚,长可当脐。
你看你看,我可似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飞天?
……终究还是泪下,只怪镜中一双媚眼早已混浊如不见底的潭水,哪里敌得过那小女娃的不施脂粉,丽质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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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细细从良,也算杭州城内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隔三岔五,总有人来拜访,昔日争夺花魁的老姐妹,眼中饱含羡妒的当红花娘,嬷嬷安排来跟我学艺的雏妓……还有那些“故人”———那些从前的客人。
于是高卧琉璃榻,与往来人等笑谈应酬,尽说些风月往事。日以继夜,无有不耐,然而漫不经心。
一双手,不住摩娑身下琉璃榻。
我在想,那个人,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来?
云毓来时,我正赏花饮酒。琉璃榻移至园中,映着夕阳,晶莹剔透,照得地上满布七彩光晕,衬得榻上人如登莲台。欢儿侍立一旁,这孩子一天到晚跟着我,虽说拙拙的没什么心眼,倒是尽职尽责。
葡萄美酒夜光杯,三十年的陈酿,价可等金,只是这酒乍入口香醇非常,一杯之后却反生出一股铁锈味道,含在口中就如含住满口鲜血,几欲作呕。
这样的血腥,却是我的至爱。
“你要从良?”不是意外,只是确认。
“那又如何?”我头也没抬,轻轻摇晃杯中物,他不是我要等的人,如此良辰,理他作甚。
“该说恭喜你,还是可怜那个倒霉的男人?”我不用抬头,也知道云毓脸上一定又露出那种狰狞又扭曲的表情,想笑又不会笑,想哭又不能哭,真是辛苦。
“随你高兴。”我懒懒的提不起兴致。
“既然从良,为什么不嫁我?你看上那个奸商什么?满身铜臭俗不可耐,还又老又丑。论钱财,他比不上你,论人才,他不及我一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糟蹋你自己!”他缓了缓语气:“细细,你要知道,我这都是为你好。”
“这是我的事,哪怕我只是个年老色衰的娼妓,可从不从良,要嫁给什么人这样的小事尚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相干的人等,不必费心。天不早了,云老爷请回,恕不远送!”
“你——”他气结,狠狠瞪我一眼,终于拂袖而去。
我冷笑,饮尽杯中物。
齿间甜腥,如同噬了那人的血肉。
恨,怎么能轻易罢休?
何以结同心
云毓犯了我的忌讳,我平生最恨人说“细细,我全是为你好。”这句话。可偏偏身边一干人等都喜欢拿它当口头禅,每每开口我便心惊肉跳。
五岁时家乡洪水肆虐,贫贱人家全靠卖儿鬻女度日。兄妹六人中数我年纪最小,留在家里白白浪费米粮,父兄稍加商量,便将我卖进青楼。 嬷嬷看我伶俐可爱,心里喜欢,平白多加了一倍身价,两袋大米就买断我终身。成交后父亲拉着我手哽咽一阵,道:“细细,你别怨爹爹。爹都是为了你好,从此以后,你再也不用愁吃穿。”说罢,与我大哥背起米袋,大步离去,连回头多看我一眼都不肯。
我一手牵着嬷嬷,仍兀朝向他们挥手,心儿甜甜的,还是爹爹最疼我,不舍得我吃苦,送我来这金碧辉煌的地方享福。
十三岁那年,嬷嬷安排人为我梳拢,那人乃朝中一品大员,委实又老又丑,我不肯,嬷嬷温言劝我:“细细呀,你莫耍小性儿,你日后就会明白,嬷嬷可都是为了你好。”
是夜,那人的涎水淌在我脸上,我无声而笑,为了我好,全都是为了我好。
后来又有那人,从身后轻轻咬住我耳垂,暖暖的呵气,魅声道:“细细,你乖乖听话去陪云毓,我全都是为了你好呢。”今时今日,想不到竟还有人跟我这样讲话,其实我又何需旁人为了我好,不将我推进虎口就算情至义尽,足够我一生一世铭感五内。
我不恨也不怨,只是今生今世不论是谁,再也休想用这句话迫我就范。
“风姨,你怎么还不睡呀?”欢儿站在我门口揉着眼,一脸睡意,圆圆的脸配上那对太干净的眼睛,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这么晚还跑出来?风姨不是告诉你,天黑就回自己房里呆着,哪里也不要去吗?”这傻丫头,她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她这般大意的来去自如?
欢儿虽只有十二岁,但已经被几个客人看在眼里。嬷嬷不过碍于我的面子,不好马上调走她,再者那些客人出的价还不够让她满意,才暂且留着她。可她是这样干净的孩子,纵使我明知道到头来还是保不住她,也愿让她多躲过些时日。
欢儿走至我身旁,猫咪一样在我怀里蹭来蹭去。“风姨,我想家了,弟弟还等我回去带好吃的给他呢。我都想好了,水晶蒸饺,白糖糕,糯米团子……”她偎在我怀里,掰着手指一件件盘算,唯恐不小心漏了哪一样。
我苦笑着轻轻抚弄她的头发,细细软软也像只小猫,干干净净的、带一点点奶香味。那个与我无缘的孩子要是能长大的话,也会像欢儿这样单纯可爱吧?
