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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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储!曾储!”
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正安装完了另一只耳朵,一边搓着手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听到叫声,扬起脸来。他看清是费渊,朝他挤挤眼睛,用手卷成一个喇叭筒,喊道:
“快下来吧,成天把自己关在那儿,快成了机器人啦!来欣赏欣赏我的雪人怎么样?”
费渊皱了皱眉头。
“找你半天了。这屋暖气漏水,你快上来修修吧,要发大水啦。”
“一时半会发不了,放心好啦!”他嘻嘻哈哈地摇着手臂,“快下来啊,看我这雕塑系的合格不合格?”
“你最好去上建工学院的采暖专业……”费渊在嗓子眼里嘀咕了一声,“快上来,没工夫同你开玩笑……”
“急什么?把你的破帽子扔下一顶来,这雪人光脑袋没长头发,要冻感冒了……”他把双手叉在腰里,笑嘻嘻地喊。周围的人越发乐了。
“竟然有这种兴致,扫完雪还不过瘾……”费渊又嘀咕了一声,顺手抓起一只纸盒子朝外扔去。纸盒在空中悠悠飘落下去,被那人一把接住,三下两下把盒子撕开,卷成了一个圆圆的筒,不知用什么东西一系,变成了一顶帽子,象一面小鼓,扣在雪人的头顶上,雪人顿时变得神气十足。
“有这种兴致……”费渊叹了一口气,关上了窗子。
芩芩舍不得回头。她还在兴味甚浓地看着那个雪人翘翘的红鼻子。无论她怎么看,那个雪人总好象在亲切地冲着她乐,笑嘻嘻地咧着嘴。芩芩很喜欢它。她看见那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又往霄人手里塞了一把破笤帚,和大伙嘻嘻哈哈乐了一阵,就很快走开去了。他背起挂在树枝上的一只帆布工具袋,朝费渊住的这幢楼门口跑来。
“他们为什么没去铁路货场呢?”芩芩忽然问。
“大概是留校扫雪的那拨吧!”费渊心不在焉地动了动嘴。
门被“咚”地撞开了,一个粗壮的身影站在门口。“修暖气味!”他拉长了声音喊,由于跑楼梯,急促而有些喘息。他发现了芩芩,使收敛了刚才那随随便便的样子,肩上的帆布口袋叮叮噹噹直响,走进来,直奔窗口去。
“嗳,先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他严肃地对费渊说,声音里却掩饰不住兴奋和喜悦,“猜猜吧——”
“不知道”。
“我刚才听物理系的同学说,不久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李政道博士来中国招考研究生,一下子就招去了四名呢,全是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而且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这说明中国人的智力决不比外国人差,只要努力,我们完全可以超过他们!”
“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费渊冷冷地打断他,摇了谣头,“又不是你考上,犯得着这么激动,你真是……唉……”
“你……”曾储似乎想说什么,咽回去了,有点扫兴,“来,借光!”他朝费渊摆摆手,挪了一下桌子,从那帆布口袋里掏出一把扳子,就蹲在暖气片旁边检查起来。
“这几天活儿忙吗?”费渊双手叉在腋下,问道。
“冷热水循环,总是这么样。还是忙点好,出全勤有奖金,加班有津贴……”
“噹噹——”他敲着暖气管,自言自语地说:“噢,得回去取点回丝。”他很快站起来,敏捷地一跳,油黑的短大衣碰掉了桌上的一本书。他弯下身去捡书,忽然问:
“嗳,老费,借到没有?”
“什么?”
“书呀,那本书。”
“嗬,不好借,等过几天再去问问。”费渊回答。
他点点头,轻轻地哼着一支什么歌,拉开门走了出去。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民都在怀念它……”
他的嗓子不好听,但浑厚、低沉有力。芩芩觉得那歌子的曲调是朴实动人的……
五
“一个水暖工。”费渊有几分抱歉地对芩芩说,“他一会儿还来,没关系,咱们谈咱们的,不碍事。”
“水暖工?”芩芩大大地惊讶起来,“他管你借什么书呢?”芩芩凭着刚才楼下窗外所见他“雕塑”的雪人,在心里断定这个曾储是那种无论干啥活也会想出法子玩儿的小青工,还喜欢开一点不轻不重的玩笑,有时来点恶作剧,挖苦起人来准叫你不想再活下去。他这种人居然还借书么?
“一本经济理论的专著,你以为水暖工就不学无术?也许恰恰相反。现在有许多默默无闻的人,很象被不识货的工匠剔下来的碧玉,掩埋在垃圾里,也许会与垃圾一起被倒掉。这种悲剧不是已经发生过不少了吗?刚才那个人,叫曾储,比我小一岁,是老高一的学生,一个很不走运的人。噢,他新近刚进业余大学日语班插班学习,因为是这个学院的工人,老师给说了好话,否则进不去,象你们,不都是托人找了关系吗?”
