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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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们与其说是清明祭柳七,不如说是在同病相怜人的墓前,借机大哭一场……表面再风光,也掩盖不了她们内心的自卑,也代替不了对未来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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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曲唱毕,回过神来的兵丁,才上前驱赶挡路的百姓。
人群一散,笔挺坐在高头大马背上的陈恪,便极鲜艳的暴露在,众位名妓眼前。
她们一愣神,旋即便明白了,一齐过来道了个万福。
陈恪在马上颔首以示还礼。
这份尊重,教诸位花魁倍感温情,都依依不舍道:“眼看评花大会就要开始,状元郎却要离京了。”
“公务在身,不得不如此。”陈恪微笑道:“再说,我也黔驴技穷了,还是溜之大吉的好,以免出丑。”在场的名妓,几乎人人都从他这儿求到了词,把陈恪记忆中老辛、小李和老姜的词,差不多刮去了一半。剩下一半,还多是亡国仇、民族恨,拿出来不合时宜的。
所以他说得是实话,再不封笔,真要露馅了。
不过在行首们听来,这却是他一贯的风趣。只是刚刚摆脱了哀伤,却又陷入惜别之情,所以全都笑不出来。她们纷纷摸出随身的佩饰、香囊、汗巾,赠与陈恪,一祝他马到成功,早日返京,并纷纷相许道:“今日素服在身,不能多礼。来日奴奴扫榻奠枕,恭候公子凯旋。”真真叫羡煞旁人。
“状元郎这风月班头,真是货真价实。”长亭中,远远眺见这一幕,王珪并一众礼部官员,都一脸羡慕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宋朝人的思维很奇怪,没中进士狎妓就是不务正业,中了进士风流就是有本事。满朝公卿,别看现在一个个一本正经,其实哪个年轻时候,都是走马章台,眠花宿柳的烟花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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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们告辞后,看热闹的人也走了,长亭外、古道边,顿时安静不少。
陈恪望着前来送别的同年,只见五郎一脸的郁闷,他十分想跟着去,但岳家那边已经定下了婚期,所以陈恪勒令他留下成婚。并吓唬他说,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当心打一辈子光棍。
威胁奏效,五郎果然十分担心,却依然坚持,哪怕打光棍也要去保护他。陈恪有些感动,但当然不能害了弟弟,便告诉他玄玉和尚会加入,五郎才放了心。
四郎则跟着陈恪走,他冷静的头脑,机敏的判断,其实与吕惠卿有些重叠,但两人的用向不同。
新科进士及第后,朝廷会放一年的假,让他们回家处理个人事务,或者到处玩玩放松放松,一年过后再回京城报道。所以四郎也不用跟朝廷打报告,只消跟着陈恪他们往家走,半路上再加入就成了。
和同年们话别之后,礼部的送行仪式开始了。当稍显冗长的仪式结束后,陈恪看到小王爷赵宗绩,出现在长亭下。他一手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道:“七天的两,从上往下吃。上层的是易坏的,越往下层的,就是越耐久存的。”说着压低声道:“湘儿从昨晚一直做到今晨,忙了整个通宵,你可不能浪费了,更不能给别人吃。”
陈恪点点头,亲手把两个食盒放到车上,出发的时间到了。他朝赵宗绩抱拳道:“多保重。”又朝众人抱拳道:“多保重!”说完便拿过侍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跟着队伍越走越远,直到谁也看不到谁。陈恪正有些怅然若失,忽听到有琴声响起,天籁般的歌声从道边青丘上传来: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同样的一首词,前面花魁们所唱的,是献给柳三变的,后面这首却是献给陈恪的。
【本卷终】——
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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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上)
~…~尽管晚上路几天。但使团享有最高等级的驿传待遇。一路上都有快马打前站。到驿吃饭。每日换马。在大宋朝宽阔平坦的官道上。最快日行二百里。
七天后。他们便赶上了风尘仆仆的苏氏父子。苏洵手里也有兵部开具的驿券。但从出京的驿站领了三头骡子后。就没人给他们换过。紧赶慢赶。把畜生累得尥蹶子。还是让陈恪赶上了。
陈恪让人拨出三匹马来。把三人捎上。一路上三苏心情沉重。少言寡语。只管闷头赶路。
越秦岭、穿剑阁。跋山涉水几千里。到了三月底。才终于抵达成都城下。要不怎么说出使是苦差事呢。实在太考验人的身体和意志了。
到了成都。也到了王珪的家乡。他一来实在是需要休息。二来想回家看看。三来也照顾一下陈恪。遂主动提出休整三日。
陈恪便跟岳丈妻舅先行一步。吕惠卿、曾布等人则留下来休整。在huā重锦官城的成都游玩。三天后再出发与陈恪汇合。
一天后的清晨。薄雾笼罩着眉山城。陈恪与苏家父子所乘的官船。悄然抵达了码头。因为他们来得实在太快。以至于当地官府和乡绅还蒙在鼓里。所以没有出现万人空巷的欢迎场面。
但来码头上进货的商贩。还是认出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苏老泉。
“啊呀。这不是苏老爷……”商贩们登时惊喜莫名。上来大礼参拜。金榜传胪的同时。礼部也将喜报快马加鞭送到诸位新科进士的家乡。眉州上下都知道。苏老泉儿婿三人全部高中。他的女婿甚至中了今科状元。
这可是国朝全川四路头一个状元啊!
