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纱-第2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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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起来吧。”代善放下手里的册子,抬了抬手说道。他没有戴帽子,此时看起来已然不如白天穿戴整齐时那么英武,火光下,他的皮肤显得有些松弛了,加上花白的辫子,仿佛骤然老了一头。
“喳!”岳托从地上爬起来,垂手立于一旁。
帐篷中除了他们父子俩再无他人,安静中显得冷清。代善用食指撮了一下放在黄缎桌面上的册子说道:“你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代善不只岳托一个儿子……岳托的言行十分沉稳,就算是很简单的问话,他也是顿了一顿,用脑子想了一下才答道:“皇阿玛日理万机,儿臣不知。”
代善忽然欠了欠身,放低声音说道:“《中兴新政》,明朝那边一个叫商凌的进士编撰刻印的。”
中兴是指明朝天启之后的年号,中兴新政自然就是张问最开始实行革新政策的一个重要步骤……代善在琢磨张问这个人。岳托心里一下就想明白了,但是他没有多言,依旧垂手立于一旁。
代善又问道:“朕仔细琢磨了一回张问干的这件事,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此与缙绅地主作对的政策居然没有让张问垮台,反而让他翻过身来,越来越难对付了,你说说看法。”
岳托看着地面想了一会,然后才说道:“回皇阿玛,儿臣以为,明朝的中兴新政虽然得罪了很多人,但对人数最多的黎民草民有益无害,新政首先是得人心的事儿,就绝不会引起天下大乱;当时张问的主要敌人就是已经得利的大地主,他们的势力是很大,但是天下有更多这样的人:他们读书明理有能耐有野心,但因为出身等原因没能分到羹……
这些人巴不得从以前的旧权贵口中夺食,分享好处,自然会极力支持新政,借此上位,这就组成了新党,张问依靠新党压制旧党,借势成功而已。如今明朝的新贵就是那帮人。”
代善听罢沉吟许久,然后叹声道:“看来张问这个人倒不是善主……”
岳托趁机说道:“皇阿玛切勿受那些昏庸的人误导,一定要看清形势。儿臣以为,眼下在辽西走廊的实力明朝占有绝对优势,况且这地方活动不开,情况越来越严峻。儿臣叩请皇阿玛早下决断,迅速渡过小凌河,再图大计!”
代善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萨满图腾,沉声道:“鸟兽聚集在一起,因为有巨大的好处可以分享。一旦示弱,恐引起内部动荡。”
岳托道:“皇阿玛已称皇帝,是各族共主,谁敢有异心就是与我整个大清为敌!”
代善道:“朕自称帝以来,各旗各主满怀希望,不料如今却屡战屡败……但大部分都还沉浸在大清的强势里,所以朕在众人面前一直保持对明朝的强势姿态,是不想人们有所动摇。”
“皇阿玛带着我们打进沈阳、占领整个辽东、使得许多部落臣服,儿臣相信您一定会让大清保持强盛。”
代善看了一眼桌上的《中兴新政》,又看向帐篷外面的夜色,突然说道:“我们的敌人张问在想什么?”
……
宁远指挥司衙门,张问正放松身体歪坐在一盆火旁边烤火,周围几个穿红衣服的大员也正坐在旁边。
“东北的天气下凉得真快,夜里肯定打霜了。”张问看向旁边的一个红袍文官,那官员刚从西北那边过来。张问问道:“王御史,杨鹤最近在陕西进展得如何?”
那个御史嘴上一把大胡子,因为很少有机会能见到第一权臣张问,他的表情有些紧张,屁股也是轻轻挨着板凳,不敢坐实了。
“回张阁老,朝廷给了杨侍郎几十万大军,大部分人他都没调上战场……”
张问愕然道:“那他在干什么?”
“修水利,屯田,杨侍郎言认为先让大伙都有饭吃才能根本解决问题。”
张问脱口道:“效果如何?”
王御史道:“叛军主力已被压制在陕北一带,饿也快饿死了。”
“呵呵,那地方确实不好养活军队,要抢也没什么东西抢。”张问笑道,“当初我让杨鹤总理西北,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方法办吧,我们也不便过多干涉,只要能平定叛乱就行。王大人远途劳顿,你先下去休息,我这里还有其他事儿要谈。”
王御史站起身来,抱拳道:“下官告退。”
过了一会,张问又看向熊廷弼道:“熊督师觉得建虏下一步会干什么?”