胸中一点泪意涌动,却立时心下一凛,那怎会是个纯良的孩子;血缘注定他的心性必定像他爹一般。流着那样寒冷绝情的血,那样的孩子,绝不可留于人世。
留他在人世,只会伤透人心。
留不得,留不得。
“风姨,你怎么哭了?”欢儿抬起头,诧异的望着我。
“风姨你不要哭,欢儿再不吵着回家了,风姨对欢儿这么好,欢儿永远在这里陪你。”欢儿慌了,我的泪却越落越凶。
我低下头,抱紧欢儿轻声道:“丫头,你记住,你是招娣,你是你爹娘和弟弟的招娣,你不是欢儿。这里也不是你的地方。”
“风姨保证,你很快就可以回去看你弟弟,你要给他带桂花糕,蒸饺,糯米团子……你想要带什么都可以。”
“风姨……”欢儿不解的望着我。
“什么都别说了,你该睡觉了,今天就睡风姨这儿吧,风姨抱着你。”
“嗯,我听风姨的话。风姨你不要哭了。”欢儿乖乖躺在我身边睡下,两只小手紧紧箍住我。
“风姨?”
“怎么了?”
“为什么你夜里总不睡觉,还会哭呢?”
“因为……风姨怕黑。”
“那我以后每天都跟风姨一起睡,我会讲很多笑话哦,弟弟最喜欢我讲的笑话了,我也讲给风姨听。”
“好。乖乖的,睡觉吧。”
屋内一片黑暗,窗外是永不醒来的绮梦。
只有怀中这温温热热的小小身子,才是唯一的真实。
“你找我?”
我没有回头,云毓的声音,就算化了灰我也认得。
“云老爷,你说过,你欠我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你要什么那个姓宁的不是都能给你吗?有什么大事值得你屈尊来求我?”
“这件事非你不可。”
………………
“云毓;我要一个愿望。”
三天后,云毓纳妾,欢儿就是新嫁娘。嬷嬷今年已不主杂事,排辈分论资历,算来算去,风细细竟算那小丫头的高堂。成亲之前云毓曾来见我,难得和颜悦色待他,共饮至中宵,我道:“豆蔻年华,身子又清白,云老爷,你好福气。”
他垂首不看我眼,半晌,他道:“细细,她像那时候的你。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你。”
“是吗?那么,好好待她。”我举杯:“敬你。”
那双明媚又纯净的眼睛,曾几何时,与我渐行渐远。
暗中,流年偷换。
旧游无处不堪寻
少了欢儿,未央阁骤然冷寂下来。我每夜坐在窗前,竟然感觉到久违的寂寞。我抱膝坐在榻上,不禁轻笑,人就是这样可怜的生灵,为了一点温情可以奋不顾身;一旦失去就丧魂落魄痛不欲生。我却不是那样的人,从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不再奢望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
不奢望,就永远不会有失望的那一天。又或者是因为,最重要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从那以后,再难有什么能触动我神经。
云毓允诺会善待欢儿。不送她回家是怕她再被家人转卖。我和云毓都觉得这孩子心思太过单纯,留在深宅大院里才能安稳度过一生。云毓说,他会把欢儿当女儿一般看待,如果有一天她有了心上人,他会成全她。“欢儿会一辈子感激你的。”我笑着说。
“那你呢?”云毓不死心地问。
“云老爷,你不要忘了,这是你欠我的。”我说的理直气壮,欠下的,总有一天要偿还。不管是什么样的代价,我付出过,就有索回的权利。
“细细,难道你永远不明白什么叫忘记吗?你准备永远带着一肚子的怨恨活下去吗?”云毓讲道一般的表情是这样有趣。我不禁微笑,“不会是永远。云毓,我迟早会下地狱,那里才有我的永远。这一点你该比我更清楚。”
哪里来的永远,你和我,我和别人,你和别人,都不能奢望永远。
二月十九日。
今天是观音诞,我要见的人当然是观音。当然这个观音不会真的是观音,人们叫她观音,只是因为她很慈悲。四年前的二月十七,观音一身淄衣出现在杭州城,布施白银十万两与各大寺院,许下宏愿,愿做四万六千日功德,超脱众生万千苦难。第二日,她又出资令全杭州城医馆义诊一月,并广修善堂十三座,收留流民。十九日观音诞那天,这女子更亲献血书《妙莲法华经》十部。
相国寺住持当日见那女子捧经上山,一步一叩至手足鲜血淋漓而面不改色,不禁双手合十:“善哉,施主心怀莫大慈悲,难道是观音再生?”
观音之名,由此传开。
“若有众生多于淫欲,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若多嗔恚,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若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痴。”只是那观音自身的痛楚,又有谁能解救得了?
城北观音堂,四年来观音就住在这里照顾收养的孤儿。
我去时,她正跪在佛堂诵经。一身白衣,眉目间隐隐宝相庄严。只是清瘦的出奇,与当日的丰腴圆润判若两人——我竟觉所见的不过是具尸骸,连同这装扮富贵令人不敢逼视的自己,都只是当年的遗骸。
心若死了,皮相只是一层随时可以抛弃的伪装。
“绛缡,我来看你了。”
她转过身,望着我浅笑:“细细,你来了。”
绛缡携了我手走进后院,一片竹林深处,有座小小土堆。
没有墓碑,那碑立在我心中,上面有字,字字泣血。
这里葬着我那不曾出世的孩子。
我没有眼泪可流,只是默默站着,绛缡在我身后。
“绛缡,你相信有地狱吗?”我竟渐渐笑出声来,“他们都说你是观音,那你告诉我,真的有枉死城吗?那些枉死的孩子,不能出世又不能转生,他们会生生世世在那里忍受煎熬吗?”
“细细,我不知道。你比任何人清楚,我根本不是观音。”
“细细,若真有地狱,你和我,注定都逃不开。”
“那样倒好,也许我就能见到他了。”
“是啊,真能那样的话倒是好事。”绛缡笑了,笑的万分淡然。
青丝缨络结齐眉,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