如此盛事自然全川与有荣焉。这些天。各处衙门、各州大户都来眉山道贺。眉山人更是深感殊荣。但大街上没有欢庆时必扎的彩楼灯笼。反而挂着白幡、挽幛……
苏洵一下船。就看到一面挽幛上写道:‘桃李芬芳、德泽天下’。登时两脚一软。抓住一人问道:“我浑家……”
“苏老爷节哀……”
“唉哟……”最后一线希望破灭。苏洵就像被大锤击中。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陈恪早看到他摇摇欲坠。忙伸手抱住老丈人。
“娘啊。儿子回来了……”苏轼和苏辙把背上的包袱一扔。就嚎啕大哭着。发足往家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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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彀巷中。已经变成一片白huāhuā的世界。按照习俗。每位前来吊唁的官绅大户。都会送来一道挽幛。灵堂里放不下。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一条巷子都摆满了灵旗挽幛。
陈恪搀着苏洵从马车上下来。便感到岳父浑身颤抖。两眼发直。竟悲怆得要背过气去。连忙去掐他的人中。苏洵才吐出悠长的一口气。眼泪便决堤一般流下来。挣开陈恪的手。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去。口中喃喃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院子里。苏轼兄弟已经扑倒在地。匍匐着、哭喊着。爬到亡母的灵柩前:“娘啊。你醒醒啊。你不孝的儿子回来看你了。你临走的时候。不是亲口对我说。一定要见到我们高中进士。风风光光的回来么?”可是。儿子如今终于中了。你却躺在这里边。再也不看儿子一眼了。孩子还没好好孝敬你一天呢……”
声声悲从中来。如杜鹃泣血。惹得满屋子女人。又哭成了一片。
陈恪都被够得满眼泪水。但他的目光不在灵柩上。而是落在那个青衣被发、比黄huā瘦的憔悴人儿身上。
那人儿也泪水滚滚的望着他。两人久久凝望。陈恪真想一把抱住她。好生安抚一番。可此时此地。只能克制住情绪。大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传递给她温暖。
感受到爱人的体温。让小妹早就哭干的眼泪。再次倾然而下。她轻轻靠在陈恪的肩上。无声的饮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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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男人们换上了白色的孝服。披着头发、赤着脚。连陈恪也不例外。在灵前致祭后。苏轼的妻子王弗。便向男人们讲述起了婆婆从病而亡的经过。
原来。自家中的男人们远赴京城科考求官之后。眉山的苏家仅剩下了一个婆婆领着两个女儿、两房儿媳过日子。婆婆程氏于丈夫、儿子们出门之后。身体急转直下、直至重病不治中年殒命。
最为遗憾的莫过于。程氏直到咽气也没等到儿子们双双高中的喜讯。她含辛茹苦服侍丈夫。教育儿子。却没能等到告慰的一天。世间所哀。莫过于此!
而事实上。程氏其实在父子离家之前。便已经疾病缠身。究其病根。又要追溯到当年那块‘苏氏族谱亭碑’的落成。那次对程氏的打击相当残酷!