“真的?”芩芩问道。她怎么记不起来有这么个“同学”?
门又撞响了,这回他好象为了表示礼貌,在门上“笃笃”地敲了两下。进了门,就把身上那件油腻腻的黑大衣脱下夹扔在箱子上,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芩芩留心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的个子不高,结实而粗壮,两条胳膊好象充满了力气。他的长相很平常,小平头、四方脸,象一个普通工人,说不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假如他走在街上的人群中,芩芩决不会对他多看一眼,只是他的眼睛很灵活,有一种聪颖而热情的光泽,使人感到亲切。他穿着一件干净的蓝工作服,胸着竟然别着一只金色的小鹿纪念章。小鹿的造型很美,撒开四蹄在奔跑……他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小些,内心的自爱又同他外表的随和那么不相称,这种不协调使芩芩觉得似曾相识,她莫非在哪儿见过他吗?但决不是在教室里……
她望着他的背影苦苦思索,呵,记忆这个爱和人捉迷藏的顽童,可算是让人捉住了。是的,就是他,一点儿没错。夏天时在江畔餐厅的柜台上,在一片嬉笑声中……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江堤的柳树都热得无精打采,江滩上的沙碰烫得的人。她和傅云祥骑车路过斯大林公园,傅云祥提议去喝汽水,芩芩懒洋洋地跟他走进了江畔餐厅。那俄罗斯式的带有彩雕、十字架和大露台的木房子,在远处望起来象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而走近了却是一只盛着烟蒂和酒瓶的木箱。餐厅里人很挤,喧闹、混乱,芩芩只好站在柜台不远的地方,用细细的吸管慢吞吞喝着汽水。“嗳,你瞧……”忽然傅云祥推推她。“什么?”“瞧那个人!”——柜台边上正挤进来一个小伙子,抱着一大堆汽水瓶子,看样子是要退瓶,可是服务员正忙着,他喊了好几声服务员也不理睬他。柜台上有一只带方格的木箱,退了的空瓶子,是要插在那端走的。他看了看那木箱,便把怀里的一大堆汽水瓶,一个个地插到那空格里去。
“瞧他,多蠢!”傅云祥挤了挤眼睛,吸了一大口果汁,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他把汽水瓶都插到木格里去了,那木格子里还有别的瓶子,一会儿,你瞧他还能讲得清楚吗?”
没等芩芩弄明白傅云祥的意思,一阵尖尖的叫喊声就从柜台里飞出来了:“你说你拿来十二个,谁见着了?哪呢?”“我不是告诉你,我已经把它们放在木格子里了。”那人低声说。“放在木格子里?那谁知你放了几个呀?十二个?我兴许还说二十个呢!”“你——”他顿时忿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我明明放了十二个,你不相信?”他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想找个证人,却又把话咽回去了,“……你……我宁可不要你的钱,可你得把话说清楚了!”他不象要吵架的样子,却也不让人。“清楚?你自个儿心里最清楚!”戴着白三角头巾的服务员咄咄逼人,眼看一场“人造”的暴风雨就要降临,四周顿时围上来一帮终日无事、专看热闹的人。“得得得——”傅云祥扔了吸管,把手里的汽水瓶一撂,拨开人群走进去。“别吵啦别吵啦,这位大姐服务态度顶顶优秀,一个瓶一个坑不含糊,赶明儿奖金可跑不了啦!来,我给他当个证人,十二个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不信我帮你数数!你要乐意把奖金分我一半儿!”他嘻皮笑脸地把那木箱子摇得哗啦哗啦响。“谁要你数!”女服务员瞪他一眼。“要不这十二个瓶子算我的,豁出来才块把钱,回头盘货清帐多了再给我打电话!”他装模作样地把两块钱递过去。女服务员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快走吧,摊上你们这号皮子,哼!”傅云祥推了一把那个发呆的小伙子,挤出了人群,高声对他说:“往后可记着点儿,别这么傻气了!你好心好意帮她放好,她还信不着你呢,人哪!”他感慨地摇摇头,得意地朝芩芩飞了一眼,意思是说:“瞧我的,怎么样?”