熊廷弼摸了摸下巴,说道:“松山大捷让建虏的粮草供应雪上加霜,加上我们的两个大动作:南线北压,增援锦州。对建虏的合围之势很快就能成为定局……这样的布局十分明显,建虏肯定很清楚。他们现在应该会考虑渡过小凌河,趁增援锦州防线的兵马未到迅速跳出辽西包围圈……”
熊廷弼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军机动素来缓慢,否则大军能赶在建虏之前布防锦州一线,那代善除了跳海真没地儿可去了……不过就算放跑了他们,咱们也能取得一定战果:辽西走廊将完全成为我军大后方,战线推进到锦州以东,直接威胁建虏占据的义州、广宁等地,夺回辽河以西的所有地盘指日可待!”
张问站起来,走到一副宣纸地图前面瞅了一会,回头笑道:“控制大小凌河之后,整个辽西如囊中之物耳。然后逼近辽河流域,辽东重镇辽阳、沈阳不远了。”
熊廷弼苦笑道:“以前咱们丢掉这些地方的时候一溃千里,丢得容易,拿回来却是艰难。”
“只要能歼灭或重创建虏八旗主力,咱们用大炮一轰,所有的城池也可以跑马般地很快夺回来。”
熊廷弼摇摇头道:“建虏以骑兵为主,一向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要想一口气吃掉他们谈何容易。”
张问收住笑容,“说容易也不难,围歼清军主力就在眼前。”
熊廷弼愕然,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忽然抬起头说道:“您是说此时建虏不会急着渡过小凌河?”
张问点了点头。
熊廷弼“嘶”地一声倒吸口气,沉吟道:“现在朱部堂手里只有七八万人,既要防备锦州,又要河防,暂时还无法有效阻挡建虏渡河。站在建虏的位置上,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渡过小凌河,跳出包围圈,就食于义州,整盘战局又重新活了……下官实在想不出建虏不渡河的理由,张阁老何以认为他们不会渡河?”
“我猜的。”张问淡淡地说了一句。
熊廷弼无语。
张问看了他一眼,说道:“记得几年前的京师保卫战,代善可是不计伤亡一个劲死磕北京城。我猜这个人的性格放不开,‘妄念’很大。”
熊廷弼道:“阁老什么时候信佛了?”
张问道:“这几个月来,在辽西走廊发生了大小多次战役,代善没讨着两次便宜,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眼下满清最大的问题是缺粮,只要粮草能够坚持到河水结冰,他们可不怕包围……解决粮草的问题还有一个:突袭增援锦州的部队,以战养战。”
熊廷弼点点头道:“这倒是要防着点,不过我军以车师为屏,建虏想破阵并不容易。”
张问道:“敌军骑兵战术机动很强,用突然袭击对付调动中的部队并不是没有机会……”
这时一阵风把窗户吹得嘎吱乱响,张问转头看向窗户,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他们几只兔子,怎么能让他们上钩?”
张问等人一夜未眠,在衙门里制定新的计划,并于第二天以密文的形式送达前线各部,调整部署。
一大早,几路快马便携带着中枢密文出了宁远城,一路黄尘向北而去。张问登上城楼,久久望着尘土扬起的方向,马蹄声渐行渐远。
他这么一站又是大半天,一动不动的……随时跟随他左右的玄月又无辜地陪站了半天,她时不时看一眼张问的脸,那思考的表情玄月不只看了一回,但每次她的心里都莫名生出一股崇拜的感觉来,读书不多的女人常常很敬仰肚子里有墨水的男人。
两人这样默默地站了不知多久,张问突然说话道:“天下之大,望眼处,除了尘土什么也没有。”
玄月脱口道:“山河沟壑都在东家胸中呢。”
张问听罢忍不住露出笑容:“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和我谈得来了。”
“好听的话谁都爱听。”
张问哈哈大笑,指着玄月道:“说了句实话。”
片刻之后他停下笑声,有些深意地说道:“每天只能看这样的荒原,不厌烦都不行,我有点想回京师了,不知何时能够成行?”
其中内容,玄月无法想透……什么时候成行,自然要看战事的发展。!~!
..
段七二 权守
清军大营经常换地方,这时正驻扎在女儿河一处水浅的岸边。wWW;女儿河在小凌河南边,于锦州东边汇流,一齐汇入大海。它是一条小河,很多地方都可以徒步涉水而过,没有太大的战略作用。
代善和众亲王大臣刚刚开完一个军机会议,主要商议是否马上渡过小凌河的事宜。因军需大臣宣布军粮供给不足半月,而河水结冰起码还有一个多月,所以大部分人都主张先渡过小凌河,但代善没有下决定。
散了之后,代善留下了岳托等心腹,其中包括汉人范忠孝,对于范忠孝这个奴才的忠心,代善还是比较放心,很多非常重要的事儿都让他参与。
事到如今,明军四面布兵,天罗地网之势渐渐形成,形势越来越危急,一向沉稳的大阿哥岳托都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心里很替代善着急,可又不敢言辞激烈,只得劝说道:“皇阿玛,松山城的秦良玉正在挖壕沟,从松山到锦州、松山到沿路一路挖过去,明摆着想围咱们,咱们是时候从小凌河下游突围出去了!”