后来提出‘三从四德’口号的程圣人。现在才刚刚中了同进士。宋朝的女子虽然出嫁后以夫家和子女为重。但与娘家的关系仍然紧密。这点在法律上就有体现……不仅是在室女。如果离婚。或者无子丧偶返家者。皆享有娘家财产的继承权。
而且哪怕是出嫁女。其实也有权继承家产。只是属于她的那部分。已经通过嫁妆的形势。提前给予了。所以宋代女家的嫁妆之后。有时候甚至超过了夫家的全部财产。但这些嫁妆的使用权、支配权皆归女方所有。若是女方不幸亡故。夫家是要还给其娘家的。
所以宋代女人并不像后世那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其与娘家的关系。反倒颇像陈恪原先那个时代。尽管程夫人的嫁妆早已贴补了家用。但她对娘家的感情。是不可能因此而耗光的。
但性情孤傲偏激的苏洵。采取了最激烈的方式来报复程家。他公开宣布与女婿家兼岳丈家断绝一切来往。并且写诗诅咒程家。但这样还没能使苏洵解恨。竟用立碑的方式。将程家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他自己是痛快了。却没有顾及自己的妻子。也是‘丑名~~——网更新首发~~远播’的程家的女子呀!夹在中间的程氏夫人既悲哀女儿的遭遇。又痛心两家成仇。与娘家断绝了关系。心灵的煎熬使她日夜受到折磨。以至身体迅速垮下去。多年与药为伴。但要侍奉丈夫。又要操持两个儿子的婚事。她尚能靠意志坚持住。等到他们走后。一闲下来。程氏便病倒了。一年来遍请名医。也没有救得她的性命。
只可怜去世之前。丈夫儿子没有一个在身边。她怎能安然瞑目?
接下来两天。苏家父子都沉浸在嫉妒的悲痛中。对苏轼和苏辙来说。二十多年来几乎全是母亲在抚养教育。想到她灯下缝衣。想到她幼年。母爱似海。无涯无尽。如今却咫尺之间、生死茫然。睹棺思人。怎能不让人五内如焚。泪雨滂沱?
尤其是至情至性的苏子瞻。他进学科举不过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盼。如今高中甲科进士。完成了全家人的夙愿。却不能对高堂慈母侍汤用药略尽人子之情。这叫他如何接受?从回家起。不吃不喝。一刻也没离开先妣灵前。几度哭昏过去。
下葬的日子定在两天后。这两天里。少不了临近和本州县的官员前来拜祭。苏家父子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迎来送往的任务就落在陈恪身上。当然官员们不会认为失礼。事实上。他们有大半的原因。就是冲着他来的。
好容易捱到两天后的四月初三。灵柩抬出了苏府。作为长子。苏轼执绋前导。苏洵和陈恪也穿着麻衣孝服紧随其后。以苏家今日的地位。苏氏自然全族出动。出殡的队伍长达二里。甚至赶上当年苏老爷子葬礼时的盛况。
在悲凉的哀乐声中。纸钱漫天。队伍缓缓出城。到了城外的苏氏族坟老翁泉。当初立碑的时候。苏洵便为自己选好了的墓地。只是未曾想到。竟然让妻子先躺进来了。
谷中青山碧水、huā木繁盛。那族谱亭依然如新。保护着其内的石碑。苏洵都没有勇气去看那石碑一眼。侧着脸越过了这一让他付出最惨重代价的‘杰作’。
坟地前。墓井已经挖好。只等时辰一到。就把棺材抬入墓井中安放。然后填上土。葬仪就算结束……至于筑坟立碑。都要等到将来老泉躺进去再说。
没有墓碑。但有祭文。苏洵扶着棺材。将几页呕血而成的祭文一边焚烧。一边悲声吟着:“呜呼!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我徂京师。不远当还。嗟子之去。曾不须臾。子去不返。我怀永哀……人亦有言。死生短长。苟皆不欲。尔避谁当?我独悲子。生逢百殃……”
“……归来空堂。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孤居终日。有过谁箴?”
“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呜呼死矣。不可再得!”
“……有蟠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归土。魂无不之。我归旧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中)
夜凉如水,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薄云轻雾中,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夏虫都鸣叫起来。
陈恪坐在床边,小妹青衣布裙、长发披肩倚靠在他温暖的臂弯中,柔弱的像一只小猫。
回来之后,便被繁冗的丧葬占据了一切时间,竟一直没工夫安静的呆一会儿。直到下葬归来,所有人都累了,各回屋睡去,两人才能享受这珍贵的温存。
陈恪心疼的摸着小妹纤细的腰肢,低声道:“这阵子,累坏了吧。”
“不累。”小妹摇头道:“有姐姐和嫂嫂们,不用我做什么。”
“那还瘦成这样。”陈恪叹口气道:“叫人心疼。”
“怎么能吃得下饭……”小妹黯然道:“娘病重,又担心你们,实在排解不得。”
“无论如何,总之是过去了,往者已矣,生者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母亲在天之灵最大的告慰。”陈恪柔声道:“答应我,要好好吃饭,让心情快点好起来。”
“嗯。”小妹柔柔的点下头,抬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闪亮亮地:“你其实大可不必那样。”
多少年的默契了,陈恪自然明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