那个人一句话没说,不好意思地朝傅云祥点了点头,走开了,头好没回。芩芩只记得他黑黑的皮肤,一双眼睛不大,但很亮。对了,衬衫上就别着这么一只飞跑的小鹿。当然是他,一点没错。从外表看,他脸上有一咱深思的神情,怎么会连汽水瓶怎么退都不知道?除非是那种心地过于纯正的人,相信别人都同他一样天真无邪,这种人现在可是实在不多……
“老费,最近你注意报纸杂志上发表的那些关于经济改革的文章了吗?”他蹲在一边忙碌着,忽然问道。
“唔?”费渊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句,“说什么?”芩芩没开口提问这工夫,他又埋头到他的字典里去了。
“我在一篇论文里看到一段话,觉得很有道理。它说今天的中国很象一个大实验室,开始被允许进行各种试验。这种试验也许成功,也许会失败;也许会发现新的元素,也许有爆炸的危险,但它的意义在于我们已经打破了原先僵化的硬壳,什么困难也不能阻拦我们了。联系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二卷……”
“又是《资本论》!”费渊合上了他的字典,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再去做这种徒劳无益的蠢事。什么企业经营管理方式,什么经济体制改革,这同你的切身利益有多大关系?啃着冷窝头,背着铺盖,搞什么社会调查;饿着肚子,冒着风险办什么业余经济研究小组,有多少人关心你?过多少年才见效?而你现在迫切需要的是吃饭!是工作!是不再干这个又脏又累的水暖工!如果你煞下心学日语,两年后翻译出一本书,或许就会有哪个研究所聘请你去当助理研究员;你不愿翻译书,可以考研究生,你干什么不行?偏偏要研究什么《资本论》,现在还有多少人相信它?……”
芩芩惊讶费渊竟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看来如果不是因为非说不可或是憋了好久,他不会这么激动。当然,他就是激动的时候也是面不改色的。而那个水暖工,叫什么来着,呵,曾储,怪咬嘴的名字,他却象夏天在江畔餐厅退汽水瓶那样一声不吭,嗳,总算是回头宽容地笑了笑。
“好一个科学救国派。假如不是你的头发乌黑,我真要把你当成一个八十岁的老头了。”他说话的口气很随便,带一点幽默,使人觉得亲切,“现在我们干部队历的年龄老化,青年的心理状态老化,可我们的共和国却这么年轻。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好象一个人患了高血压,可同时又贫血;或者是营养不良,同时又肠梗阻,看起来很矛盾。”他背对着芩芩在拧他的螺丝,“所以,我总是认为,长期以来,经济建设中‘左’的错误一直没有得到纠正,仅仅变革经济结构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还得从政治体制的改革入手……”
“不谈不谈,咱们不谈政治好不好?”费渊飞快地看了芩芩一眼,“我烦透了,政治,一提政治我就条件反射,神经过敏。我所感到兴趣的是今天这个时代必然要产生的一种崭新的人生观!一种真正的自我发现,对‘人’的价值和地位和重新认识。”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大胆地肯定了人的自然本性;人文主义者勇敢地宣告:人为什么要追求幸福呢,这是由人的与生俱来的本性所决定的,本性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同样,欧洲十八世纪的资产阶级启蒙运动,则提出了良好的社会环境是保障个人幸福的前提。卢梭深刻地阐明了:‘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的真理;法国大革命提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俄国的民主运动,也充分肯定了利己主义是‘每一个人行为的唯一动机’,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提出过‘合理的利己主义原则’。近代史上这些围绕人生意义的大论点,使人加深了对自我的认识,而这些宝贵的思想遗产,却被我们用筛子统统筛掉了。”
是的,今天的人们之所以重新思索人生的意义,就是因为这些年来人的正常的欲望和追求受到了压抑。“可你不要忘了,别林斯基也说过这样的话:‘社会性,社会性——或者死亡!这就是我的信条!’”曾储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道,“个人必须依赖社会而生存,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价值的实现和人的全面发展,有赖于社会经济发展的水平,有赖于人们对私有观念的摆脱。所以,我认为对人生的思索必将引起更多的人对社会的思索。嗬,给我一个盆!”
芩芩顺手把床底下的一个脸盆递给了他。她的神情有点恍惚。他们的话,她不能够全部听懂。与其说她是在努力判断他们争辩的问题的正确与否,不如说她在用心地揣摸他们两人之间的不同。他们都很有头脑,雄辩。可是……
曾储打开了暖气开关,从里头流出来浑浊生锈的黄水,放了满满一脸盆,他端出去倒掉了。
“我不会同意你这种陈词滥调的。”费渊冷笑了一声,“如果十年前,我也许比你还要虔诚几倍,我曾经狂热地崇拜什么‘狠斗私字一闪念’之类的口号,结果怎么样?社会残酷无情地抛弃了我,如果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发奋努力,什么人会来改变我的命运呢?自私是一个广义的哲学概念