“再这么下去,南边是大兴堡…杏山一线,东边以松山为中心横着一条沟,西边是松岭大山城墙封锁,小凌河锦州上游很快会有十几万明军,他们往中间这么一挤,咱们跳海都没地方跳!”
代善道:“慌什么,松山那边挖两条沟能挡住咱们?填一段沟能花多少时间?”
“我们的粮草只剩半个月,没吃的仗没法打下去啊。”
代善镇定地说道:“不是半个月,只剩三天口粮……为了稳定军心,先前军需官才说半个月。”
岳托顿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还剩三天口粮,还留在这里干甚?他不知该说什么了,更不知皇帝想干什么。
在场的几个人都默然无语,表情沉重,关键是没粮,想用什么招数都用不出来。
这时只听得大肚子黑脸的兵部呈政固尔布锡说道:“明朝军队只会扎在一个地方等咱们冲,一动起来就找不着北……不然现在这里也就方圆几十里丁点地方,他们几十万人马怎么不敢直接进攻咱们?因为他们一动起来就乱,跑不赢还得跑散架。”
岳托瞪眼道:“粮草怎么办?”
“好了。”代善平息住二人的争执,说道,“明军目前的布置犯了一个错误‘有前权,而无后守’,看似合围险地,实则是战机:目前战场上的明军数目大概三十万,增援锦州的援兵加上锦州朱燮元部一共十七八万人;松山秦良玉部总共有兵力八万左右;那杏山…大兴堡一线乃至宁远,总共还剩多少人?至多不过几万兵力!且分散在各城各堡。
而他们还有一二十万人马尚在山海关甚至山东,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样分散兵力、虎头蛇尾的布置,咱们发哪门子善心就这么放了他们?只要解决一段时间军粮问题,咱们就迅速南下,直捣宁远城,把张问从窝里逮出来!”
众人略微一想,精神头很快好起来,只等拿出怎么解决军粮的主意。
代善拿着一份折子在桌案上拍了拍:“明军‘重前权轻后守’的蠢事不仅在大局布置上,在那股锦州援军调动上也是如此。斥候营刚刚报上来锦州援军行军的各营序列,车营在前,步骑在中,后勤辎重在后。咱们解决军粮问题就从这里入手,截取明军辎重,抢夺粮草,以战养战!”
代善兴奋地说道:“明人准备在锦州一线增兵到十七八万,这么多人吃粮肯定会随军运送大批粮食;而就在这两天,锦州援军正要涉渡女儿河,只待他们前军渡河,最后的辎重未渡之时,我军突然发动袭击,定可拿下一部辎重营。女儿河虽浅,足可延滞前军增援,此战定可达到目的!”
等代善说完,岳托依旧劝说道:“还请皇阿玛三思,我军军粮告罄,只寄希望于女儿河一战夺得粮草风险太大。”
代善道:“有多大风险?夺得粮草之后我们便直接挥师南下攻城略地,就算未能达到预期目标,立刻退兵渡小凌河也来得及,明军车营行动缓慢,没个十天半个月能指望他们到锦州一线?”
众亲王大臣商议了半天,最后代善还是拍板决定采用进攻的策略。毕竟十几年来满人骑兵对付明军几乎没战败过,突然丢失了本来已经到手的辽西走廊诸多城堡,认输退兵实在难以让人接受……
八月二十四日,锦州援军序列开始缓缓涉度女儿河,由于人马车辆太多,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才大半度过这条小河,还剩最后一个后勤师准备过河。
就在这时,斥候突然来报清军骑兵正在接近,这下明军有些慌神了。诸师将领立刻建议负责节制调兵事宜的兵部官员:一面让前方各师各营备战,一面下令最后一个后勤师官兵烧毁辎重,人马快速渡河。
不料那几个兵部官员犯傻,居然下令后勤师就地摆开备战……后勤师主要是运输物资,整师负责护卫的战斗官兵只有两千多人,其他大部分是民夫骡马车仗,战斗力自然无法和战车步骑师相比。
诸将听罢这个命令破口大骂,也不知那几个文官哪根筋有毛病,嚷嚷着抗命者以军方论处。
不多时,清军大股骑兵沿着女儿河南岸直扑辎重师,北岸明军一时无法保持阵型渡河增援,只得用火炮轰击,但无法阻挡建虏突进。
女儿河两岸,“轰隆隆……”的炮声震天响起来,硝烟弥漫天空,喊杀声响彻云霄,一场大战立刻爆发。
清兵前锋以分散纵队直冲明军南岸后勤师,护卫军拿起火器抵抗,但骑兵来势太快,清兵付出伤亡之后冲近后勤师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